枕上晨钟

  次日,果然富公即与刁仁分路,自同紫霞觅船进发。到了临青,遂上岸在西门寻饭店。只见一家挂着招牌,上写盛老实老店。走出一个人来招呼道:“寻店的这里来,咱小店极洁净,上等汤饭,出奇的小菜,请进来看中意便住下。”富公即随他进去,只见店中住得满满的,便对他说道:“我却有句话说。我从南来,有些货,装在粮船上,我是打从旱路来的,听得船尚在后面,要在此等他,还有几日住。你却拣个好房与我,饭钱不论。”那主人家道:“既如此,随我里面来,咱出一间与老爷住下便了。”即引到内边一间厢房里住下,看那房果然与外面不同。富公坐定,即问主人家道:“大号可就是老实么?”那人道:“不敢,爷休笑话,这是在下的浑名,因从来老实,再不虚谎,故此外边就顺口叫出了名。不瞒爷说,州里开店的虽多,来往爷们,都道在下老实,故此下顾也多,比别家不同些。”富公道:“可为名下无虚!”老实道:“不敢!”说罢,即叫走堂的,拿茶拿水擦桌扫地,满面堆下笑来,就是见了亲戚,也没有这样热闹的,这是店家旧套,不足为奇。
  且说富公在店中,每日出去,各处察访事情,民间疾苦,官吏贤否。人人俱说那本州州官庄墨淋,贪酷虐民,怨声载道,细细访在肚里,一住两三日。一日晚间回店,盛老实道:“爷在何处去顽?”富公道:“在州前看看。”盛老实道:“咱告诉爷,切不可往衙门里去,这老爷最好拿闲人,不可去犯他。”富公道:“原来如此,我在外面不妨。”盛老实说些闲话,自去了。富公吃了夜饭,上炕睡了。次日起来,买些点心吃了,对紫霞道:“我到城里去,如此如此。若有人拿我一封字来,你看了字上的话,同他来。”嘱毕出门,一径直到州前来。正值州官坐堂听审,富公趁着忙里混进去,直捱到丹墀下。却好审完了一起事,夹了一个犯人,发出收监。富公故意捱上去,忽被庄州官见了,喝叫皂隶:“那月台下窥探的什么人,拿过来!”皂隶应了一声,就将富公推上去,富公却不跪,站立旁边。庄知州便喝问:“你是什么人,敢在此窥探审事,到了官府面前,抗不下跪!”富公道:“生员是江南人,姓安名才,往京看亲的。有些须绸缎在粮船上,在此等船的,因见衙门听审,借观一观。”知州道:“你是秀才,就敢如此放肆,况又系外省人氏,未知秀才真假,一定是个流棍、假秀才名色,以抗官府的。叫禁卒带去收监,明日具文详宪查他是否秀才。”当下便有值日禁卒,来推下去,富公更不〔言〕语,跟了禁卒便走。进得监中,众禁卒取了铐锁刑具之类,来讲公事钱。说道:“这个去处,是做不出好汉的地方,不论罪之轻重,只问钱之有无,到了此地,就是靛缸里不出白布,猫儿见鼠,定无慈悲之理的。看你斯斯文文,必然知些道理之人,及早料理起来。”富公道:“不须列位讲,但我初到,身边并无钱钞,少待等寄信到寓中就来料理。”众人听见,便道:“既如此,我们且去,停会再讲。”大家走开了。富公因看那些犯人,个个是鸠形鹄面,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的模样,问他们所犯何事,大概都是户婚田土,斗殴牵连的小事。只见旁边有一人,倒在那里声唤,看他就是先在衙门内夹了出来的那人。富公即走近前去,问他所犯何事?那人垂泪道:“我姓屈名渊,保定府人,来此做买卖,在西门外归大饭店里住下。不想那归大见我有几两银子在身边,终日叫他妻子来引诱我,我再四却他,他妻子说道:‘我丈夫知道的不妨,今夜我备着酒菜,晚上打发他外边去睡,你可进来。’我一时没主意,许了他。不想那一夜,还有我同乡一个的人回去,我与他送行,吃了酒回到店里,已是二更了,遂到他妻子房中,不知何人将他妻子杀死在房。我着了忙,连夜走了。他丈夫听见房中不做声,走进去一看,见妻子杀死,知我走了,即声张起来,合了一伙人,分路追赶,将我拿住,送到州里审问。”