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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公案
那一日,行经城外遇雨,路旁恰有一家酒店,林公便走入店中,一面喝酒,顺便避雨。坐了一会,喝了几杯,忽见门口进来一人。全堂酒客,一见此人,尽行起立招呼,有的称他头儿,有的称他老伯,当下店主人就招呼他到账桌上坐下。林公暗想:这是谁呀?听一班酒客的称呼,估计上去定是个极有势力的差役,心中一动。那时恰好同座有个老者,年约七十以外,林公便向老者问道:“请教老丈!进来这位酒客是谁?好大气派!”老者答道:“这位是清河县里的捕快头儿,姓施名顺。提起他的名字,方圆数百里,无有不知,本地的缙绅先生,贩夫走卒,无不与他往来,就是江湖上的私盐贩子、绿林响马、九流三教之人,凡是稍有名望的,也无不相识,端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好汉子,因此人家给他起个外号,叫做赛秦琼施顺。他在清河县里充当都头以来,经手破获的疑难奇案,莫不下数百起!因此大家都敬重他。记得他儿子做亲,县太爷也送礼登门道贺,可称红极一时的了。前年告病退卯,虽经县太爷竭力慰留,他老人家终究摆脱开了公门生活,家居享他清闲之福。”
林公道:“他既然红到如此,又为什么要退卯呢?”老者答道:“他历破巨案,不免与绿林中人结下深仇,尤其是长江帮首领韩大麻子,和他最过不去。有一天他赴西乡吃喜酒,被韩大麻子得知,率领党徒,等候在西麻镇。施头儿不曾晓得,乘船归家,经过西麻镇,被大帮围住。正在这千钩一发的当儿,恰巧私商大首领方老哥子坐船经过,见此情形,竭力劝解,才算彼此无事。那方老哥子也是水路上有名人物,平昔与施头儿往来极好,幸而遇着他,否则施头儿的性命就恐不保了。施头儿受了这一次挫折,十分烦恼,回来就想退卯,无如本官不答应,只得敷衍下来。后来县官命他去捉拿方老哥子。他想姓方的曾经救过自己性命,岂可恩将仇报?于是装病退卯。”林公听罢这一席话,心中暗想:他和枭匪原有渊源,兼之早已退卯,岂肯听咱调遣?但是另访一个与各帮盐枭通往来的人,也非易事,舍他不用,又觉可惜!正想间,却巧周保绪也闲游到此。林公向他招呼,搬到他桌上共饮,并指着施顺说道:“那个是名捕施顺。”接着把老者的话略说一遍,并商收用办法。保绪道:“不晓得他的住址,无从着手。”说到这里,恰巧酒保走来,林公便向他问明,施顺就住在道署相近。保绪在旁听得明白,记在心头,酒罢回转道署。林公密嘱保绪收用施顺。
有一天保绪正在署前散步,瞥见对面走来一人,身高八尺光景。仔细一看,正是施顺,就假装怒容,向他大喝道:“施顺你干得好事?”施顺骤闻此言,吃了一惊!定神观看,只见道署前站着一个人,怒冲冲地瞪着眼。施顺悄悄答道:“我安分平民,久居家园,只知吃饭睡觉,不曾干什么好事坏事。你是何人,敢来冤诬我?”保绪答道:“我是道署周师爷,你干得好事,还敢抵赖?胆子可莫不小。”说时将手中旱烟斗向施顺头上轻轻连击几下,叱道:“速去速去!”施顺顿觉击处隐隐作痛,想和保绪理论时,保绪已转身走入署中。施顺只好含怒归家,连称晦气。不料头痛渐渐增剧,到得晚间头肿如斗,痛不可忍,呻吟了一夜。直到天明,他老婆薛氏向他问明得病原因,情知必是周师爷作怪!就赶到道署,跪在保绪面前,哭泣求救!保绪说道:“欲治此病,可将他扶来。”薛氏叩谢回家,叫人扶施顺到道署。保绪仍用烟斗,在他头上轻轻遍击一番,施顺便觉肿痛若失,便向保绪说道:“周师爷你这种恶作剧太使人难当了。至于你昨天的说话,也未免太含糊了,究竟你知我干了什么坏事,要下此辣手呢?”保绪答道:“你有所不知,我们大人前天到南京去,孙制军说你与盐枭合伙贩私盐,命我们大人密拿重办。我奉命密查,才知你是个好人。犹恐人言不足取信,有意在署前和你作耍,见你并不还手,才信是好人,只是此事干系重大,上边既然注意了你,若不设法自白,如何可以了结此重公案。你也曾是公门中人,懂得此中底细,你道这件公事怎样办法?”施顺听说,急得一筹莫展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
