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官场秘密史

  子通听了,愈加发慌道:“这便怎么办,终要想个法儿才好。心翁是很有才情的,终要费心一点儿,事体舒齐之后,没有不好说的话。你要怎样便怎样就是了。”
  心斋道:“这不成至亲的话了。如今只有一法,等到杨理刑到来找我不着,我出去拦验,只消具一张甘结,终算了结哩。说不得定要验的,可是没有的话。”子通道:“如此最好,我也知道这个规矩,大凡尸亲具结,拦验就销案了。”安排已定,不一时,听那边庄客报道:“知且大老爷来了,不过离此三里路光景了。”于是邓子通穿起五品公服,拖着一支花翎。尤心斋也穿戴了,不过秀才本色罢哩。穿著已毕,已隐隐听到的锣声喝道,投上庄来。须臾已到,一乘四人蓝呢大轿直进尸常心斋便上前拦验,呈上甘结。那杨大老爷进庄的时节,却听得那些人谈论子通家的凤奴,原是个女才子,怎地做出这般天大的事来呢?如今大老爷验了尸,一定要链子锁了,带着轿子后面去吃官司哩。这些人哪里知道的呢?原来这是邓光散布开去的。所以,杨鑫甫听了“女才子”三个字,忽然记起邓家堡上有个凤奴女史,做“游仙梦曲十三支”,传诵一时,名动公乡。难道就是这位女学士,是她闹出这般穷祸来吗?若果然是她,我有道理。因此,看了尤心斋拦验的呈状甘结,对心斋看了一看道:“这尤味兰是你的儿子吗?”心斋打了一躬道:“是。”杨理刑道:“既是儿子,被人谋死,怎说不要辩了。”心斋说:“儿子原是疾病身亡,非被人谋害。”
  杨理刑冷笑一声道:“有了银子,儿子就不要了。”心斋一时口钝,说不上来。子通也打了一躬道:“尤味兰是治生的未婚女婿,本是至亲,在家读书,忽然病亡。尤亲家远在家中,闻信到来,起初因疑,以致口舌。及至说明,自知鲁莽。岂有女婿被岳家谋害者乎?”杨理刑看是五品冠带,便知是华州司马邓子通了。此人仗了女儿的名望游于公卿、士夫之间,广有声气,如今要算计他的女儿出来,同他硬做,恐怕使不得。本来他原想不准拦验,托名“亲访”,当场拿到凤奴小姐,带回衙门,便由得他受用了。这儿一想,只怕他老子发了急,跑到京里、省里去做些手脚,倒不见情了,于是翻然变计。于是放了十分和气道:“子通先生请回,兄弟立刻到府奉谒。”
  子通便又是一躬到地,退出尸场,连忙端整茶点筵席。这里杨理刑立刻准了尤心斋的呈状,收了甘结。那尸场原搭在子通家打麦场上,就是大门之外。机理刑便站起来,一手挽了尤心斋,堆上笑道:“公事毕,然后敢治私事了。我们瞧瞧子通先生去。”这个当儿,子通已抢步出来,迎到大厅上坐了。杨理刑道:“久慕老先生高义,贵千金贤声,兄弟承乏于斯,屡欲登门奉谒。一则公务缠身,再则风尘俗吏,不敢冒味。今者颇慰平生之愿矣!”