又说:“失了一个匣子,内有银十两,银手镯一对,账簿一本,两番夹打,我业已屈招,只要追那匣子并凶器,却叫我那里拿出来?眼见得是有死无生的了。可怜家中尚有年老父亲,我若死于异乡,连报信也没有,如此黑冤,何处伸诉!”说罢,重新又哭起。富公再要问他,只见一个禁卒来,叫道:“姓安的,自己的事还顾不来,管人家的事怎么?你来我与你说话。”富公跟了他,无人之处,那禁卒道:“我们弟兄不消说,你该作速料理就是,老爷处也该打点。”富公道:“列位的礼自当奉送,只是老爷处,叫我如何打点?向我要不曾犯法?”禁卒道:“你说不犯法,官府的性儿是定不得的,欲加人罪,何患无词。况你是个异乡人,经不得监在此,误了事。依我说,有个朱门子,官府用事都是他出入,央他送个礼进去,今日就释放,却不好么。”富公道:“要多少?禁卒道:“得拾贰两,加三使费,再得三两谢朱门子,就可完事了。”富公道:“既承指点,这个数,我还料理得起。但不知可是真么?”那禁卒道:“我叫陆仁甫,从来极忠厚,不晓得哄人,我就接他来,你当面与他说便了。只是我们的礼轻不得!”富公道:“既如此,事不宜迟,我写一信,就烦老哥拿到西门外盛老实店中,交与小价,叫他到这里。只不可叫店家知道,恐他见笑。”陆仁甫道:“你就写来,我一面去与朱门子说了,也便邀了他来。”富公借了纸笔,急急写完,付他去了。一会儿,果然领了紫霞进来。原来紫霞看了字上的话,默默会意,将银子都打点停当来了。富公先把四两一封,送与众禁卒道:“些须薄礼。”众人见他体面,接了也就不言语。朱门子也到了,众人就替富公把上项事说了,朱门子一力担当,道:“不敢欺,就是我放个屁去,也不怕我官儿不依的,你只管安心,我如今便送进去,少停即有回音。”富公道:“如此甚感不浅。”把银子一一交他去了,到得将晚,果然差人释放了。
  富公回到店中,是夜睡在炕上,想那监中姓屈的这件事。若说是他杀的,则与此妇何仇,若说本夫杀来陷他的,亦必无此理,竟想不出致死根由。想了一会,正要睡去,只听见顶格上耗子厮打,惊觉了,再睡不下去。直至天明起来,抬头一看,但见顶格被耗子咬了一窟,拖下一块衣角。即扯下一看,却是一领浑身血迹的白布衫,裹着一把尖刀,一本帐簿,上有“归记”两字。富公暗忖道:“这店里杀了人了。”不觉记(计)上心来。昨日监中那姓屈的说,那杀死妻子的人,姓归,其中必有缘故。忙把衣刀卷好,令紫霞收放行囊中,打点起身。遂叫店家来问道:“这一间房,请问你们一向是谁安歇的?”盛老实道:“一向咱一个表弟在内居卧的,原这是内屋,不留客的。近日他偶然出外,空在此,因见爷是个斯文人,故此留在里面,爷为甚问及?”富公道:“我每夜听见有些响动,疑心是空久无人住的,故偶然问及。敢问令表弟上姓?”老实道:“姓鲁,号小川。”富公道:“这些都是闲话,请你来非为别事,只因我在此等了三四天,船无消息,意欲迎下去,特来请你来算饭钱。”老实道:“任从尊便,饭钱旧例,每人五分一日,爷们两位,每日一钱,四天共该四钱,不须算得。”富公即令紫霞开发了,作别出门,雇了牲口,一径往东昌府来。
  不则一日,到了城中,便向至察院里来。只见一簇人,在那里做工修理,富公问道:“为甚修理?”那些人道:“修理齐整了,问候新按院来出巡的。”富公即讨一把椅子面南坐下,吩咐道:“本院就是新按院富,你们去报府县官来。”众人听见,俱吓了一跳,飞跑去报了。不移时,各官俱到。富公把敕印与各官看了,各官参拜毕,退入后堂。顷刻间执事,各役齐来伺候,各官见按院如此光景,多怀着鬼胎。次日,即行香坐堂,放告。遂吩咐书办行牌临青州,提屈渊一起人命事亲审。又唤承差一名赍朱签,往临青西门外拿盛老实,并着要伊表弟鲁小川回话,如有一名不到,该役处死。