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公案

  幼泉只道有什么案件,传他去商量办理,立刻穿了马褂,跟着门皂径到县署签押房。觐辰藏过督宪札子,向他说道:“越监逃犯朱运升,督辕已派员查明,匿居在大洪山匪巢。据那委员的报告,还说你有得贿纵逃的嫌疑,说话里连本县也甚多不利之处,督宪札饬密查朱运升,否则这责任就在你我二人身上。
  本县素知你办事谨慎,不见得会知法犯法,打算替你洗刷嫌疑,着你设法把逃犯朱运升诱捕解省,脱清干系,那时或可将功折 罪。不知你自量能力,可诱得到朱运升么?”幼泉答道:“此人素来与我相处甚好,只求宽限数日,准将他诱到。”郭觐辰道:“如此甚好,只你须留心一二,若是拿不到时,你的性命就难保了。现在权且将你家属收下,专等正犯拿到,便行释放。”
  幼泉到此,也无可推诿,只索答应。觐辰即派差役将他家属取到,幼泉便告辞而出,一路想诱捕朱运升的方法。走到家中,恰好张黑子因跑掉了唐锦臣,特来报信。幼泉一面询问逃跑情形,一面安排酒食,与彼对饮。饮到分际,低声向他说道:“越狱一案,现在已由我觅得一个貌似二老板的肯去顶替了,可以完案。但我另有一事,要和二老板商量。你回去时,请他改装到此一叙,千万不可失约。”张黑子答应而去。次日朱运升果然改了农夫模样到幼泉家中赴约。幼泉一面将他稳住,一面差人到县报信。郭觐辰得信,即派通班捕役,前往将朱、葛二人,一并捕获,带回衙门,即行钉上大镣,连夜亲自押解到省,赴督辕见过林公,禀明一切。林公即命将二犯解往臬司衙门,按律重办,结果问成极边充军,此案才得结束。还有那土贩邹阿三逃往广东,也被郭觐辰购线缉拿到案,依法惩治。
  林公此次严申烟禁,劝惩兼施,一面严拿贩土开馆吸食,一面收缴烟具、烟土、烟膏,果系真心改悔,自愿缴出烟膏、烟枪,暂免治罪,并验明烟瘾大小,酌给戒烟药丸,使他吞服断瘾,以观后效。如此认真办理,不到半年,楚省烟害渐有肃清之望,陆续收缴烟膏、烟土,共计一万二千余两,半数是拿获的,半数是缴出的。如土贩邵锦璋,自行投县缴出烟土二千多两;谢长林缴出烟土九百五十两;范申和缴出烟土三百六十两。同时设局收缴烟枪,共一千二百六十四杆,皆是久用积油的老枪老斗,有几十只精致华丽的老枪,枪质是雅州竹的,配以牙底牙嘴,枪膏满积,在平时每只价值都在银百两以外,爱逾拱壁,现在尽肯割爱缴出,可见人民觉悟吸烟之害,等于饮鸩,才肯缴枪戒烟。
  林公为昭示百姓起见,把收缴的烟枪、烟斗、烟膏、烟土,编号列册,堆积公共场所,亲率两司道府,莅场逐一对册验明,然后命当差的用快刀将烟枪劈破,烟土敲碎,再浇煤油燃火焚烧,把一千二百多支烟枪一律烧成灰烬。次将收缴搜获的烟土一万二千多两,拌以桐油燃火焚烧,自辰至申,火犹未熄。哪知烟土拌桐油燃烧,奇臭触鼻,和熬膏抽吸之味,迥乎不同。
