- 首页
- 集藏
- 小说
- 案中冤案
案中冤案
譬如说,他是一个制台,纵然道理上讲得牵强,便可以不受指摘。你老哥是个通判,满理直气壮,说话也要有个斟酌,这全是地位的关系,无可如何的。倘若一定讲理,最好是不必作官。试想直道而行,在古时尚且不可,何况今日呢。”这时何别驾除去唯唯以外,哪里还敢再说一句话。少时辞了出去,觉得好处不曾得着,反触了这么一个霉头,心里头那份不受用,简直不用提咧。
再说祝观察到了晚上,阅看公事,达空那一纸诉冤的呈状,已经见着,看了一遍,觉得措辞非常凄楚,也着实有些感动,便叹了一口气道:“还须怪我不得,谁叫制台不肯根究呢?
看来只好撂在一边,不加批示的了。”这事本不怨祝观察,因为他也作不得主的,只可怜达空,枉自费了一片心机,忙忙地递上这纸呈状,结果只落了个留中不发。后来一连两三天,他是每日都到保甲局来探听消息,不料竟似石沉大海,杳无音信,真是又着急,又是纳闷,猜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。便在背地里跟李刚一商量。李刚道:“这事果然奇怪,我也曾用心探听过,但是一点消息也没有,就知道审讯此案的第二天,总办曾到制台衙门去过一次,回来以后,把经手审案的何老爷传见过一回,后来便没有消息了。”达空道:“如此说来,其中定有蹊跷,要打算探听底细,非从那位何老爷下手不可。但不知你能够跟他说得进去话么?”李刚道:“要讲那位何老爷脾气倒很好,不过他是一个作官的,我是一个当下役的,彼此分着尊卑,可怎么能够去打听呢?再者这件案子,牵涉着我的亲戚,他原是不知道的。此时若是说明了,也恐怕诸多不便。”达空听了,沉吟了一回,然后又向李刚问道:“不知这位何老爷可有什么嗜好没有?倘能借个因由,投其所好,那时说话就容易了。”李刚道:“嗜好倒有。他就是很喜欢喝酒的。但我可哪里够得上请他呀?”达空听了这个话,脸上便带出一种有了办法的神气,立时说道:“这倒巧极了,我已经有了主意。”李刚一听,也透着高兴,便问是怎么一个打算?达空道:“你不是说他爱喝酒么?可巧前些日子,有人送给我几瓶真正山西汾阳杏花村的汾酒,我因为于杯中之物有限,也不曾动用。那位何老爷既然好饮,不妨就拿这几瓶酒,作个进身之阶,你送给他时,只须如此这般的一说,管保十拿九稳,他就要从口中吐露消息。本来凡是好喝酒的人,十个有九个都爱多说话,何况你有心去挑逗他呢。”李刚听了,连称有理。
当天便到庙里,取了那酒,等到晚上人静的时候,便悄悄地送了去。那时何别驾正在灯下看书呢。一见李刚进来,手中提着四瓶酒,不由得两双眼睛便睁得格外的大。没容李刚开口,便先问道:“你这是干什么呢?”他嘴里说着话,眼睛却还不曾离了酒瓶。此时李刚把那四瓶酒,端端正正的摆在桌子上,然后垂手说道:“这是下役一点穷心,特来孝敬老爷的。”
何别驾一听,早满面堆下笑来道:“你要送给我,一定是好酒。
但我怎么能够扰你呢?”李刚道:“老爷不要这样说,这实在是您的口福,而且也是下役的一个机会。因为这两天,正想着要给老爷贺喜,偏巧有人送了这几瓶地道的汾酒,下役自问真是不配喝,就此借花献佛,这可不是您的口福,我的机会吗?”
