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枕上晨钟
却说廷伟与云姐虽无云雨之欢,然得此一会,了却相思,身心顿觉爽然,渐渐竟有起色,调养几日,公然全愈。世无夫妇心上始安,云姐亦自暗喜。从此廷伟病好之后,只是埋头读书。但尝想着此身虽然安享,婚姻已就,然父母不知下落,家园乌有。家中事,虽然依稀记得些,终不明白。父母当初为何分离的,又不知为何叫刁仁将我藏着,却受了沈君章许多凌辱。想至此处,不觉凄然,又不觉愤然,因赋诗二章寄感。诗云:
摇落春秋十几旬,个中心事问谁真!
恨无勾践三千卒,喜结田横五百人。
生岂空桑虚怙恃,行将何地觅萱椿?
他年若问门衰落,恃浪休教中副轮。
其二
谁怜岐路历问关,十载含冤泪满颜。
郁气全凭三尺剑,悲风吹透万重山。
双亲白发当年恨,孤客青衫此日班。
极目陇头增凄恻,要离墓畔水潺湲。
停笔,又想离父母之时,也有七岁,怎么父母的仪容,一些也想不起来?胡思乱想了一会,是夜已及二更时分,身子困乏,即隐几而卧。忽梦见父母,仪容枯稿,面身悲戚之状。口里说道:“我儿,可认得你父母么?”廷伟一见,扯住了,放声大哭。此时世无尚未安寝,听见哭声是廷伟的。忙到书房中来看,见他伏桌而哭,连推几推,方才醒来,犹作欷歔不止。知他是做梦,便问道:“为何?”廷伟抬头见是世无,即站起身来,道:“孩儿偶得一梦。”世无见了桌上的诗,问道:“这诗可是才做的?”答道:“是才做的。”世无道:“看你诗中之意,大有不堪之情,当初记得那姓沈的说你令尊弃世,有母寡居,今据此诗,明明父母俱在,其中定有缘故!倘有别情,何妨告诉我知道。”廷伟道:“论起来,大人之前,说也不碍,其实孩儿父母尚在,只是当初分离的时,因在稚年,竟不知委曲。总是孩儿不姓王,连那姓王的,也不是真姓,他本姓刁,是小仆,非父也。”世无愕然,道:“这又奇了,你本是姓甚?”廷伟道:“本姓富,江南镇江府丹徒县人。家父曾为山东巡按,彼不知为着何事,孩儿只得七岁,家母托刁仁夫妇,领至山东,恐人知觅,他故改姓了王。刁仁死后,孩儿即同其妇,在沈家过活,沈姓乃刁仁之友也。彼时孩儿幸遇大人,不至落魄他乡耳。”世无听了大惊道:“这等说,你是富珍卿的令郎了!珍卿与我是乡同年,他的始末,我却悉知。”廷伟道:“求大人细述其详!”世无就将出巡兖州府,被盗失印,并刘太监怪他,遣戍陕西。又通行查他的儿子,部驳两次,后来这事渐渐冷了,前后说了一遍。廷伟道:“今日孩儿如梦方觉,但记得还有一个家姊,姊丈姓钟,大人必然也知之?”世无道:“令姊丈叫钟倬然,我也曾会过,当初怪你令尊宠用刁仁,因而翁婿生隙,飘然远出,你令姐随往戍所。”廷伟听到此处,方知这根由。世无又道:“论起来,你是钦犯,刘瑾尚在当权,不可令人知此情由。家中奴仆不可令彼知之,你今后也不必过忧,候乡试之后,我差人送你至陕西,拜认二亲便了。”廷伟谢道:“若得如此,孩儿粉身难报!”世无道:“昔为年家,今作翁婿,可见机缘有在耳。”说罢即进内将这番情由,对王、朱二夫人说明,吩咐秘而不提。自此廷伟只是读书,是年科试又取了批首,进场得中第二名正魁,一家欢喜不了。过了八、九月,收拾进京会试。
评:
