案中冤案

  再说那家丁回去以后,把这番办的交涉,一一回明。胡得胜听了,恰似从头顶上浇下一瓢冷水来,只闹得目定口呆,半晌言语不得。他本想着,若能把这一关打通,不但可以保住性命,并且可以保住前程,真乃是一个妙计,再好没有的了。万不料交涉的结果,竟会这般刁难,不用说一万银子自己拿不出来,尤其是翻了口供,叫堂上不要动刑,哪有这么大的能力呀。看起来这件事情,简直的是钻到牛犄角里头去咧。然而当这性命交关的时候,只要有法子可想,决计不能低头受死,除非等到事无可为之时,那才能够认命呢。因此他苦心沉思的结果,却又想出第二条计来,就是贿买看守之人,能够把这个人设法毒死,到了那时候,案情未明,死无对证,自己岂不就可以脱了干系吗。不过这件事要办起来,也很费手,不是三言五语就能够定规的。只好姑且等到明天,看一看动静再说。反正这件案子关系太大,保甲局的总办,也不能不有个顾忌。就算他处正无私,一定要公事公办,少不得也先要回明了制台,那时才能够发动。明天我到院上伺候着,自然可以得着消息的。
  胡得胜通盘筹算好了,这才提心吊胆的,勉强度过今宵。
  谁知到了明天,这件事可又生出变化来了。原来保甲总办祝赓廷观察当日不曾上院,到第二天,才去禀见制台。传见以后,便把花牌楼案件的原委,一一回明,然后又把供辞呈上。
  那时刘公乍一听这件事,神色已是有些愕然,及至祝观观察说完,便摇着头道:“此事似乎还要斟酌。”祝观察听了,只有唯唯称是。刘公又把供辞看过,皱着眉头,沉吟了一会,方向观祝察说道:“要看这个供辞,当然尽属实情,并无疑问。不过这件案子不比寻常,很有铜山东崩,洛钟西应之势。因为现在的既是办实了,以前的就要推翻。别的还在小可,一个和尚,一个屠户,无辜枉死,不可复生,那可怎么办哇?”刘公说到此处,口风顿了一顿,祝观察只有唯唯称是,不敢妄插一辞。
  刘公像是又思索了一会,方才接着说道:“此案牵涉甚大,倘若认真办理,势非奏明不可,因为真凶既获,旧案平反,凡以前经手人员,是都有应得之咎的,轻则坏官,重则废命,当然逃不了严厉的处分。这种未来的事情,你老哥可曾见到吗?”
  祝观察听了,不禁神色悚然,忙着应了一声是。刘公微笑道:“像那洪道,跟胡参将,所谓孽由自作,我并不去姑息他们,不过一经奏明,也就要牵涉到沈文肃公的身上。倘若朝廷赫然震怒,难保不降身后之罚。想我与沈公二人,俱系扫平发逆,起自末秩,一死一生,得有今日,他总算善保令名,已经作古;我自问也行将就木,来日无多。此时倘由我的手中,发其无心之误,致贻莫赎之愆,假使死而有知,我将以何面目见沈公于地下呢?”当时说到这里,刘公不禁叹了一口气,便把眼光看到祝观察的脸上。
  再说祝观察,此时是局促非常,便道:“大帅所见极是,职道愧不及此,一切还望钧裁,职道自当遵办。”刘公又略为沉吟,方才说道:“看来这件事,莫如息事宁人罢。那个花牌楼杀人正凶,不是有病在身么,姑且羁押着,说不定早晚之间,归于自毙。剩下那个从犯,不妨从轻发落,这事便可无形消灭了。”祝观察唯唯称是。制台交派已毕,便端茶送客了。
  再说胡得胜本日早就来到院上伺候,好侦察消息,见保甲公办果然前来禀见,早把他的魂灵儿,吓得飞上了半天,不知如何是好。后来见祝观察走了,并没有什么动静,这才略略地放下一点心,但结果究竟是吉是凶,恰还有些捉摸不定,立时辗转托人,花了一笔运动费,要从制台左右亲信的口中,讨取消息。果然钱能通神,没有办不到的事情。工夫不大,刘公跟祝观察谈话的一幕,当时是怎样情形,已经到了胡得胜的耳内。
  他这一喜,真乃非同小可,那飞去的灵魂,已是安然重归壳内,觉得现在的制台,既然关碍情面,不肯往下追究,眼见得这件案子,便已等于死灰,决计无重燃之日。从此以后,自己大可放开怀抱,落得个脱然无累了。





  第十五章 递诉呈枉费心机