再说何别驾,此时正拿起一个瓶子,就着灯光,辨认上面的标识,脸上透着十分高兴。听了李刚的话,便把瓶子放下道:“这个酒,是花钱都不容易买到的。你既有这番好意,我收下就是了。但是你说要给我贺喜,这话却从哪里讲起呢?”李刚见果然问到这里,不由得心中大喜,暗自称赞达空真有先见之明,当时便笑嘻嘻地说道:“老爷早晚就要高升,这可不是大喜是什么?”何别驾一愣道:“这话怪呀,连我自己还不知道呢?你可是从哪里听来的?”李刚道:“这也用不着去听,那还不是定而不移的么。请想老爷,办了花牌楼这一案,真乃是奇功一件,总办回过制台,就把老爷请进去,自然是有喜信的了。据下役想着,不但越级高迁,按理说,可就该补授实缺呢。没有别的,只求老爷赏饭吃。”李刚说到这里,便跟着请了一个安。这一来不要紧,可把何别驾一肚子的牢骚,又给重新勾起来了。本来他的心里,从先也是那么打算着,谁知到后来,不但好处没有得着,还在总办跟前抹了一鼻子的灰,那一份儿不痛快,简直的是大了去咧。如今听李刚这么一说,怎够不又憋拗起来呢。当下把眉头一皱,连连的摆手道:“你不要提了,说起这件事来,倒给我添烦,你还指望着我能够升官呢。却不晓得这件案子,打制台那里说,他就不乐意办。我要早知道是这样,可多管闲事干什么?”何别驾说着,不禁叹了一口气,似乎可惜他的精气神儿,全都算是白费了。李刚吃了一惊,赶忙问道:“制台怎么不乐意办呢?”何别驾哼了一声道:“他因为如要追究这件案子,连前任的沈制台都担着不是呢,所以就打算着要不了了之。他只顾官官相护,去照应死朋友;别人含冤负枉,可就不管了。”此时李刚见要探听的,已经到手,便道:“或者早晚之间,制台知道自己不对,那时另有办法,也是不可知的。”何别驾道:“也只好再看咧。不管对不对,谁叫他是制台呢。”李刚又敷衍了两句,便走了。
等到第二天早晨,便赶到大慈寺,去给达空送信。见面以后,忙如此这般的说了。达空一听,满脸都是着急的神气,用手把桌子一拍道:“这可糟了,我以前的打算,不是归于无用了么?”李刚问是怎么一回事,达空道:“我原想着,保甲局里告不动,可以到制台衙门去上控。如今却才晓得,不肯办这件案子,原是由制台作主,岂不是打根底上给推翻了么?”李刚听了,只有摇头叹息,连一句话也没有。本来这种大事,他可能有什么主意呢。那时达空又道:“可怜我师父遭了这场天大的冤屈,白白地把命送了。现在好容易得了证据,却还连这个恶名儿都不能洗刷,要我这徒弟何用?”说着,不由得搓手顿足,眼中落泪。
正在这时候,忽见庙内的长工从外面走了进来,向达空说道:“师父,我劝你不必如此。想当年老师父刚一丧命的时候,不是曾经给你托梦,说是自有伸冤那一天么!如今隔了这些年,方才得着这个机会,据我想,大概是时候已经到了,虽然目前有点阻碍,但是事在人为,你总要沉住了气,想法子办去要紧。净哭了一会子,那可当得了什么。”达空听了这话,猛然心中一动,把多年的旧事,这才重新想起来了。立刻之间,便已有了主意。就好比冒雨宵行,眼前漆黑,忽然电光一闪,便已得了光明。
第十六章 报师父仇买摺弹参
话说那长工提起从先托梦之事,劝他去想办法,不要灰心。达空听了,不由得心中一动,立时便想起一个人来,打算前去请教,或者能够打破难关,有了出路,也不可知。你道他想起来的是谁,原来便是王颂周王大人,因为从先师父托梦,倚重的就是此人;如今机会已到,却又生了阻碍,自然应该向他请教为是。想到这里,便对李刚跟长工说了,两人全都赞成,说人家作过大官的,一定能够设法。
达空是心急似火,既然寻思这条门径,哪里还肯耽搁,便立刻匆匆前往,到王宅去求见。门房替他回过了,引到里边,见着王颂周,行过了礼,刚才就座。达空还没有开口,王颂周便先说道:“我看你今日的神气有些不同,莫非有很要紧的事么?”达空道:“大人所见不差。小僧今日专程到府,实有非常重要之事,务请大人不弃,分心赐教才好。”王颂周道:“你就说罢,可是甚事呢?”达空道:“大人可曾听见,花牌楼一案的正凶,已被保甲局拿获,并且在公堂上业经吐露真供了么?”王颂周听到这里,也不禁为之动色,便道:“果然会有此事,那么你师父的冤屈,岂不就昭然大白于世了吗!”达空说道:“当初一闻这意外的消息,小僧也是这样想。不料情势中变,竟有些不然起来。”王颂周摇头道:“这话很怪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达空道:“请大人莫要嫌烦,容小僧慢慢细禀。”王颂周道:“很好,你就把事情的结末,对我说一说罢。”当下达空这才把何别驾怎样破案,金宏、李成怎样招认,自己在保甲局递的诉呈如何不见批示,后来由李刚侦探消息,方才知道原委的话,一一说了出来。
