枕上晨钟

  却说下马之后,兖州府属官乡绅送礼的,刁仁撺掇主人,无不全收。总之,他为自己收下,少不得是他的货。可笑富老言听计从,犹如在梦里一般。看看到了三十日,适值富公身子不好,不坐堂。是夜微微细雨,刁仁白日里备了酒肴,请阖宅的弟兄,假意殷勤,劝他们吃酒。因他的酒是〔够〕得吃的,众人快活,吃了酩酊,东倒西歪,各各离去,〔躺〕下睡了。刁仁是有心事的人,假意倒着,却不睡,一心等那时候。忽听谯楼正交三鼓,宅后隐隐有些哔%之声,算来是了,便坐起身来。但听后门“呀”的一声响,一伙人拥进门来,都点着火把,拿着明晃晃的刀儿。刁仁跳起来,假意叫道:“甚么人?”只见为头一条大汉,把刁仁一把抓住,喝道:“不许则声!若则声,先杀了你。”原来察院里房子少,后边一带三间正房,东边是官府卧房,西边是幕客的房,正房之前,是东西两厢房,厢房前便是三堂,厢房都管家住。刁仁暗暗指点两个人,把住了三堂门,两个把住了两厢房。此时众管家酒尚未醒,见满堂屋里都是火,方起坐来,又被他们一声喝住,又见雪亮的刀,个个吓做团儿,在床上发战,连“饶命”两字都说不出来。刁仁又假意叫道:“大王爷!要什么只管取,不要惊动我老爷!”面上说,眼里看着东边房门。沈君章会意,便打进东房。富公明知是伙贼了,惊得动弹不得,坐在床上。沈君章举刀便砍。刁仁又假意一把抱住家主,跪下哀求道:“宁可杀了我,老爷是杀不得的。”富公道:“列位!要东西只管取,尔我无仇何必害命!”沈君章道:“论起来,你们做官的人,平日坐在堂上,作尽威福,咱爷们砍你一刀,也不为罪过。只是杀你也无用,有金银快快拿来赎命。”富公道:“都在房中,任意自取。”须臾间,四个人动手,将房中席卷打包完了,一把拿住富公说道:“你可送我们出去。”富公不敢不依,一声唿哨,都出了后门,到原进的墙穴外,才放了富公而去。刁仁扶得富公到了房中,已是惊得个半死的人了。忙检点房中,那庄知州与兖州府送的六千两,都失了,并杯缎之数。不想那颗印,偶然这日放在扶手内,连扶手拿去了。富公见失了印,那一惊可也不小!叫家人们流水出去,唤齐衙役,分头去报府县各官。不移时都到。一会儿,天明了,即传了城守武弁,督兵分路追缉,那里有个影响。富公对知府道:“本院年灾月耗、罗此意外之多,如今失了印,身命所关,也不必说了,就是贵府县亦干系不浅!可速具文申报抚院,一面具题,一面通行追缉,本院即到省下待罪,候旨便了。”府县唯唯,拜辞而去。富公回到内房,即并众家人,唤过刁仁来,道:“我此番事不小,你随我数年,心腹相托,我也信得你过,今却有一件大事托你,不可有负!”刁仁道:“老爷有何吩咐小人,小人岂敢不赤心报主乎!但不知所托何事?”正是:
  诗曰:
  错认奸邪是好人,猫儿哭鼠信真真。
  从来药石难为口,世态逢迎易进身。
  评:
  刁仁坏心,所利者财耳。设使富公不收此六千暮夜之金,则刁仁这篇丧心文章,未必就做。只因一念之失,改品败行,即为招祸之源。或亦造物假贼奴之手,以为投施之道乎!
