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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官场秘密史
凤奴小姐道:“你们弄错了,定是尤家的……”说到这里,连忙咽住了。刚好她老子邓子通在里头听到外边沸反盈天,连忙跑到外面,恰听到凤奴小姐说这一句话,也没工夫去诧异她,一路跌跌撞撞到外边。却见尤味兰痛的滚在地下,白於玉却手捧了肚皮弯做一团。尤味兰面皮紫黑,白於玉依然唇红齿白。瞧了一眼,便道:“到底怎样的事情呢?”他儿子龙官回道:“今儿尤姐夫做东,请白家哥哥吃牛肉饺儿。刚吃了时,白家哥哥先是肚子痛的要不得,正在乱时,尤家姐夫又是这个样子了。”子通道:“谁做的饺儿?”尤官道:“姊姊做的。”
子通也就不说了。瞧了瞧女婿,尤味兰躺在地上,却不滚动了,只是眼里、鼻里都滚出黑血来。子通直跳起来道:“这是中了砒毒了,谁谋害我的女婿!”嘴里虽是这般说,心上却还想:饺儿却是女婿做的东,又是女儿亲手自造的,“谋害”两字到底说不上去。忙呼叱一众男妇佣仆、家人小厮儿施救了好一顿工夫,尤味兰竟呜呼哀哉了。连忙发一个大大至急的电报到尤味兰家里。味兰的老子、娘接到电报,吓得半死。这时节,彰阳一带都有火车通行,三百余里路,却不消半日工夫,便可到了。只是接到电报已近黄昏,当夜却无火车开行了。味兰的老子名叫心斋,是个老贡生,心机狡猾,万笔精通,专替人家包打官司。外国人叫做大律师。是顶高贵的营生。我们中国人叫做“讼棍”,是干法纪的道儿。可想这个尤心斋可不是个好东西。且说尤心斋接到邓子通的电报,连忙打开一看,只见是这么着的几个字。心斋瞧了,惊得目瞪口呆。心斋的老婆褚氏原也识几个字的,看见丈夫看了这封电报,不知是那里来的,直发出这么最可怕的样子来。要是吃抚台送了访案吗?不然哪怕天塌的事情,他终不会心慌到如此地步。因此斜着眼看去,直吓了一大跳,说道:“呀!儿子好端端的,怎地会死了呢?”
心斋道:“原是这般说呀,所以我在这里不懂呀!”褚氏道:“这也不是商量的事情,快打点了行李,明儿乘头班火车去邓家堡就是了。索性带了女孩子仙姐一块去。”心斋道:“这是自然。我们去呢,终有好多天耽搁,放女孩子一个儿守着家吗?她年事已是个当儿了,可是不妥当哩。”
原来仙姐儿今年恰好一十六岁,举止之间,很欠些稳重,虽只得五七分人材,其实很有能耐装饰,成日家的装得窈窈窕窕,做出许多袅娜娉婷的样儿,致所以老子、娘都信她不过,送到眼里很不舒服。当时,仙姐也知道了哥哥味兰的凶信。老子、娘要带她去邓家堡,心上好不有趣。连忙替老子、娘打点几件紧要随身的物事。等到天明,三个赶到火车站上,恰好头班火车尚未开行,买了三张中等的车票,不消一顿工夫,已到了邓家堡车站。早有邓家的家人在车站上接待,于是慌慌的跑到子通的庄院上来。子通已知道心斋的一家子都到了。在大厅上,心斋气喘喘的同子通相见了,竟说不出别的话来。只问了一声儿子是什么病?褚氏母女两个便急急的揭开白纸,把儿子的尸身颜面看了一看,便怪叫起来道:“这血迹那里来的?”这当儿,心斋也走来,听说有“血迹”两字,忙抢步上前一瞧,到底他做惯“讼棍”的。《大清律例》、《洗冤录》等书,肚子里看得滚熟,立刻断定是中了“鹤顶血”的毒。不由分说,一把扭住了子通道:“好呀!你假意招我的儿子做女婿,其实是谋害他的性命。我同你那一件事体上过不去了,下这毒手啊!”子通忙分辩道:“别冤屈死人,你的儿子便是我的女婿,都是一般的关系,岂有丈人谋掉女婿的性命的吗?也从没有这么的奇事呀!”