第8回捉盐枭老谋深算 访恶霸微服私行
且说周保绪有心要降服施顺,收为己用,故意造出制军密访的说话来恐吓他,及见施顺堕入牢笼,才向他说道:“法子呢,却有一个在此,不知你愿意不愿意?”施顺答道:“师爷能够照顾小人,销弭冤狱,小人虽赴汤蹈火,亦所不惜。”保绪说道:“我早知你是个有血性丈夫,不忍难为你,故并未将你捕拿。要知上边的访拿你,为的是私通盐枭,若要销案,你须去捉拿几个盐枭大头目来,表明你和他们并无关系,上边知道了,自然不至再疑心到你身上,此案自可注销了。”施顺沉吟一会答道:“大帮盐枭,党羽众多,又都精通拳棒,就算我愿意去拿捉,哪里是他们的对手。”保绪说道:“不必你去动手,只要你设法引诱贩私巨魁到你家里,由我们大人派兵前往捉拿便了。”施顺呆想了片时,答道:“如此也好。出月初八日,是我生辰,待我预先发下柬帖,邀请各帮首领来吃寿酒,那时可以相机行事。但是我有两个要求,一是莫到我家中拿捉,最好候在要路动手,免得枭匪结我的怨;二是盐枭方老哥子,曾经救过我性命,此次我当保他安全,望勿将他捕拿。”保绪点头答应,又向他附耳说了几句,施顺应声理会得,当即退出衙门,回去办他的正事。保绪就去见林公,说明一切。林公说道:“我持躬正直,生平不愿撒谎欺人,今番之事,全用权诈,未免不当,还是另行设法为妙。”保绪笑道:“圣人亦当经权并用,况此事全为顾全国家盐税,保护地方治安,于国于民,留有利益,纵然权诈,又有何妨。”林公闻言,点头说道:“也说得是,那末就计行事。”当下保绪退出,预备一切。
光阴迅速,已到初八,保绪备了四色寿礼,叫两个得力亲随拿着,同往施顺家中,送礼道贺,施顺父子殷勤款待。保绪今天专为查看盐枭而来,所以并不就走。隔不多时,各帮盐枭带着厚礼,陆续而来,施顺一一招待,异常忙碌。日光停午,便安排上丰盛酒肴,父子二人请来宾入席饮酒,当下高高矮矮一齐入座。保绪和施顺同席,悄悄地向他问明各帮首领姓名,施顺就把闹海夜叉李八、海虎刘歪嘴等指点清楚,直到未牌以后,方才散席。
保绪回转衙门,告知林公。保绪便带了队长褚忠率同全队,往南城门埋伏,一面又派侦缉队在施家左右巡逻,直到初更以后,枭匪们个个吃得酒醉饭饱,谢过寿翁,陆续出门,向南门而来。那时方老哥子也随众欲行,却被施顺一把拖住,说道:“方大哥你且暂缓一步,今晚屈留在此过宿,俺有要事和你商量。”方老哥子不知什事,又见他言辞恳切,只好留下。
且说李八、刘歪嘴等一班人,向南城门走来。周保绪及小队长褚忠,早已接密报,做了准备,正在星月朦胧中了望,瞥见一班枭匪,有说有笑地走来。一声暗号,百来名小队,各执武器蹿出,拦住去路,褚忠喝道:“李八、刘歪嘴听了,你等今晨入城,被咱瞧见,守候在这里多时了,快快束手就缚,尚可贷你们死罪。”一班枭匪瞧见有官兵当路,各出家伙前来厮拚。究竟官兵人多势大,怎敌得住,纷纷逃散。李八、刘歪嘴见不是头,正待夺路走时,不料周保绪与褚忠二人挡住去路。那小队官兵,并不去追赶逃匪,却围上前来,把李、刘二人团团围住。二人见走不脱,便挥动手中短刀,迎着周、褚二人便斗。武艺却也了得,三十个照面以后,周保绪飞起一腿,啪的一声,将刘歪嘴踢倒;李八一见伙伴失利,手中略一松软,早吃褚忠一刀,刺中大腿,翻倒在地,都被官兵捉住,带回道署。
保绪入见林公,告知一切。林公立刻升堂讯问,李、刘俩直认贩私不讳。当即办了公事,将李、刘两犯发交清河县审理定罪,不在话下。
林公为防枭匪反牢劫狱,即传施顺到署,面谕他劝方老哥子投诚,并解散李、刘党羽。施顺奉命回家,方老哥子尚住在他家里,施顺就把林公之意,向他直说一遍,方老哥子见李、刘被擒,林公又是好官,就答应投诚,回去把李、刘部众完全遣散。林公即将此案始末情形,呈报孙制军,并保方老哥子为把总,归两淮缉私营效力。
这时江苏王按察使丁忧开缺,孙制军密保林公升任,并委周保绪为两淮缉私统领。保绪初拟缴还委札,便向林公说道:“门下是个文人,岂能胜任缉私统领,情愿跟随大人到苏州去。”
林公笑道:“不用谦逊吧!这次剿抚三大帮盐枭,是你一人之力,我在制军前已经说明,才下这道委札,你又何必多所推阻呢?今后前程不可限量咧。”保绪只好遵命告辞,赴省谢委,然后到差。