  烧过烟灰,林公派员监督,投入江心。自此次烧毁以后,续缴烟枪烟土的陆续不绝,一月未满,又取到七百多支。那时湖南省城收缴烟枪竟有二千三百多支,唯收缴查获的烟土、烟膏,共计只有八百多两,也照林公办法,浇油烧毁。林公见吸烟论死新例尚未颁行,而禁烟成绩已如此昭著,总因死罪两字,足以惕人心志,促人醒悟!可见民情非不畏法,新律果能颁行,烟害虽深,不难于短期间悉数扫除。
  那时正值秋汛期内,林公借着出巡江、汉堤防,顺道查看各地禁烟情形。只见各属都由地方官设局收缴烟土、烟枪,省城大镇各药铺中,都有戒烟丸出售,莫不利市三倍,因此吉林参、洋参、高丽参的价目比去年增加两倍有奇。林公见此好现象,快慰非常!一日行抵宜昌,这是楚、蜀间转毂的所在,位于江滨,东通夏口,西通巴县,那是水陆交通的大码头,商务繁盛,人烟稠密。林公带着史林恩等几个随员,正在岸上勘视堤工,瞥见一班耆民老妇,跪在路旁,叩头称谢!林公连忙招手叫起,向一须发皆白的耆民说道:“本部院毫无善政及民,谢什么呢?”耆民答道:“农民苏仰山,今年已七十有八岁了,家事由后辈执管,哪知不肖子弟嗜好鸦片,无力耕种,田地早已变卖告罄,今春打算把媳妇卖去,供他吸烟,被我拦阻住了, 叫他赴局缴呈烟枪烟灰,领得大人施送的戒烟丸,如法吞服,现在烟瘾已断,身体壮健有力,可以做小贩养家糊口。农民全家俱受大人恩德,专程前来叩谢。”林公又向其他耆民逐一询问,皆为丈夫儿子吞服了林公施送的戒烟丸,身体发壮,能够用力嫌钱,赡养身家,所以结伴前来拜谢。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
  
第44回论烟害追源往事 闻严禁运动权奸
  且说林公出巡江汉堤防,顺道查勘各属禁烟情形,成绩昭著,居民都觉悟烟害之烈,自愿缴枪具结,有钱的抄录药方,自行配药戒绝;贫穷的向局中领药戒烟,吸食者既少,贩土开灯,不禁自绝。楚省烟害大有肃清之望。回辕之后,亲自草就奏疏,缮正拜发,奏明查拿烟贩,收缴烟具、烟土总数,并声明楚省鸦片已有肃清之望。此折到京,道光帝披阅动容,就令各省督抚将军,厉行烟禁,并谕令在廷诸臣,各抒所见,究竟黄鸿胪所奏,家藏鸦片烟具,以及兴贩开馆的概论死罪新律,是否可以颁行?道光帝无非为慎刑恤民起见,不料引起一班廷臣纷纷争论。且有英夷密派汉奸入京运动,于是论死新刑,终究不能颁行。后来的鸦片战争,和第一次缔结的辱国丧权的不平等条约,都由这次纷议而来。那林公在湖广总督任上,厉行烟禁,楚省英商也有些不敢肆无忌惮。