螟蛉为子,本欲承祖继宗,贪其才貌,赘作东床,私会云姐,染成重病,点染出色。忽借一梦,写出想父慕母,是其心思转关绝奇处。
第十三回金遇奇弃邪归正
诗曰:
取义成仁姓字香,匣中剑气转苍凉。
书生未食天朝禄,敢把丹心并日光。
且按下史廷伟去会试。这回该说钟倬然了。但既为金遇奇,则亦当以遇奇称之。话说遇奇在吕人表家为西席,当时屈渊先已辞回。他假主仆二人,在吕家倏忽三年,宾主相得,竟成莫逆之交。遇奇亦吐出实情,说明真姓名了。人表见遇奇胞襟磊落,言行真诚,所以肺腑之事,无不为之商议。因此时,宁王宸濠,阴蓄不臣之心,每怀窥鼎之伺,招集亡命,训练甲兵。不想与刘瑾近来微有嫌隙,欲假诛瑾为名,实效靖难之举。人表常常苦谏,那知逆濠立意成城,谏之不听,人表忧心如焚。忽一日,至遇奇房中,屏退左右,悄然叹道:“所恨食人之禄,而不能挽回人之祸,从之既不可,弃之则不义。始悔当时昧然,不拆人而事,竟成)目之徒。”遇奇道:“此言何谓也?”人表遂将宁王之事说知。遇奇道:“这怎么行得!目今圣主在上,海宇奠安、人乐平治之化,路闻鼓腹之歌,尺地莫非其有,一民莫非其臣,若妄行逆举,势必朝发夕擒。吾无为王府所推心置腹者,还该疼陈苦谏,以利害说之。否则立见其败,而身亦随之,悔之晚矣!”人表道:“已曾疼哭流涕,反复开谏,奈左右邪奸林立,蛊惑已深,所以弟言难入也。目今沿江要害之地,处处声气相通,唯有赣汀巡抚王守仁势居上游,虑有扼吭之患,故不敢速动。但守仁外貌似和顺,此中实难测度。久欲觅一能言之士,往说探其动静,奈急切未得其人。”正说间,宁王差人相传,人表即起身进去。去不多时,就来了。遇奇道:“为何事?”人表道:“昨日九江道,送了一架美人图来,王爷甚得意,叫相公们每幅做诗一首,题在上,做了几十首,俱嫌不好。为此,要我请一个会做诗的进去。弟想能诗者,未必能写,二者不可得兼。想来无如吾兄,诗字俱佳,故斗胆相荐了。原说是弟之西席,敢请一行。”遇奇道:“做诗写字,亦为快事,然弟嫌其不端之人,不欲近他耳。”人表道:“士各有志,见亦何妨!完了诗,即可出来了,何必过虑。他在那里等候,倒求速些罢!”
遇奇遂换了衣冠,即同人表进王府去,因人表同去,不用报门。宁王坐在堂上,遇奇过去,叩拜了。宁王见他恂恂儒雅,知是书生,忙叫赐坐。因人表先已说明,更不问起姓名、籍贯。只说:“吕先生道及是下大才,故欲借重。”遇奇道:“生员樗栎菲林,何敢在殿下之前轻肆笔墨!本不敢应召,又恐违殿下金旨,只得勉强趋谒。实恐俚鄙之句,难免涂鸦之罪,望殿下谅之!”宁王道:“吕先生与足下是宾主,自然所荐不虚。”叫伺候的:“抬过那架屏来!”展开一看,是十二幅美人。每幅要按景,却是:
春睡秋夜月下花下倚栏灯下焚香拍蝶照镜采莲抚琴修简
果然画得韵致入神,临风欲舞,洵名笔也。家人们摆上笔砚、花笺,遇奇细看一番,略想片时,遂各图咏绝句一首,即书上画图。
春睡美人:
猩红双侧小莲斜,玉臂微弯护鬓鸦,
罗帐轻寒垂不上,一池碧水浸桃花。
秋夜美人:
箫瑟秋风动地凉,一庭花露湿衣香,
只因良夜多成梦,鸳枕空陈翡翠床。
抚琴美人:
焦尾惊从爨下残,卷帘细向月中看,
人间端的知音少,几度临凤不忍弹!
倚栏美人:
绮窗停绣倚朱栏,一曲新词舞袖寒,
伫望彩云天际落,不知今夜共谁看?