  又评:
  读至此回,所可恨者刁仁贼奴,所可惜者富公。能明于远,不能明于近,何迷惑之甚耶!此虽云小说,而世之驱奴者,当以富公为鉴,可以免祸。
  第七回遇飞殃烈妇誓节
  诗曰:
  百磨不怜方为节,留得声名万古芳。
  一似寒梅经雪后,清贞依旧独传香。
  当下富公对刁仁道:“我此番多凶少吉,本身之罪,自知不免;只刘瑾与我系对头,虑有毁巢倾卵之虞。我一生只有此子,意欲预先藏过,以防意外。但托孤之人眼前唯你。我如今将千斤担子交你,你急回家,悄然对夫人说知委曲。你夫妇领了公子,往山东去住着,只说你私自逃遁,致嘱夫人递缉的呈状在县,以为后计。倘邀天庇,朝廷不加重处,复图完聚。若我有不测,你好生与我辅养公子,如得成人,延我一线,不独你是千古义仆,竟是富氏之恩人矣!”说罢,潸潸泪下,刁仁也假意弄出几点眼泪来,答道:“老爷何出此言!自然逢凶化吉,决是无事的。万一不幸,有尴尬起来,小人向受大恩未报,将来为程婴、杵臼者,非小人而何!请自放心,必有负老爷之托。只是于患难中,实不忍别老爷而去,如今为公子大事,也顾不得了,小人明日就行。”富公道:“你有此心,我心始慰。”当日无话,次日富公写了家书,即打发刁仁起身去了。
  却说山东抚院,姓李,讳湘南,虽与他是同年,但此事实不能周全,只得具题了。那时刘瑾正恼着富御史,见了此本,知他被盗失印,正中其机,就要主张批个纽解来京的旨意,欲置之死地。亏了大学士杨公一清,是富公的年伯,揣知这一拿进来,性命难保,再四与刘瑾说道:“仓卒间被盗,原与失守城池者有间,只着该巡抚核拟便了,何必提进来!”刘瑾不得已,批了该抚从重严核具奏。杨公又另写手书,差人飞送李巡抚,嘱他不可轻拟,恐触了瑾怒。旨意到了山东,此时富公已在省下。李公见了旨意,即请富公进署,细细说知。便道:“不是弟不用情,年兄的对头不好,难以周全。杨相公见光景不妙,特写书与弟,托弟转致年兄耳。”富公道:“弟既犯罪,何敢希图侥幸,以累年兄,只凭依法处治便了。”两下又说了些朝政的事,就辞了出来。李公不敢轻拟,定了遣戍,并佥妻具题达部。刘瑾以为轻了,就要处分问官,全得杨相公委曲挽回,方才依。但刘瑾明知富公有妾生一子,不容使其漏网,批令未分家之子,一并遣发陕西兰州卫充军,同城印官武弁,俱革职,仍着缉盗追印。兖州府知府,费三千金买荐卓异,不想此案内也革了职。可见富公荣达,各自有数,断不可强的。
  旨下到了山东,抚按即请富公看了,说道:“弟效力不能为年兄周全,有屈了!”富公道:“这朝廷的法,与年兄何干?只求行文原籍,唤山妻辈来发遣便了。”话毕辞出,到寓即唤一家人,同紫霞过来,吩咐道:“你两人今日即起身回家,致意夫人,收拾料理,家事俱交富方管理。其余家人,要去者,听他自去过活。公子的事,可在本县起一回文来。还有一说,可悄悄对夫人说,钟相公久无消耗,我今日又值此一变,若带小姐同去,实不便;孤身留在家,又不可,莫若视一好对头,另嫁了罢。此乃一桩大事,断不可没主意,书已写下,可速去速回。”两人接了家书,忙收拾行李起身。不则一日,已到家。叩见夫人,呈上家书,把上项事说知。夫人此时,因刁仁到过,悉知其事,已将鹤仙交他去了。正在与小姐终日烦恼,又知〔道〕了发遣一事,母女哭个不住。既而夫人对琼姐道:“你父亲的意思,以钟郎杳无下落,恐误你终身,叫你另嫁,你意下何如?”琼姐听得,登时柳眉剔起,双颊通红,说道:“孩儿虽不识书字,然亦晓妇道从一而终之义,即使钟生不弃,客死在外,儿亦不萌再醮之心,唯有继之以死,以尽夫妇之情。何况钟郎尚在世间,断未有忽言更抱琵琶之说,背伦灭理,狗彘之行,儿岂为乎!钟郎若在,儿亦不忍分离父母,将来唯有追随戍所,以侍晨昏。况钟郎志诚君子,并非薄亻幸之徒,倘知遭此大〔祸〕,自然踪迹孩儿,完聚有日,母亲断不可听父亲之言。倘必欲夺儿之志,则儿不敢丧名节,以偷生于人世也。”说罢,大哭。即取桌上一把剪子,把股乌云剪下。夫人慌忙去夺,已剪却大半矣,从此夫人更不敢提另嫁之字。有诗赞富小姐曰:
  凛凛冰霜并碧霄,青丝一缕等#荛。
  男儿不惜平生节,独把真贞让阿娇。