心斋道:“原是这句话呀,所以知道你的心狠哩,假意儿招了女婿,便疑不到你谋害女婿性命的道儿。老实对你说罢,我尤心斋是何等样人,这种把戏是不受的。”于是,褚氏、仙姐儿也和调起来,凤奴小姐只得两边劝解。尤心斋咬定牙关,要报官相验。子通又气又急弄得昏了。这事儿果然不报官弄不清楚的了。心斋原想吓得子通急了,弄一大注银钱来使。儿子的死活同银钱比较起来,银钱似乎可贵了许多。有了银子,没了儿子,却便宜多了。而且子通做过一任华州司马,又是有天大的家私,最怕的是惊动官府,打官司。别的官司还容易应酬,这件人命官司断断应酬不得。终想听到要报官请验,自然而然得拿出银子来打圆常不料也说须得报官,才弄得明白,心斋倒软了。子通受了一场委屈,弄得七颠八倒。立刻唤了地保来报县请验。那地保心上很不高兴,地方上出了命案,县里下来相验,这是赔钱的交道了,劝了一番,却劝不明白,只得预备报县。这当儿的凤奴小姐,几乎疯了。仔细想来,只为他一个,闹出这等的风波来,若是一经官府相验,验出致命的缘由,缉拿凶犯,真所谓官法如炉,那里保得住不败露呢?将来败露出来,终究性命难保,倒害得父亲担惊受怕。且不如说明了,或者还有一线生机。先止住了官府下来相验,免得出乖露丑,岂不是便宜得多了吗?想定主意叫小丫头去请老爷进来。须臾,子通来到女儿房里,也不知女儿叫他进来做什么,只见他女儿“噗”的上前跑在地下,扶了子通的双膝哭道:“父亲,救女儿一命,女儿不肖,闯出非常的大祸来了,如今事到临头,女儿不得不说了。”
子通心上早已弄得七颠八倒,如同在梦里的一般。这儿又看着女儿这个样子,只光着眼说不出话来。那凤奴小姐也知道父亲吃尤家的老子、娘、儿三个,闹昏了。便又道:“父亲别气苦。尤家哥哥原是女儿使的毒药,如今是错了,念头断乎瞒不祝女儿做了天大的祸事,该死的罪犯,终要求父亲设个法儿,救女儿的性命呀。”说罢,呜呜的哭个不祝子通这当儿倒恍然醒悟过来:“难怪方才你说只怕弄错了,不是白家的肚子痛,定是尤家的肚子痛。哇!这祸闯得太大了,叫我也收罗不来。到底为了那么的缘故,才弄出这桩穷祸来呢?我也明白,一定是不雅致的事由哩。你说,你说。事体犯到这个分际,也说不得怕羞了。”
原来,邓子通喜欢这凤奴小姐是出乎寻常之外者。这时儿还不恨怒这凤奴小姐,反而捧了凤奴小姐的脸哭着道:“我的心肝宝贝,你别慌。你说了我舍着这一分家私,终要替你设法儿弄的没事才罢。常言道:‘天大官司,斗大银子。’横竖我有的是银子,尽我花就是了。”这时儿,凤奴小姐心上又是悔恨,又是感激,禁不住失声大哭,子通连忙把凤奴小姐双手一抱,掩住了哭,说:“哭不得,别使人听到了,倒费手脚哩。”
凤小姐却也知道,死活的把哭忍住了。就把始末根由说了一遍,竟然把现在身上有孕也说了。子通顿足道:“你何不索性同我明白的说呢,你既然同於玉有了终身之约,也是很好的事。咳!你同於玉终究是孩子家,不晓得事体的轻重,太胡闹了。如今是事关谋命,叫我也做不来主。有所说的‘解铃还得系铃人’,你还须去求尤家的二位。只消他二位救得你的罪犯,我什么都肯依他们哩。你放心,我先去探个消息来。”说着,径直来到前边厅堂上,只见尤心斋还在那里喧嚣。子通便对心斋拱了拱手道:“心翁,借一步说话,事体有点眉目了。”