  话说前任两江总督沈葆桢,与现任两江总督刘坤一,当清纲解组,喋血中原;与太平天国作战之际,他们两个人,都仅仅的是个知府。到后来崭露头角,以次升迁,先后都坐到封疆大吏的地位,也好算是为时势所造,比较伟大的人物了。此两人遭际相同,当然是在声应气求之列。如今花牌楼一案,刘公缅怀旧谊,动了个芝焚蕙叹、兔死狐悲的念头,深恐此案一经上闻,朝廷震怒不测,沈公就许得了身后之罚,岂非对不住死友。所以打算把这重公案,无形消灭了,以期掩其小眚,全其大德。我们若平心论起来,刘公此举,虽非大公至正,亦属情有可原。因为沈公已经故去,不但无恩可市,亦复无怨可买,乃能愿念交情,生死不变,像这样的存心,不仅义气,而且忠厚,在晚近的世风薄倖友道凌夷中,哪里能够数见呢。不过有一样,折狱贵平,偏则有弊,要照刘公这么处置,便宜了那伤天害理的胡得胜,先不必说,而且熙智和尚跟蔡屠户二人,惨死多年,沉冤莫白,如今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,要连昭雪都不能够,在天理人情上,讲得下去吗?话说到这里,请诸位不要心焦,自然是曲折迂回,另有一番道理。古人说得好,不过盘根错节之秋,不足以见利器。倘非梗阻横生,波澜陡起,怎见得达空能够善报师警,不忘遗嘱呢。
  闲言放下,且谈止文。再说胡得胜行贿未成,刘制台嘱令搁置,这仅是破案当天夜里跟第二天白昼之事。同时还有别的事情,应该叙述。无奈一枝笔,写不了两件事,只能说过一边,再说那一边。原来那李刚在公堂上听了李成、金宏的供辞,心中真有说不出来的滋味,就是于悲感之外,还另外觉着快活。本来数载沉冤一朝得白,以骨肉亲情的关系,精神怎能不为之一振呢。所以公堂上的事情一完,他便飞也似的奔了大慈寺,好给达空送信,商量一个办法。及至进得庙内,来到屋中,举目看时,不由得吓了一跳,只见达空坐着,他外甥小吉祥儿站着,两个人全都是泪痕满面,便不禁脱口说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达空见是李刚,忙着起身让座。那小吉祥儿,也叫了一声舅舅。落座以后,李刚指着小吉祥儿,向达空说道:“别是这个浑孩子,又把你给气着了罢。不然的话,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伤心呢?”达空还不答言。小吉祥儿早把眼睛一瞪,抢着说道:“舅舅,你这不是胡赖我吗。我劝你没有打听明白,趁早儿少说话。”李刚一听,便道:“你这小小年纪,怎么不管跟谁,说出话来,就是这愣子味,真是跟你那死去的爸爸一模一样。”小吉祥儿哼了一声道:“那还用说吗,我不跟我爸爸一样,难道还跟别人一样么?”李刚一听这个话,简直的是越来越浑了,闹得笑不得,恼不得,便看着达空道:“你听听,这个孩子,是越大越不懂得人事,将来可该怎么好?”达空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性,咱们先不要谈这个话罢。你方才不是问我,因为什么伤心吗?”李刚听到这里,点了一点头。
  达空便叹了一口气道:“今天是我师的生忌,刚才上了一回供。
  我跟他提起往日之事,所以彼此伤心落泪。你看,枉自过了这些年,一点报仇的机会也没有,不是活活地要把人愁死么?”
  达空说到此处,早已神色凄惨,眼含痛泪起来。
  李刚此时却不禁得意一笑道:“常言讲得好,来早了,不如来巧。今天这一趟,我就给你送机会来啦。并且这个机会,不比寻常,简直的是瓮里捉鳖,再也没有跑儿。”达空听到这里,倏然立起身形,眼里含着的泪,有如下坂的骏马,刷地直流下来,口中说道:“我那苦命的师父,不信也有这一天。”他说完这两句话,便赶到李刚面前道:“到底是怎么一个机会,请你快快告诉我说。”李刚道:“你不要忙,先坐下,听我慢慢的告诉你说,这可不是三言五语,就能够说清楚的。”达空两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,不肯坐下。李刚知道他是心里着急,便道:“你不用这个样子,我先把话核儿,告诉你说罢,就是花牌楼那一案的正凶,已经捉住了,并且他毫无推诿的,把以前作案的始末缘由,全都从实的供了出来。你想,有了这个真凭实据,那番天大的冤枉,不就自然而然的,给洗刷出来了吗?”