承差正不知为甚,接了签,没命的去了。不则一日,各犯俱已解到,发在监里。次日早堂就审,富公先叫归大上去,问道:“你妻子果真是屈渊杀死的么?”归大道:“是他强奸不遂杀死的,又盗了小的衣资匣子一个,内有银十两并镯一对、帐簿一本。”又问:“他盗杀之后,彼时即被擒获了,这些物件既不随身,他却藏在那里?况他异乡人,且住你家,料别无亲戚,莫不是你图赖他么!”归大道:“禀上青天爷爷,果是真情,但赃物,小人也不知藏在那里。”又问:“你帐簿上可有记号么?”归大道:“面上有归记两字。”富公即在袖中取出饭店内拾的那本帐簿,递与他看:“你认可是么?”归大一看:“这是真了,是小的亲笔。”富公听见真了,即叫鲁小川上去,道:“奴才!你怎么杀死归大妻子,又盗他衣资?”鲁小川道:“小的总不知这件事。”富公即令人往后堂取出血衣、尖刀与他看,道:“这可是你藏在顶格上的么?”小川一见,便面如土色,只是不肯招认。富公道:“这是本院亲手得的,你还敢狡辨么!”即令:“夹起来!”两边皂隶动手便夹,鲁小川吃夹不过,只得招道:“小的那夜,原欲行窃他是真,不想见女人盛妆坐在房中,被他见了,即要叫喊,小的因此将他杀死,窃了他衣资是实。”又问:“你表兄盛老实可知情么?”小川道:“银子分他用的,杀人的事却不知情,也不曾同去。”富公叫盛老实上去,道:“你可认得本院么!”老实抬头一看,认得就是安客人,魂不附体,总不敢开口。富公把二人重责四十板,定了鲁小川死罪,赃物在盛老实名下追完,都下了监。又唤屈渊上去,道:“本院在监中,就询知你的魂枉。”屈渊将按院认了一认,只是磕头。富公道:“本院怜你是异乡人,赏你盘资银十两,可回乡去。”屈渊重新叩头,不计其数,领了银子而去。审了这起事,阖群的人,无不称颂神明。盘日即题参庄知州,拜疏之后,即着东昌府取了收管,并拿朱门子、陆仁甫监候。此时庄知州方知这按院就是监的安秀才,悔之无及了。富公在东昌事毕之后,遂发牌往济南府。
  评:
  开释屈渊一段,是节外生枝,不关本文。殊不(下缺)。
  第六回刁奴才暗构灭门祸
  词曰:调寄《如梦令》
  不识蛇心佛口,认作忠肝能剖。忽尔肆含沙,还想托孤存后。知否,知否!此际请君消受。
  话说富公在东昌起马,不数日,已抵济南府,各属远迎进城,坐了衙门。众家人并刁仁,陆续俱到,说了些一路的事情。刁仁到晚上,悄然至富公卧内,说道:“小人与老爷挣了两宗银子来了?”富公问:“甚么银子?”刁仁道:“小人到临青,听说老爷参了庄知州,又拿了朱门子。那朱门子之父,是开饭店的,小人却好下在他店中。那老朱说,庄知州要在按院处通个关节,审起来,只要把赃银卸在衙役名下,自己图个干净,转身也罢了,只愁没有寻门路处。小人问他,肯出多少银子寻门路?他说愿出三千两。小人想,这是上门买卖,又不是诈他的,取之无碍。故此,小人斗胆许他了,只要老爷不提亲审就是了。”富公初时不肯,那里当得他在旁边花言巧语的说,也就允了。刁仁道:“还有之事。兖州府知府,要求老爷题荐卓异的,也肯出三千两。小人打听他平日做官,水清玉洁,况且又是成人之美,是件好事。比不得词讼事,得了贿,便以直为曲的审理。为此小人也斗胆许了他,现有他两边家人在外面等回音,倘老爷允了,就将银子缴进。”富公道:“这件我还要察访,若本官平日果然端方清介,也就罢了。万一所荐非人,则未免上获欺敝之罪,下蒙伴鼠之诮矣。”刁仁道:“小人蒙老爷恩养七载,从前大小事皆忠肝赤胆,未尝有毫欺主之心。这件事,关系老爷一任巡方的声名,若是这官儿不是名称其实的,小人也不敢兜揽来哄家主,老爷何用疑惑。”富公被他这一席话,只得又允了。说道:“既如此,候我拜客时你跟出去,〔见见〕他便了。只是要谨密些!”