心斋原是正在弄尴尬的当儿,忽见邓子通和颜悦色的同他说话,不似方才的样子:恼的他说我们借尸索诈,倒是他喊地保报官相验,弄几个盘缠的念头一点儿指望都没有。这会子,他同我来拉拢,倒不好冷淡他。于是,稍微露了一些的笑容便道:“那里去说话呢?”子通便在前引着,把心斋引到凤奴小姐的房里,凤奴小姐迎着跪在心斋的面前,弄得心斋摸不着头脑起来,一迭连声的道:“小姐请起,小姐请起。”子通道:“心翁呀,小女犯了弥天大罪,只有心翁肯搭救他,就没事了。”心斋道:“这个我委实的不懂了。凤奴小姐是我最痛爱的,没有不答应的,快请起来说。”这当儿,心斋毕竟不是呆徒,心上早已有七八分明白,不过为什么原由却想不来。于是又拍着胸脯道:“快请起,快请起,什么天大的事都在我身上,小姐放心,放心。”
凤奴小姐暗暗的心上说着:阿弥陀佛,菩萨保佑,如天之幸。含着泪站起身来。子通也私自庆幸,便把前因后果对心斋说了一遍。心斋听了,倒弄成他惊出一身冷汗来,道:“这么说来,不是我埋怨你,你竟枉空是个才女了,其实不才之至了,这么的事,岂是儿戏的吗?咳!所以一个人要正经啊!凭你绝顶聪明的人,一涉邪气就心都昏了,什么都干的成,须知这不是寻常的人命呀!你同我的儿子两个虽没有做一对儿,然而夫妇之名分已定,也是谋杀亲夫,该剐的罪呢!嗳!糟了、糟了,倒是你老子事体做实了,叫地保报县请验,倘若不是这样呢,我们终可以商量。如今那么好呢?小姐,你别怨我不肯救你,你须怨你老子,他太高兴了,倒说我借尸索诈,一定要动公事,当我流氓办。那么真所谓‘自搬砖儿自压脚’了。”子通直跳起来道:“坏了,坏了,我自己弄糟了。”说着飞也似的到外边去,派了一个得力家人叫做邓光的,骑着马追那地保回来。
谁知那邓光,却是个千刁万恶的人,别人还没知其中的循环曲折,只有他已是一明一白,早已在心上打算了。追不到四五里路,已把那地保追着了,便同那地保计议道:“如今有如此这一般缘故,在里头尤家的老头儿已允许私和了,你看怎样?”那地保道:“如此最好了,不瞒我老哥说,我们当地保的,最怕是遇着这种事情。可知本官下来,验一个尸,这笔尸场费却是地保的晦气,五六十吊钱,眨眨眼就不见了,既是做得到私和,恭喜我的气运就济了。不但不要赔钱,还且可以弄两个哩。我那大小犬,今年已二十二岁了,对的媳妇又比大小犬长了两岁,不是二十五岁了吗?那位亲家太太又是好几趟的叫媒人来催好日子。我不怕你老哥见笑,委实的手里拮据的很,推调了好几时了。这会子端的万难推调了,只得应许他今年里娶就是了。说却这般说了,娶媳妇的浇用,还不知在那儿哩。刚刚又碰出这件倒霉事情来,所以我方才在邓老他跟前劝了好一回,偏偏劝不过来。我既是当公事的人,又不便十分硬劝。如今是顶好了,娶媳妇的浇裹也不用熬煎了。”