  达空听到此处,这才长长地,出了一口气,照旧坐下。此时小吉祥儿却插口道:“拿住了又当怎样,反正老师父,跟我爸爸,都早就作了替死鬼,满让又有了正凶,难道他们两个人还能活得了吗?”达空唉了一声,又不禁泪流满面。李刚皱眉道:“你这孩子说话可真憋拗,虽然活不了,还不能替死者报仇么。”达空赶忙拦住道:“不要给他讲解了,咱们且谈正经的话罢。到底这件案子是怎么破的?”李刚此时,方把事情的原委,一一说明。那达空经过这十来年的工夫,心思是开展了,见解是透澈了,听完以后,便点头说道:“这可真是天理昭彰,只争迟早。要按照情形说,纵然咱们不去申诉,以前的冤枉,也是要昭雪的。因为这么大的案件,是不能马马虎虎过去的。
  不过有一样,此事非同小可,不但胡得胜现在是督标参将,未便擅行拘办,而且这件案子,还要牵涉到洪道台的身上,岂是保甲局总办能够作得主的。看来此事,若果能彻底根究,势非禀明制台不可。”李刚听了,连连称是。当时达空又沉思了一会,方才说道:“从来官官相护,本是宦场的老例。我想那保甲局总办,也未必准能破除情面,一秉大公的。况且一经走漏消息,情托贿买之事,难保必无,那时便又多了一层障碍。看来还是趁早的递个诉呈,控告胡得胜,当初生心陷害。须防他迟则有变。”李刚道:“这话有理,但是这一纸呈状,你要往哪递呢?”达空道:“自然先在保甲局里去递,看他是怎么一个批法。倘若路数不对,再到制台衙门里直接去告状,也不算晚。要是一起首就越级上控,在道理上是讲不下去的。”李刚道:“就是这么办罢。等你递上以后,我再从旁打探消息。不过这一纸状子,说话可要有分寸。我看罪魁祸首,只是胡得胜一人,除去用笔尖儿,把他扣住了,别人总要少加牵涉,省得把事情闹得太大了,那时又许僵住咧。”
  达空道:“你放心罢,这个我全都明白,况且这一纸状子,现在我自己尽能写得好,用不着去求人的。既然是自己动笔,还有个不瞻前顾后,处处全都虑到的吗?”李刚口中说好,便要起身告辞,却被小吉祥儿一把扭住道:“舅舅,我也要给我爸爸递一个诉冤的状子。”李刚道:“这个不用了,反正是一件事情,只要老师父的冤枉昭雪了,你爸爸的冤枉,还有个不昭雪的么?”小吉祥儿道:“什么叫作昭雪,我不明白。我只要问一句话,这场官司打赢了,那个姓胡的,是杀得了他,还是杀不了他?”李刚道:“一定杀得了,你先放开手罢。”小吉祥儿道:“杀这个狗娘养的,到时候等我自己去动手。”说着,这才把他舅舅松开。李刚便走了。
  这一天夜里,达空便在灯下提起全副精神,去作那诉冤的呈状。本来事情很为复杂,简略不来,更兼他要精心用意,自然格外费些气力,一直删改好几次,方才看着毫无渗漏,等到底稿起好,已是过了三更,不但十分疲倦,难以誊清,并且也怕勉强写去,要有错落之处。因此只得睡了。到得第二天,清晨起来,方才伏在案上,沉心静气的,把呈状写好了,那时已是将到晌午。吃过午饭,便忙着扑奔保甲局,把呈状送到收发处,又使了一些银子,请他赶快递上去,千万莫要压置。经手人见有利可图,便一口答应下来,说当天就可以给递将上去。
  果然钱花到了,事情就办得痛快,只在当天的晚上,这一纸呈状,已经送到总办那里过目了。原来那祝赓廷观察,禀见制台以后,回到局子里,自己想道:“反正我的心已经尽到了,并不曾把这件沉冤的案子,壅于上闻,不但公事上交代得下去,就在良心上,也没有什么不安。如今不办,是制台的主意,与我无干。不过何通判那里,应该关照他一声,省得把这件案子,闹成有头无尾的,叫他错会了意。”想到这里,便立时传见何通判,把制台的意旨,一一对他说了。
  再讲那位何别驾。在他自己想着,以为这件李代桃僵奇冤极枉的案子,忽然从他手内得了意外的发明,真可称得起是奇功一件,等总办回明了制台,一定是大大有好处的。谁知事有不然,此时他耳朵里听的,跟以前他心里想的,简直的是完全变成了两歧,不能拿拢到一处。失意之下,自然是扫兴极了。
  本来他就性情急躁,凡事不加思索,何况这时正是满怀不快呢。于是也不想说得说不得,便就脱口而出道:“照总办这个说法,岂不是制台以私害公了么?只怕在王法上,在道理中,都有些讲不下去罢。何以当时总办不加以纠正呢?”祝观察听了,不禁望着他笑了一笑,然后冷冷地说道:“这个话,真是对极了,可惜我当时竟没有见到这里,等到明天,你老哥不妨上院禀见,当着制台的面儿,再把这个话,重新说一说,或者制台得了这番教训,能够番然悔悟,那也是不可知的。”祝观察说到这里,又不禁从鼻子内冷笑了一声。此时何别驾受了这冷嘲热讽,可也就醒了腔了,立刻彻耳根涨红起来,惶恐说道:“卑职一时冒昧,口不择言,请总办不要见怪。”祝观察道:“这也没有什么见怪的。不过咱们在官场中作事,一切体制攸关,不能不有个变通。这是非二字,是不便过于认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