  考鸦片一物,流入中国,已有很悠久的历史,并不自清代开始,不过当时这种鸦片,并不是用枪斗吸食的罢了。连本草上也载有此物,原名罂粟,始自唐元年间,有阿拉伯商人贩罂粟入人中国,兜售于各药铺中。那是一种功效卓著的止泻药,倘遇痢疾,日久不止,只须用罂粟花叶煎浓吞服,唯药量过重, 能令人麻醉不省人事,当时只供药用。直至明朝中世,葡萄牙人握东亚贸易霸权,由葡人将罂粟源源不绝的输入中国。嗣后,变本加厉,发明割浆熬膏,创制烟灯、烟枪,横卧抽吸,吸时精神百倍,且有提神塞精的特效,因此吸食鸦片之人,一天多似一天。至明末英吉利执海上贸易霸权,由印度贩烟来华,始仅闽、粤两省沿海居民吸食,后来愈传愈广,几遍全国。金钱外溢,弄得民穷财尽,刀兵四起。明廷特颁禁烟法令,吸食贩卖及供人灯吸的,一律论死。一班瘾君子吓得屁滚尿流,不吸则瘾发难熬,吸则恐怕差役人室捉拿,不得已开掘地穴,藏身地窖中抽吸,这是鸦片之原始。
  清人入关以来,英、荷诸国的商人因见鸦片有巨利可图,年年于印度地方贩运烟土来华,始仅一班富绅子弟,用以消遣解闷。后来越推越广,至康乾时代,鸦片风行一时,上至官绅,下及走卒,以及僧道尼姑等,多有吸食鸦片的。偶然抽几口,确能兴奋精神,等到嗜好成瘾,准时抽吸,便能伤精损血,面容枯槁,变成终身痼疾。乾隆帝是个太平天子,屡次巡幸各省,目睹鸦片流毒几遍全国,于是通令各省厉行禁烟,搜获一千多箱烟土,一律烧毁,颁定新律,严禁贩卖与吸食。当时英、荷商人只好暂停贩卖。等到嘉庆初年,贩卖和吸食的依然到处皆有,因为所颁禁烟法律太轻,凡国内商人贩卖烟土,杖一百,枷一月,遣边留戍三年;内外文武官员犯者,课以革职处分;书吏差役贩卖或包庇土贩,加等治罪,杖二百,枷二月,流谪三千里为奴。吸食鸦片,准贩卖同罪。如此拟罪,不足以寒吸烟土贩的心胆,隔了几年,法令渐弛,贩、卖、吸三项依然充斥于市。等到嘉庆二十一年,烟毒弥漫全国,比较乾隆朝有过无不及。于是重申烟禁,各省搜获烟土,陆续解到北京刑部衙门,共计三千二百箱,奉谕烧毁。哪知流毒已深,一般嗜好成瘾的百姓依然秘密吸食,反使烟贩奇货可居,土价增贵,获利更厚。鸦片的来源都由洋商偷运至沿海各省,再由华民贩运至内地销售,而广东海口,又为偷运的总巢。道光初年,林公在江苏巡抚任上,曾经会同江督陶澍,奏请严令粤省督抚厉行烟禁,不准英国商人偷运鸦片进口。虽得如议通令禁运,无如英商见有大利可图,不借花费巨金,贿通粤省地方官吏,面子上告示遍贴通衙,不准英商偷运鸦片,并不许国人贩卖吸食;暗地里依然准许英商进口,以致越禁而鸦片流毒越甚。按当时广东海口鸦片偷运进口数,在道光七八年间,年约四千箱,至十年顿增至一万八千多箱,以后有增无减,鸦片流毒,随之日增月盛,社会上的现银尽被英商吸收到外国去,物稀为贵,银价飞涨,于是鸿胪寺正卿黄爵滋遂有杜塞漏卮,严禁吸食鸦片一疏。上两回书里,已经叙过。
  黄鸿胪原奏何以偏重严禁吸食,不从严禁私运私贩入手呢?