那邓光听了地保的一番唠叨,禁不住叫笑起来道:“当地保的人,终是狐狸似的一般儿,像你老哥这么忠厚老实,端的找不到第二个来哩。我同你说,依我的主见,包管你不但娶个媳妇的浇用有了,竟可以起个大大的庄院,买几百亩田,眨眨眼更是骡马成群,呼奴使婢,俨然做个富翁,也在这一会儿。”那地保听得嘻着嘴,眼都合了缝道:“据你老哥什么样呢?”邓光道:“咳!不是我没良心,忘恩负义,公报私仇。”要知邓光说出怎样的忘恩负义、公报私仇的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卷之二十四尤贡士尸场递和息杨理刑烟榻认干爹
话说邓光追了那地保,计议道:“不是我忘恩负义,公报私仇。我想当时跟在华州任上,他做官的果然有钱,图名不图利,情愿赔贴几个,横竖打定主意:只消拿到一回儿印靶子就算了,预备回来享福了。我们当家人的,原是没钱了,所以才当家人呀!也好叫我们不摸几个回来受用、受用吗?我邓光还算争气的,虽说也是个穷光蛋,然而不弄几个回来,也不要紧。比如没有这趟差事。至于讲到‘女色’两字,大凡是吃五谷杂粮的人,那怕高贵到皇帝,贫贱到叫化子,终究男女肉欲断乎免不来。所以,皇帝要生出太子来,叫化子出会生出小叫化子来。可想至尊莫如皇帝,微贱至于乞丐,讲到一个人情儿,所谓无贵贱也。难道我们做家人的,不就是个人了吗?我邓光在华州任上,那一件不称了他做官的心,三吊钱,工食之外从没有一个外快钱到得腰里,终算守规矩的很哩。不过勾搭了一个贫家的女孩子,端的是两厢情愿,他家的老子娘都当我女婿一般的看待。可知我邓光原不曾犯法。那一天,让做官的知道了,生生的说我强奸民女,拿了我,把腿儿上打成了两个大窟窿,调养了三个月才得平复。这点子怨气,我是忘不了的。今儿天开眼,他的女儿干出这一件弥天大罪,依我的主意时,你老哥若是想多摸几个钱呢,你老哥仍旧报官去。那怕官下来验过了尸,研究出罪犯来,那做官的决不肯放自己的女儿受罪吃刀的。决定是顾惜不得家私,尽拿出来打点,替女儿买命。那时放一个知县老爷在中间,伸手就不是三五吊银子的话儿了,狠狠的可以消耗他一大半的家私,你我的进项就很肥了。”
那地保听了有得多进好些的钱,哪里不依邓光的主意,便道:“我仍旧报官去,只说没有追到就是了。”邓光笑道:“还待你教导我吗?”说罢各自分头赶路去了。且说邓光慢慢的一路回到家来,只说赶了十来里路,赶不到来。撞着从城里下来的熟人,都说老早见那地保飞马进城去了。因此追到城中,想已止不住,徒然的了。子通听了,着急道:“那便怎么办?”心斋尽摇着头道:“事体糟到这个分际,可想一个人万不可以自己太相信了自己,以为我们家谁要谋死我的儿子,一定是我的派赖,想敲你的竹杠,所以我说了一句‘报官请验’,你就拿住话头,是你高兴立刻叫地保来,同我打官司。须知尸身上是明明显显的中了鹤顶血的毒,所以七窍流着黑血,你又不是没有眼珠子的。早应该和我放软些儿,我们到底是至亲呀,什么都好商量。如今地保一进了城,知县马上要到了,并且这儿新调的杨理刑杨鑫甫大老爷,名声儿很是不好。不听到他当初当地方公所裁判员的时际吗?真是铁匠做官,一味的滥刑刻毒。弄到这位凶神下降,可知要弄到鸡犬不宁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