修简美人:
征途风景近何如,万缕相思不尽书!
总是只云长别矣,叮咛重写早归欤。
拍蝶美人:
蜂忙蝶乱细端倪,故故花间并翼栖,
怪汝偷香何胆大,从今轻逐过墙西。
月下美人:
银河泻影月微茫,露浥香风上海棠,
夜半闲庭人寂寂,清歌一曲是霓裳。
照镜美人:
绿窗斜傍理新妆,髻挽乌云七尺长,
对影自怜还自惜,苎萝那得有夷光。
花下美人:
春衣新试越罗轻,窄窄金莲花底行,
花底蝶随香气舞,不知香气是谁生!
焚香美人:
紫燕呢喃日正长,博山烧尽水沉香,
箓烟不逐微风散,随着侬身伴玉郎。
灯下美人:
蜡炬争花金层春,帘垂不管月华新,
晚妆初罢三杯后,双颊微红更可人。
采莲美人:
当年留得六郎颜,着水亭亭开并莲,
笑折一枝频顾盼,令人争看说谁妍!
顷刻写完。宁王看了,诗字兼优,赞不住口。道:“清新俊逸,庾开府之流也!才大如此,而使沦落诸生,主司之过耳!”遇奇逊谢不已。宁王相爱之极,吩咐赐宴。谈论间,遇奇词锋侃侃,对答如流,喜得个宁王手舞足蹈。说道:“先生诚当世之异才也。何其高贤咫尺,若非吕生相荐,几乎当面错过!寡人今日,不啻汉高之遇子房,刘备之得孔明也!”当日席散,遇奇辞出,宁王坚留不放,留在府中。每日寸步不离,极相隆重,赐赉甚厚,诸〔事〕凡商之遇奇。遇奇见其言语虚浮,举动往谬,知非端人,但有下问,唯唯而已。欲寻脱身之计,又不能得出来,心中反时刻不宁,因商之人表。人表道:“彼既相留,且住下再处。”遇奇道:“我见其府中上下之人,谄媚成风,言语作为,不循礼法,以王侯之尊不能齐家,焉能治国!不问而可知也。似此光景,将来定有不保之势。”二人正言间,王着人相召,内书房小酌,遂同来人赴内。宁王上坐,二生打横,饮酒之际,宁王忽然道:“有一事与二位计议,目今朝内,奸宦专权,圣聪朦蔽,河山有累卵之危,四海有向隅之泣。寡人忝在宗藩,何忍坐视!欲兴一旅之师,扫除君侧之奸,不识二位以为何如?”吕生默然,金生答道:“从来吊民伐罪之师,必须上顺天道,下洽人心,然后王师所指,箪食壶浆。今朝廷英睿,天下一统,岂宜妄动?殿下还该三思!若云奸臣专权,此系癣疥之疾,殿下分属亲藩,只该开列罪状,上达九重。除之有如几上之肉,亦何必兴师动旅!”人表道:“金生之言甚善,殿下当纳之为是。”宁王道:“孤意已定,无复异议!知我罪我总不顾矣。事成之后,二生富贵共之。但目今归心者甚众。唯有赣汀王守仁处,虽佩服心实难测,欲觅善言之士,往窥动静。一向未得其人,今见金生,可为不辱君命之士,欲请一行,幸勿推辞。”遇奇暗忖:“此人逆谋已露,断难与共,何不借此为脱身计?”便答道:“生员驽骀之林,恐不堪驱策,有负殿下之命。”宁王道:“不必过谦,明日准备礼物,即烦一行。”当日席散之后,无话。次日,即令起身,金生辞出来别人表。人表道:“吾兄此行何如?”遇奇道:“见机而作,弟自有妙用。”人表已揣知其意,执手依依道:“知己远行,弟将奈何!”遇奇道:“相会有日,倘事有可为,弟必不负兄相知之雅。”王府从人催促,不及细谈,遇奇带了尚义,起身而去。