  子通原本就是老实人,不过杨理刑太谦恭了,是为了竭力拉拢他。尤心斋原是个“讼棍”,奸刁龌龊之徒。看那杨理刑的举动有些作怪,只得摸不着他的主意,只得和调其间。须臾,天色已晚。杨理刑假意儿便要辞回衙去了。子通道:“好远的路,决然来不及了,不嫌秽亵时,小庄上已端整了。”杨理刑道:“初次到来,岂敢这么叨扰。既如此,不瞒二位说,兄弟有几口烟的,如今世事不同,这种很舒服的东西倒变了禁物了。子通先生,可有密室吗?”子通道:“有,有。父台何不早说,晚生也有几口的。”
  杨理刑笑道:“如此最妙了。这叫着‘瞒上不瞒下’,倒是我们还得舒舒齐齐的抽几口。那般小民就苦了,不但抽的不舒服,一个不留心,就要吃当公事的胡话了。还且土价层层飞涨,如今一吊钱抽不了三四钱膏子,真真比银子还贵些呢。”说着,便叫底下人拿烟具来,“留心不要让人瞧见了,仔细打断你的狗脚。”底下人答应着。子通连忙止住道:“晚生现存着的膏子,还可以将就抽得,不用拿了。”杨理刑笑道:“又是一门子的叨扰。”尤心斋本不抽烟,因此避过。邓子通引着杨理刑,曲曲折折到了里面抽大烟的那间密室。里面收拾得非常清净,中间斋额上写着“餐霞”两字。这原是浙东哀公写的魏碑上的字体。杨理刑羡慕不已道:“老先生真神仙中人也。”
  大凡烟榻上最容易拉拢,渐渐的谈起肺腑来。不消五七口烟,杨理刑、邓子通仿佛一人之交,处此恨相见之晚。邓子通年长,杨理刑还不过而立之年,便要拜子通做干爹。做书的编到这儿,不禁失笑,大概官场中,拜门生是极不为奇的,至于拜干爹,同内官交接也极平常。未有现任官员拜在籍绅士做干爹者。官场中可谓无奇不有矣。然而杨理刑不是糊涂虫,拜干爹有拜干爹的作用呢。且说邓子通听说杨理刑要拜他做干爹,忙道:“不敢,不敢。既然合机,拜个把子吧。”杨理刑道:“干爹齿德俱尊,儿怎敢同爹称兄道弟起来呢?”不由分说,便爬在烟榻前拜了个不祝口口声声只叫干爹。倒弄得邓子通没主意了。只得含糊答应了,拉杨理刑起来。杨理刑便一面替子通烧烟,嘴里却干爹长、干爹短的谈的很热闹。慢慢的说到尤味兰身死的一节,“怎地满庄上都说是妹妹谋害的呢?这种谣言须得禁止才好,还得把这疑影去了,使得别人都明白不是谋死的,委实的是病死的。倘不然谣到外边去,让报馆里的访事晓得了,载到报上去,岂不是乏味了。而且孩儿是这里的理刑官,让上司知道了,也吃不祝”
  子通听了,吓了一大跳,道:“外边那里知道,怎说起小女谋害来呢?”杨理刑道:“干爹还不知道吗?满庄上都是这般讲。孩儿在路上就听得有人在那里讲了。况且众口一辞的,说未婚妻谋死了未婚夫,这是逆伦重案了。千不料、万不料这么斩六刀的罪犯在女才子、女状元身上,岂不是可惜吗?这且不用说,就是地保报案,也是报未婚妻谋死未婚夫的案由呀!”子通听了,惊得一身冷汗,道:“这是那里说起,地保如何知道其中的仔细情由呢?不瞒你说,如今既是一家子了,都可谈得。这谣言委实是事出有因的。”心斋也说:“明白了,将就过去,外边的谣言倒不可不息,但是这谣言从何而来呢?”