  他早知英商手段通天,且有汉奸替他奔走,若然严禁偷运,大利所在,英商必然花巨金四处运动,禁烟必难成事;现在专禁吸食,好比子弟被劣友牵嫖引赌,只好将子弟严加管束,使劣友不敢再来引诱。禁烟亦然,厉行禁吸,使国内染有烟瘾的人,勒限一年,一律戒绝。到那时英商运土人华,无人购买吸食,岂非可以不禁自绝,这也是正本清源的善法。
  当时由林公首先会同湖南、湖北两巡抚,厉行禁吸,收缴烟枪,搜拿烟土,施送灵验戒烟药丸,果然一年期限未满,楚省素有烟瘾的百姓,十之八九都已服丸断瘾。如此成效卓著,中国的烟害,论理可以一扫而空了!哪知事与愿违,广东贩土英商查顿得到此项消息,暗想:果真各省尽如楚省一般,禁绝吸食,烟土将无销路,绝了丰厚利源,岂不可惜!若要挽回, 识有不惜巨金,托人入京运动。清廷大员多半贪财,苟有巨金秘密送给他们,正是有求必应。想到这里,先到夷馆中与买办葛东明商议。
  原来查顿为英国所属港脚人,盘踞粤省夷馆三十多年,混号人称铁头老鼠,为私运鸦片的发起人,各地汉奸土贩都和他相熟,本是个贫民,在鸦片贸易中,获利达三十多万,实为偷运鸦片的祸首。他和葛东明是多年老友,素知他熟悉中国官场,就把风闻楚省厉行烟禁,因此这几个月来,鸦片销路停滞,若不携金入都运动,只恐各省一律厉行禁吸,我们的大好利源势必停塞,岂不可惜呢!素知老哥熟知中国官场,拜托速往京中,运动京官,奏请将鸦片列入进口药材类中,那么我们可以公开贩卖,大家都可靠此发财,但不知运动金要多少。
  东明沉吟了一会道:“中国官场,文官只要钱,有白花花银子到手,不论什么事都办得到。不过鸦片流毒,已经通国皆知,兼之在这厉行烟禁的当儿,要买到言官奏准列入药材类,准许进口,这却非容易!倘若运动了甲言官具奏,难免乙丙丁言官不反对,还有军机大臣,六部九卿,翰詹科道,都可单衔具疏奏事,怎能保他们一言不发呢?”查顿听了,皱着眉头问道:“如此说来,运动难望成功,只好改营他业了!”东明含笑答道:“有钱使得鬼推磨,天大官司,只要有地大银子。这件事情,也只要有整千整万的黄白物,带往京中,首先运动当朝宰相穆大人,索性托他包办,事必有济。”
  查顿听到这里,笑逐颜开地说道:“我早知老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好佬,无事办不到的,准定劳驾,银子要多少,请即预算示知,我便去和各洋商接洽按股均摊,顷刻可以立集巨款。”
  东明筹算了一会,伸着五指说道:“最少五十万,如果不敷,这却要再行公摊筹集的。”查顿答道:“此次运动,抱定必成的决心,索性一次筹集七十万,带往京中,免得因款绌败事。”
  东明答道:“能够一次筹足,多多益善。”查顿告别而去,赶往伶仃岛大屿山等处,与私运烟土各帮洋商接洽,说明来意,叫他们按照交易大小,自愿认缴运动费若干。这班洋商,都奉查顿为首领,自然唯命是听,踊跃认缴巨款,结果筹得五十万两,查顿独出二十万两,送给东明,一律换了到北京兑现的银票。东吩就携款乘轮由海道到天津登岸,换坐驴车入京。
  要知如何运动,鸦片能否私运进口,且待下回分解。
  
第45回权奸得贿倒行逆施 公愤难平上疏抗议
  且说葛东明携着七十万两巨款,到北京运动,五千金去结识了古董店主,托他代为介绍,昏夜到权相穆彰阿私邸。东明为防谈话漏泄秘密,预先写就一纸禀辞,大意为恳托相爷顾恤远人,设法维持英商鸦片贸易,请旨准予列作药材类输运入口,愿纳税银等语。一面早就和古董商人讲明报效三十万白银。当下穆奸看罢禀辞,随手燃火烧去,然后摒退左右,悄悄地向东明说道:“正在厉行烟禁的时候,忽然倡言化私为公,准予鸦片进口,这是很不容易办到的事,就算在京文武不敢违拗我的主张,还怕各行省将军督抚联名上疏抗争。你且京中耽搁几天,再来听我的回音吧!”东明一面唯唯答应,一边将二十万两的银票呈上,只说这是各夷商奉送相爷的炭敬,恳求笑纳!穆奸假意推让不过,方才纳入衣袋中。东明晓得肯收运动金,事必有成,就告辞退出,在客寓里等候消息。明知这么一来事情必然成功,只争迟早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