一路无话,到了赣州,下在馆驿内。着人通报了,王公知宁藩使臣,亲自接进去。见礼毕,分宾主而坐。遇奇先致意了宁府的来意,献上礼物,然后说道:“老先生望倾宇宙,晚生钦仰有素,自憾无缘御李。今以藩府作使,得瞻山斗,喜慰生平。”王公道:“先生贵乡何处,尊姓贵表?”遇奇道:“江左人,姓金,名千里。因友人之荐,暂为王府记室。”说罢,即送上书札。王公看书毕,尚未开言,遇奇道:“乞退左右,有密谈奉告!”王公遂叱退从人。遇奇即将宁藩逆谋细述,又道:“渠令晚生交通老先生,探其趋向,晚生虽一介书生,焉肯以洁素之体,为贼作奸细乎!本不愿行,因久仰老先生乃道学宗匠,心秉忠良,必不肯俯就逆谋,故借此一帆风密陈衷曲。”王公听罢,大惊道:“不意先生乃书生也,反具此丹心。但宁藩不轨之心,学生久已知之,因其形迹未彰,亦只秘之于心,不意今日果然。只是为今之计,当何如?”遇奇道:“不足为虑,此人外若蕴和,内实残刻,兼之作事乖张,语言无信。所以左右之人,个个离心离德,如此局面,必败之道。目今晚生必不回去,明公当婉词以复,只说晚生陡然疾作,暂留署中,打发从人先去,然后暗令各*,谨守斤堠。明公即密疏陈请,只说臣处江西上游,江西连年盗起,当为未雨绸缪,乞假臣提督军务,便宜行事。那时俟其反形一露,不难朝发可以夕擒也!”王公大喜道:“天下有幸,获遇先生,使学生得聆方略。灭贼之后,当为题请以酬大功!”遂留遇奇在署中。隔两日,即备回启,打发宁府从人。遂具密疏,差人兼程进京。
却说疏上,此时大司马是王晋溪,见了此本,明知守仁暗为宁王而发,遂复奏。绪为旗牌,一应大小贼情,悉听便宜剿抚,文武官员,皆听提调。旨意到了江西,王公拜受讫。自此,日夜与金生议论,操演人马,添设武备,又密致书于南京巡抚李充嗣,亦须沿江谨斥烽堠,预增险阻。正是:
张弓设矢擒狼虎,密网稠罗等巨鳌!
评:
钟生受宁藩知遇之恩,而忍发其谋,似乎不义。曰:“否,否!”天下事,当决之以重轻。彼大逆之谋,亦可从之乎!周公大义灭亲,亦不得已也。
又评:
侯门之下,求之而不得入者。观钟生初时不欲赴宁藩之召,已见其人品。彼窦尚书屈膝执政,深有愧矣!
第十四回王巡抚灭寇成功
诗曰:
天心非嗜杀,小丑欲何为?
庙算无遗策,谋臣独据奇。
兵威推细柳,逆魄殄潢池,
露布封章上,高声奏凯诗。
却说宁府从人回去,禀覆宸濠说,金生陡沾重疾,不能回来,留养王巡抚署内。呈上回启,宁王拆开视之,辞意极尽恭敬,心下大喜。等至半月,金生竟无消耗,宁王甚疑,欲再差人去。谋士李士实道:“主上以金生为腹心,臣每见他长吁短叹,似有不足之意,臣料他借此为脱身之计,必不回来,此病亦诈。倘走漏消息,为祸不少,幸他在府日浅,尚未深知。即有吐露王守仁,亦在疑信之间。今当乘其无备,事贵速发,则其势在我。兵法云:攻其无备、出其不意,正此谓也!”宁王道:“然则我何?”士实道:“速传诸将听令,臣自有调遣。”宁王即升士实为统军大元帅,总理各路兵马。士实谢恩升帐,取令箭一枝,唤过游击胡宁,督兵三千,屯于丰城,以阻上游救兵;又取令箭一枝,唤过右营游击朱瑞,统领三千人马,镇守南康;令参将马福,领兵三千,守住九江;遣副将韩原,率水师一万,为先锋,进攻安庆;留总兵马玉,镇守省城。大发精兵五万,士实亲领中军,统舟师接应韩原,宁王自为合后。调遣已毕,各自起身前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