  杨理刑道:“地保也是这般说,所以孩儿头里不知道是妹妹的案子,原要秉公办的。这是逆伦重案,风化攸关,怎敢马马虎虎的过去呢!及至到了尸场,见了干爹想起凤奴妹妹来了,孩儿便决定是谣言,不足凭信了。妹妹何等样人,能干这么天大的事吗?这会子干爹说事出有因,孩儿倒又糊涂起来了,说不得妹妹真有这事吗?”子通叹了一口气道:“嗳!说起也惭愧,这事情果然是小女闹的不好。”便把因由发酵细细说了一遍。杨理刑故意吃惊道:“只怕弄错了,不是这个样儿的呢?”子通摇着头道:“那里会弄错呢?如今倒是杜息谣言,是第一件要紧事情。”杨理刑沉吟一回道:“干爹,孩儿想来,既是地保也是这么的说,就从地保身上追出谣言的原因来。狠狠的办几个人,不是谣言自息了吗?”子通道:“很好,很好,这么办起来不错的。”杨理刑又道:“如此妹妹担惊了,我们既属兄妹,礼该相见,待孩儿安慰、安慰妹妹。那么妹妹可以放心了。”这当儿的邓子通又弄得六神无主了,便道:“该的,该的。我去叫他出来。”不知凤奴小姐可肯出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卷之二十五卖风流意在迎奸谈因果心存劝世
  话说杨理刑杨鑫甫大老爷,在烟榻上,拜了邓司马邓子通做干爹,就该请干妹子凤奴小姐出来,拜见干哥哥。还需做干哥哥的安慰安慰干妹子。干爹邓子通,听了干儿子杨理刑的话,便道:“该的,该的,我去唤女儿出来,拜见拜见。”岂知凤奴小姐不住的使心腹丫头,往来探听。及至杨理刑进了餐霞室。这餐霞室隔着凤奴小姐的房,只是三间屋子。凤奴小姐便悄悄的隐在窗外偷听杨理刑的种种举动。都听得明明白白,想道:“这位干哥哥倒要十二分的巴结他,天大的把柄在他手里。”只见她父亲一径跑出来,望着房里直撞的撞将进来。连忙跟上前去低低的唤道:“父亲、父亲。” 子通回顾头来道:“咦,你在那里来呢?我同你说……”底下的话还没说出,凤奴小姐便接过来道:“女儿知道了,可是杨理刑哥哥要叫女儿出去拜见拜见吗?”
  子通道:“一点不错,你已知道了是最好了,你心上怎样?还是出去见呢?还是不见?我想起来,倒要见的才是道理。”凤小姐道:“父亲说的是。果然该应拜见哥哥,如今既是哥哥妹妹了,不是外人了。女儿想起来索性请哥哥到这儿来拜见,愈加见得亲热了。譬方亲哥妹似的,不是更好了吗?”子通连连点头道:“很好、很好,那么你还该收拾收拾。我去请他进来哩。”说着又兜兜的跑出来,重复回到餐霞室,同杨理刑堆上一脸的笑容道:“你的妹妹说如今哥哥不是外人了,索性请哥哥到房里来相见。你说好吗?”杨理刑一听这两句话,心花怒放,仿佛臭监生题名金榜似的高兴。算起来,还得加上五千四十八倍哩。直竖起来道:“很好、很好。”拿脚就走。子通道:“稍微等一等,让她预备、预备,换一件衣服,我们且抽几口烟,那么彼此舒舒服服些。”
  杨理刑只得又说了几声“很好,很好”。于是爷儿两个各抽了三口烟。子通道:“如今差不多了,我们进去罢。”杨理刑巴不得这一声,连忙答应着,放下烟枪,站起来,整整衣裤,跟着子通到里边去。凤奴小姐已站在房门首,伺候着,竟不像第一遭相见,很是脱略。陪着笑道:“哥哥请过来呀。”杨理刑得意非凡,接着叫了一声:“妹妹。”刚跨进房来,已作了两三个揖了。凤奴小姐说着:“小妹邓凤奴拜见哥哥。”