那林公等待后任到淮,移交清楚,正拟晋京请训,忽然接到首相潘世恩来函,信上开头说明皇上传谕,着即速赴任,不必陛见。末了又说,近闻苏州有三恶霸,有一个姓潘,名字不知,贤契到苏务必密查确实,若是敝族子弟,格外要办得严厉,惩一儆百,使不肖族人不敢仗势欺人,切勿徇情宽纵,辜负我的重托云云。林公看罢老师的手书,不敢延缓,一面命红娥保着郑夫人及行李赴苏,自己带着常福连夜渡江,到南京谒见孙制军,然后乘船赴苏。因为要访察恶霸,船抵无锡,即开发舟金,乘航船赴苏,以避他人耳目。
那一日已到吴县地界,距离苏州城只有十数里,林公因口中干燥,踅入市中,觅个茶坊解渴。经过市梢口,只见一个麻面骡夫,年纪约摸三十向外,和一个壮汉争论代价,骡夫竟自出口伤人,惹得那壮汉勃然大怒,刷的一记耳刮子,于是两人挥拳用武,打作一团。林公正想上去劝阻,不料那壮汉扑的一拳,已经把骡夫打死,就闯下人命来。当时一班闲人将他扭住,地保也闻信赶来,询问壮汉姓名。壮汉自称查斌,向在协盛镖局当伙计,明人不做暗事,咱既失手伤人,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,理当跟你到县里去自首,决不累人。地保就同他入城投案。
时已傍晚,林公因为密查三恶霸,当晚就在市上小客栈中歇宿,顺便向镇上人探问苏城三恶霸的来历,方知一个叫铁头太岁潘金城,家住胥门内;一个叫小天王赖英,家住金鸡湖;一个叫金面魔王葛大力,家住枣站。林公探得了恶霸住址,打算明天进城接任。
当晚一宿无话,来朝起身,只见天空细雨蒙蒙,只好暂缓启行,就在客栈中吃些早点。等了一会,雨过天晴,林公付过了账,带着常福走出门来,只见闲人们齐向东市梢奔去,嘴里说去看相尸。林公跟着众人到东市梢,只见吴县知县赵鸿,正带着仵作人等在那里相验。林公也挤入人丛中观看,听那仵作报称:“验得死者浑身有铁器伤三十一处,致命伤两处,一在太阳穴,一在头顶,委系生前被人用铁器打死。”县官吩咐填明尸格。尸身无人认领,着地保买棺收殓。林公听得仵作报告,暗想:不对啊,昨天咱眼见骡夫被查斌失手一拳打死,何来三十一处铁器伤,并且骡夫年纪约摸三十向外,此尸年轻了许多,想到这里,益觉可疑!定神把死者打量,竟不是昨天打死的骡夫,只因不便出来干涉。许多看相尸的闲人,也在旁边窃窃私议,只因案关人命,无人敢出头申说。那地保有看尸的责任,更加不敢多言惹祸。林公暗想此中情弊显然,我既是本省臬司,这件案子,早晚要结到案下,那时再作处置未迟,当下就同常福一路进城。
再说县官打道回衙,即提凶首查斌到堂,问他尸身有三十一处铁器伤,分明是你恃蛮杀人,并非失手误伤人命。查斌极口呼冤,县官反责他狡猾游供,几次提审,屡用大刑,查赋受刑不起,含糊招认。那时林公早已接任视事,吴县使将查斌连同口供,申解县司衙门复核。
要知林公如何平反此疑案,且待下回分解。
第9回金鸡湖恶霸行凶 白石洞贤臣受困
且说林公早知查斌是误伤人命,按律自无死罪。吴县知县赵鸿当他恃蛮杀人,照律论抵,办就文节,申解按察使。林公亲自提讯。查斌在吴县遍尝各种大刑,苦楚已极,现在又恐再受刑罚,情甘一死。林公反问他有无冤枉?查斌供道:“没有冤枉,骡夫是咱亲手打死的。”林公说道:“骡夫是你打死,我也知道,只是如何弄上这许多铁器伤来?我且问你:你打死的骡夫,大约多少年纪?你和他厮打,还是徒手,还是用武器?你从实说来,需知本司审案,不重刑求,如有冤枉,理当昭雪。”
查斌见这位大人和善明达,便照实供道:“小人打死的骡夫,年在三十以外,当时实系用拳打死,并无凶器,现在说有三十一处铁器伤,小人委实莫名其妙。还望青天大老爷伸雪!”林公闻言,连连点头,明知此案尸身已被人暗中换过,贾罪于查斌罢了。当即退堂,将前后情形思量一番,马上出签提地保何二到堂。林大怒道:“查斌打死的骡夫,年纪已在三十以外,明明用拳打死,身上并无铁器伤,次日县官相验,你胆敢调换一尸。你和查斌有何仇隙,竟用此移花接木的毒计,诬陷于他?
本司执法无私,还不从实供来。”何二供道:“大人明见。当夜看守尸身,是小的伙计朱四。移尸调换,小的实不知情,需提朱四到案,即知明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