  夫人就把家事料理明白,尽交富方。其余事,悉遵富公书上吩咐。又将盘费银两,并细软之物,包叠停当,只候差人到,便起身。
  隔了几日,山东提牌到了,县差人来催夫人、公子去点解。夫人即在屏门后对来差道:“未蒙之前,我小儿已被家奴刁仁拐遁,曾具呈在县,现差捕捉缉,烦你转禀〔老爷〕,恳据实回文。至如我老身,若你老爷肯看缙绅体面,免了一番点解,只消差人来,我们就起身了,不知可使得否?”差人道:“夫人见谕的,待我们禀过老爷,回复便了。”言毕而去。去不多时,又来说道:“我老爷说,公子的事,自然准富老爷之情,据实回文。若点解一说,此乃朝廷的法,夫人是钦犯,十分不能徇情,必须屈夫人一行。”夫人道:“我以前的话,无非要你老爷尽一番通□之情,我既做了钦犯,岂惜得出头露面?悉听便了!”差人道:“夫人见得极是。我们且去,明日早来,伺候夫人到衙门前去。”夫人见此光景,知不能迟延,遂连夜收拾停当,叫家人雇下了船只,当夜无话。次日绝早,差人来了,夫人吩咐打点轿子,即同差人至县前。差人进去禀了,出来说道:“我们老爷多拜上,不消夫人下轿了。这就是老爷的情面。只是吩咐致意夫人,今日便上船罢。”夫人道:“总之悉听!”差人道:“既如此,我们也去收拾行李起身了,夫人请便罢。”即令轿夫抬回,夫人到家,又叫富方吩咐了一番,即同小姐上船,只带两个家人同紫霞,又带两个丫鬟。可笑一切亲朋,当初富公赴京之时,毋论亲疏,争先进馈送行,还恐不肯收他的;此时转身,连鬼也没一个来了。凄凄凉凉,母女二人开船而去。这也是炎凉世态,人人如此,真令人可叹!正是:
  诗曰:
  炎凉世态总如花,万紫千红蝶捧葩,
  忽听杜鹃啼尽处,更无人泛武陵槎。
  夫人见光景,暗自感伤,一路无话。不则一日,船抵青江浦。舍舟登陆,雇骡轿进发,早行夜住,涉水登山,说不尽风霜,客况之苦。行够多日,已抵济南府。夫人、小姐与富公相见,各各悲伤。又把小姐立志坚贞的话,说了一番。富公对小姐道:“我为父的,读〔圣贤〕书,身为风纪之臣,岂不知名节为重,而忍发此伤〔风〕败俗之念?只因遭此意外之变,我是获罪之人,岂惮劳苦。你是个不出闺阁的女子,岂可出头〔露面〕,远涉风霜,况我此去回乡未卜,恐一旦而作边磷,那时使你失足他乡,终何了局?况钟生负心远去,音信杳然,若留你在家,一孱弱女子,如何使得?实在事出两难,故发此不得已之想。”小姐道:“若论孩儿与钟郎,夫妇之情不问存亡,自无二心之理。若论父母之恩,则爹爹今日远戍边荒,身无亲属,孩儿岂忍不想相依膝下?昔缇萦尚能舍身救父,儿岂惜出头露面之小节乎!一则尽孩儿为女之情,二则全孩儿夫妇之义,倘日邀恩赦宥,回乡完聚,未可料也。”富公道:“汝能克全节孝,千古名香,夏侯令之女不足数矣。有女如此,我死亦含笑九泉!只是数千里之遥,你闺娃嫩质,叫我于心何忍。况你兄弟虽有刁仁夫妻抚育,然终是骨肉分离,使我牵肠,此心已碎!”说罢,大家泪下。正说间,李抚院差人请,富公即起身进院,见礼毕。李公道:“尊眷到了么!”富公道:“今日才到。”就把小姐愿追随去的话说了。李公称羡道:“年兄素行端方,自然该有此令嫒,可谓是父是女。”富公道:“还有奉恳。小儿被恶奴拐遁,原籍已有回文,求年兄周全。”李公道:“俟弟委曲周全便了,但今日□驾者,有一言奉告。”富公道:“望赐教!”李公道:“昨日徐公有札说,刘瑾道是轻处分了年兄,尚不能忘情,只是撇不得老徐情面。恐逗遛在此,彼或另生波浪,令弟作速发〔遣〕,打发年兄起身。”言毕,将原书递与富公,富公接来看完,遂送还道:“极承徐公委曲覆庇,年兄又辗转提携,使弟卸结难报大恩!既权奸不能忘情于弟,弟亦当以姓命置之度外。今贱内已到,并无未了事,明日即可起身了,年兄只管打发咨差。弟此去,倘天悯孤臣,不死异域,或图再拜尊颜也。”遂起身辞出,与夫人说知,收拾停当。次早解差赍咨文,先来知会。随后李公亲来送行,送程仪二百四十两,彩缎十端。富公再三不受,李公不从,只得拜领作别起程。李公送至十里之外,然后分手,一行人取路,望陕西进发。
  评:
  托孤一〔事〕,求之衣冠中,恐难其人,而乃孟浪,付给一个贼奴,富公其真瞽目者乎!