刁仁道:“小人理会得。”隔了两日,果然出去,把两宗银子取来交了。他也索了加三使费,又打了些后手。自此在衙内,每日在宅门上,百般唬吓,外边自属官乡绅,以至史书差承、皂隶门子,无不需索常例,稍不遂意,不是骂,便是打。所以,阖衙门内外的人,见按院只有三分畏惧,见刁大叔倒有七分的害怕。或在外面取了物体,铺户总不敢来领价,他也只当忘怀,真个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!为此累富公的声名,也渐渐不好了。这且慢说。忽然一日,又对富公道:“如今老爷出巡那一府?”富公道:“兖州府。”刁仁道:“小人明日还先出去,打听事情,到衙门来会便了。”富公道:“使得!”当日无话。次日刁仁辞了富公出衙门而去。
  却说刁仁此番出来,心里已做下了一篇丧良心的文章。他见家主身边的宦资,算有万金了,满心想做财主,意欲劫取他的。原先有个结义弟兄,唤做沈君章,与邢氏亦有旧交,原是赶脚的,专一与响马勾连,做些没本钱买卖。他运气好,不败露,所以积蓄了些家资。遂不去赶脚了,住在家,屯些粮食,赶趁集上营生,现住兖州府张家集。当下刁仁竟去与他商议,不则一日已到。却好沈君章赶集回家,见了刁仁,即叙了积年的阔别。便道:“兄弟几年不会,真个想杀了咱!咱三年前还做买卖的时节,几番在红花铺问你,俱说官司之后,往江南去了。为此咱每日挂心,今日甚风吹得来?”刁仁将本身始末,细说一遍。并说:“主人现有万金,特来与哥商议,取了他的!咱哥儿将来都做财主,岂不妙哉!只要想个取的法儿。”君章道:“官府的银子,不是容易取的,若是道上来,一路有官兵护送,这断不要想的。且问你,他如今身边有多少家人?”刁仁道:“大大小小只有十来个。”君章道:“咱有计了,这件事,有如《水浒》上智取生辰纲。一般人多无用,人少不能,须得有胆气、有本事的,八人足矣。待他出巡至本府,咱们白日埋伏城中,异夜从墙后破墙而入。那时你在内边,只消暗暗指点官儿的卧房,进去先拿住他了,纵使有本事的家人,也不敢动手了。不怕他不倾囊奉送!到了手,还从旧路而出,连夜缒城奔回,岂非万全之策。”刁仁听了大喜,道:“妙计,妙计!只是那里得这八个人?”君章道:“这里有四个,一个唤做弄杀鬼张燮石、一个唤做爬山虎陈六哥、一个顾大哥、一个张三哥。府里南门外,还有三人,一个姓王、一个姓朱、一个也姓顾,都有本事的。连咱可不是八个?包管马到成功,只要约定时举事。”刁仁道:“两三日间,他就起马了。今日是四月初八,准在三十日夜便了。只是还有一说,咱哥儿相交,虽是不分你我的,但有众人在内,因先要说过这件事,不枉我丧了一番良心,咱却要得个双股的。”沈君章道:“这个在咱。”刁仁道:“还有一说,到手之后,我也要避嫌疑,不好再出来。我分的银子,在存哥处,谅来哥是不欺我的。再过几时,我趁个空儿,带了家眷,到此一处过活。”沈君章道:“咱弟兄可比别人,是金不换的心肠,有甚么欺处!你只管放心。咱就邀他四人来,与你会一会。”说罢,就令儿子长儿去请,须臾都来了。刁仁一看,果然四条好汉子,当下坐定,彼此通名道姓了。沈君章把上项事,对他四人说知,四人俱各欢喜应允。当夜吃了二三更天酒,四人散去。刁仁住了两三日,要起身,沈君章道:“有此正事,咱也不留你,你再听好消息便了。”当下约定日期,刁仁遂作别出门。张家集到府,只隔得四五十里地,不半日就到。富公尚未到,又候了两三日方到。刁仁便进了衙门,磕了一个头,捏上些鬼话说了。又说:“一路上,那一处不说老爷审豁了那冤枉人命,访出了凶身,尽道是龙图再世,真正好官。”富公听了大喜,重赏了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