  一路说着一路拜将下去。杨理刑慌着也跪在地下,磕了四个头,方才一路儿站起,谦逊一回,彼此坐下。坐下之后,自然彼此有几句普通呆板的开场白,这几句普通呆板的开场白,列位料想起来,虽不中,不远矣。大约也差不多的几句话,做书的要偷懒了。倒要把凤奴小姐和杨理刑只在心上想的,嘴里说不出的话写几句出来。你道他心上想的什么话呢?原来杨理刑打谅这邓凤奴,定然是个容颜绝世,美丽无双的一位女子。不然那里有这么锦心绣口,倜偿风流的好文字,流传的这么大名气。岂知这凤奴小姐的人材,并不见得十分漂亮,也不过粗枝大叶的一个人。而且还脱不了些些的村气。不过这一对眼波,果然比众不同,美秀而长,黑白分明,所以聪明绝世,灵警非凡。杨理刑的心上正是这样掂掇着。凤奴小姐却也有个意想,头里听说这杨理刑,酷毒异常,想其情,定是阎罗似的一个丑汉。黑薰的面皮,一脸的矮胡子,又粗又厚的腰背儿,岂知方才在窗隙儿那里张时,虽则模糊影响之间,约略看去,倒是个清秀少年,语言动止,亦极不亢不卑。很觉得出诸意想之外。这会子,对面看来,的确是个青年文秀的儿郎,眉眼之间,倒还有三五分神似於玉兄弟的样儿。不觉心上怦怦的跳了几跳,低了头不言语。这时儿已有一顿功夫,普通的开场白,早已搬演完结,杨理刑便欠了一欠身子,堆着笑容道:“妹妹是何等样的身价,那里肯做出不近情理的事来呢?要是偶然不留心,落了一点什么,含着毒质的东西,在那个饺儿里面,恰恰的尤味兰吃了,外边不知轻重的人,便捕风捉影附会起来。妹妹自然是问心无愧,然而悠悠之口,不可不塞,横竖如今有做哥哥的在这里呢。妹妹放心不要紧的。”
  子通在旁答应道:“凤儿,你听到吗?你哥哥叫你放心着呢。须知你哥哥是我们家的一座紫薇星呢。若是换了别一个时,那末倒完了。不要管他。事情儿真不真、实不实,便要想几个回去,害子孙哩,不要说别人哩,就是尤心斋头里还想倒我的蛋哩。”凤奴小姐道:“父亲说的是。”只此一语,底下就没的话了。杨理刑暗暗点头,忽地又变了一个方法,搭讪了几句,仍旧退回餐霞室,抽了一阵鸦片,又坐过了筵席,直忙了一个整夜。次日一早,便道:“衙里事忙,就要回去了,请干爹同妹妹,停一日到衙里来住一阵,以尽干儿子供奉干爹和妹妹的一点儿诚心。”子通看他说得恳切,便一口答应,说:“过几日,我们爷儿三个来看你呢。”
  但是邓子通,如今是干爹的身分了,倒不好十分客气,便叫儿子龙官送了这位做官的哥哥。直送出邓家堡三里之外。这里邓子通兴冲冲的对尤心斋道:“这是那里说起,真真睡梦里也想不到,有这件事情出来的。我从来没有收过干儿子,今儿开宗明义第一章,就收了这个现任的掌刑官。可知高兴哩。常言道,因祸得福,遇难成祥。这话儿不是白说说的,果然是有这种事情,你说是也不是?”心斋听了,手拈着几根小胡子,闭着眼沉吟不语。子通又道:“你想什么?”心斋摇着头道:“我瞧这情形,很有些儿作怪,只怕其中还有别的缘故呢?”
  子通道:“这也有甚作怪,大凡注定的缘分,到那间自然而然是凑合拢来的。”心斋道:“其实不然,这位杨理刑,名声儿很是薄薄的,却是心高气傲的一位公子班,督抚司道,还不在他的眼里,怎地同你这么的谦卑,一见如故。不说拜老师了,倒说认干爹,你又不是什么了得的阔老。我算起来,一定别有个什么主意在他的心上呢。”子通笑道:“心翁你又多虑了,若说他是心高气傲的公子班,督抚司道都不在他眼里,可知我的名声身价,果然比着督抚司道,还要很上几倍呢。我是靠了女儿的光,端的是目今一等的才女的老子。你想体面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