  又评:
  观世间妇女间,或有丈夫,仍然出不归者,心中遂怀无限怨恨,朝呼夕詈,无刻不萌再嫁之思。较之富小姐一段,凛然不可代之志,宁不令此辈怀愧羞死!
  总评:
  富公之于刁仁,始则惜其掊克之交,终则受其姻花之局,故陷之死地,尚迷而不悟也!若远色轻财者,何至于斯!君子是以于富公,不能无憾也。
  第八回探消息书生投网
  词曰:《蝶恋花》
  纷纷魑魅寰区绕,我还疑碧天犹未晓。个中机谷知音少,当头一棒今了了。遍天涯消息谁讨,冤家路窄,忽遇前山獠。一片含沙何处扫,令人扼腕增烦恼!
  富公挈家赴戍,一路无话,暂且不提。却说钟倬然当时因遭邢氏谗言,以至翁婿生嫌,一愤之气,带了庆儿,飘然出门。到母舅宋武城家,说知来意,叮咛有访问我的,只说不来。所以当日富公,着人到宋家询问,回说不来耳。一住数日,即往浙江西湖,并越地之山阴禹穴间,遍览山水之胜。往来忽经数月,因想起父亲有个好友,是丹阳人,姓薄,名宇凉,出了贡,现任河南开封府通判。还有父亲一个门人,姓符,名清,字秋云,是举人,在山东东昌府莘县作宰。不如此去看他们,遨游山水,也是快事。主意已定,别了母舅,买舟至浦口,雇了牲口往开封府进发。不则一日已到,下了店,即去往谒。农民进去禀了,原来那薄通判,年已望六,其为人也,目有炎凉,心怀刻薄;其为官也,喜收暮夜之金,能吸穷檐之血。为此履任以来,从无亲往朋来。因知钟生乃富御史之婿,见了名贴,即叫请进内衙相会。倬然进内,礼毕,坐定。未叙寒温,薄老先问:“令岳大人一向万安?”倬然道:“托赖福庇。”又说:“令先君与学生,为莫逆之交,不意仙游,使学生尝抱人琴之感。又因一官匏系,寄迹他乡,致与贤侄又久疏世谊。今幸获赐教,欣慰鄙怀!”倬然道:“先君在日,久叨知爱。不幸小侄怙恃继失,家道飘零,一向寄食外家亲朋,父执交概疏阔。今因家居无聊,游学中州,使侄获瞻山斗,何怜如之。且入境即闻老年伯政声匣野,民歌五礻夸,不胜庆羡。”薄老即吩咐将钟相公行李搬进宅内,遂设宴款待一番,情绪迥出寻常,倬然甚是感激。一住数日,即欲辞行,薄老死命苦留,说道:“贤侄岂比外人,虽然荒署慢贤,亦岂有到此即去之理!且请宽心,况尚有事请教。”倬然见他留意至诚,只得住下。又隔了数日,只见薄老欣然进书房来,说道:“恭喜,适见邸抄,令岳已钦召进京矣!”倬然道:“家岳宦游之念又澹,何忽有此举?薄老道:“乃词林姓倪者,特荐的,只是学生有一事奉恳。”倬然道:“有何教论?”薄老道:“不佞历俸已深,今值计典之期,欲请老侄入都,转恳令岳,介绍图一升转,不知老侄肯用情否?”倬然道:“老之事,小侄该效微劳。但近来与家岳不睦,不屑去求他。”薄老道:“这又奇了,老侄乃令岳之赘婿,情同父子,却为何不睦?”倬然便将宠用刁仁,赌气出门的话,告诉了。薄老听罢,就疑倬然是丈人逐出来的,无所依归,来此就食的。便应道:“原来如此!”又说些闲话,便进去了。自此一连两三日,不出来陪,家人们伺候并供给,也十成其七。是什么缘故?原来此老势利肚肠,以前的情全是奉承他丈人的御史,并不是念平昔的世交。因听见说翁婿不睦,知是奉承来无益的了。所以就转过脸来,诸凡冷淡了,这叫做箭无虚发,势利的人往往皆然。倬然见此光景,也就会意了,不觉长笑一声,赋律诗一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