王颂周沉心静气的听了半天,等到达空说完,又沉吟了一会,方才叹了一口气道:“想不到会生出这样的变化。可怜你师父,以前无端惨死,今日还不能伸冤,这一番苦情,真乃世间罕有。”达空听到这里,不禁泪如雨下,便道:“此事还请大人代为设法才好。”王颂周摇了一摇头道:“既然是制台不欲追究此案,你还能到哪里去告呢?我纵然要代为设法,其如一筹莫展。”达空见说出这样推脱的话来,可真有些急了,立时扑翻身躯,跪倒在地,眼中垂泪说道:“大人莫要见怪,当年师父托梦,请为主张公道,不是曾经大人允许么?后来小僧造府面求,也曾蒙慨然允诺。那时大人还不惮烦劳,作了一篇异梦记,请诸位缙绅作证。虽然事隔多年,恰是言犹在耳。今日机会已到,全仗角力斡旋,大人怎能说出袖手不管的话呢?”达空说到此处,不禁伏地大哭。王颂周听了这片言辞,不由得瞿然一惊,原来他年纪高大,前事已自有些忘怀了,如今被达空一提,这才蓦然想起,心中暗自盘算道:“不错,这事我曾经答应过的,谁想却应在今日。食言本不是一件好事,何况是对于死人,尤其不好,看来我倒有些责无旁贷了。”想到这里,便道:“你不必如此悲伤,起来慢慢地商量,我总要给你设法就是。”达空见已经改了口气,这才站了起来,拭去泪痕,再行就座。只见王颂周偏着头想了一会,口中自言自语说道:“在本省里,是没有再大过制台的了。”他说到此处,眼光便看到达空的脸上。达空不假思索的就接口说道:“本省虽然没有大过他的,难道出了本省,还没有大过他的么?”王颂周听得这样说,便笑了一笑道:“莫非说你敢告御状去吗?”达空毅然道:“为我师父报仇,纵然是赴汤蹈火,亦所不辞,何况是去告御状。”他说这几句话时,声容慷慨,无论是谁听了,也都能够相信的。王颂周也颇为感动,把两眼望着达空,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虽然有此志向,可惜是办不到的。”达空道:“请问大人,怎么会办不到?”王颂周道:“九重深远,呼吁无门,你的状辞怎能够达天听呢?”达空经这一指点,便也悟会过来了,登时神气之间极为懊丧,低头踌躇了一会,方又向王颂周说道:“御状既不易告,若到刑部衙门去上控,大人看是怎样?”王颂周摇了一摇头道:“这个办法也不稳当。据我看是难以有成的。”达空听了,便问是怎么一个道理。王颂周道:“你若到刑衙门去上告,把制台阻难这一层,是说明不说明呢?倘若说明,那便连制台都告在里头了。刑部要办,也非奏明朝廷不可。我看部里的堂官,未必肯于这样办。你要不把那一层说明,部里一定要批驳,叫你仍回本省去告,因为你这一场官司,连臬台衙门都还没有经过,怎么就跑到刑部去告呢?
像这样两头一挤,可不是没有办法吗?”
达空一听,愣了半晌,方愁眉苦脸的说道:“照大人这样讲,岂不是哪一条路都走不通么?想当初我师父托梦,本说机会到来,自能伸冤雪枉,莫非事到而今,全没有应验了不成?”
王颂周听了这片话,神色动了一动,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,随又连连点头,似有悟会之意。忽然用手把桌子一拍道:“我明白了,这件案子,还非奏明朝廷不可。”达空一见,不由得又惊又喜,赶忙问道:“大人何以见得呢?”王颂周手拈胡须,很得意的说道:“这是因为你提起托梦之事,我回想前情,忽尔意有所触了。想从前你师父给我托梦,说出那‘天降大雪、穆如清风’的两句话来,我问他怎样解释,你师父便用手一指,叫我向上观看,我便见一轮光华灿烂的红日,照在当空,却飘飘扬扬地落下一天大雪。说也奇怪,你师父梦中的情景,本是很难看的,及至那雪花落在他的脸上,忽然丰姿如旧,变得很好看了。当时我喊了一声‘怪哉’,便尔惊醒。这些话,我以前不是都告诉过你么?”达空听到这里,连连称是。王颂周便又接着说道:“这个梦中的哑谜,直到今日,我方才有些领悟,从来按照书上说,日者,君象也,太阳照在当空,那就说的是,朝廷赫然在上,大雪自天而降,落在你师父脸上,能够使他改变容颜。可见要昭雪此案,势非上达天听不可了。你看我的这种解释,可还近情理么?”达空道:“大人明见,确乎不错。不过御状既然不告不成,可怎样方能够上达天听呢?
此事还望大人分心,指一条明路。”说罢,立起身来,意思是又要下跪。却被王颂周拦住,道:“你且坐下,我一定替你设法就是了。”达空听得这样说,这才依旧坐下。
那王颂周翻了一翻眼皮,随后又点了一点头,像是已经有了办法的样子,便对达空说道:“此案若要上达天听,最好是由御史专摺奏事,不但从中毫无阻挠,而且必能发生效力的。
我看除此以外,是没得善法的了。”达空听罢,想了一想,意思像有些踌躇,便道:“大人说得固是,不过这个御史可向哪去找呢,要在陌生的人,岂不是不得其门而入么?”王颂周道:“这一层,你不必发愁。那个御史,是有在这里的。倘若叫你凭空去找,那可不是强人所难吗?”说着,不禁微微一笑。达空道:“此是小僧愚昧多言,请大人不要见怪,只求一力成全,小僧师徒们是存殁咸感。”王颂周道:“你放心罢,一切全都好办。至于这条门路,听我慢慢地告诉你说。因为我有一位老寅侄,唤作周乃蕃,号叫锡三,现在作监察御史。他是少年科第,意气发扬。平日对于朝政得失,原是很敢说话的。他不但是我的老寅侄,而且是我的老盟侄。虽然多年不曾见面,却还书信往来。有时遇着便人,他也会从京师给带些礼物,总还算看得起我。如今我修一封书,浼托他一番,你自己带着,前往京师,当面再说个详细,想情他总不会不管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