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官场秘密史

  一日,合当有事,恰巧莲花庵里的姑子唤做妙云的,在豆腐店里同黄氏说话。他便触景生情。原知道妙云的色戒已破,他那里不三不四的把戏,暗地里着实干了不少。他既是同妙云认识,只怕妙云身上有个计较哩。于是便到莲花庵等着妙云回来,待说了来意,妙云道:“只怕不成功的。我同她是道义之交,极平常的。不过就是她在黄府时,同太太、奶奶一起搭了我这里的莲船会。这会期是每年的八月十六日,今儿分送个贴去吧。”小钱道:“等是等到八月十六日有会期,那一天她要不来呢?”妙云:“说不定,她在黄府上不过来了两次。去年她嫁了随老班,她也没来。方才瞧她的意思也不见得来哩。会分钱,也给了我。”小钱道:“会分钱既已送过了,决得定不会来的了。我知道你的本事非常之大,能去撮弄她来,我情愿捐助十斤灯油,好吗?”妙云笑道:“十斤灯油能值几何?也要不了一元洋钱呢。”小钱笑道:“罢也,就是捐了十斤灯油,撮弄的她来了,然而正经的事干,不过看着罢哩。假如没做理会处,这一注钱,也是白白的送给你的。”
  妙云道:“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常言道:小钱不去,大钱不来。你若捐一件花青绸道袍来,包你成功就完了,不过长久不长久,我却不管的。”小钱喜出望外道:“这个自然,这个自然。所谓包做媒,包养孩,原来没有的事。只消你牵了我们拢来,我自有手段笼络她。”妙云道:“如此就是了,这倒用不着会期那一天了,你听我的就是了。”小钱再三嘱托了一回。过天,便去打探消息。妙云笑道:“光景你们的缘分,前世里已种下了,吃我三言两语,话出她的真情来了。还且一箭双雕呢,不过她的意思,在三尺地面上闹些话柄出来,是不肯的。要是索性远走高飞到别处去安身,另做人家,只消你答应了,她便安排她的去路了。今世界上,是再容易没有了的。如今钱路通行,不消一刻功夫,便几百里路远的地方就到,而且各处车站,那里旅馆林立。床账被褥都是现成,又且清洁,不消携带一点东西,只要有钱,就各式全备了。不比当初闭塞时代,有许多为难呀。”
  小钱道:“这句话,你提醒了我了,这里本府那里我原有个相识的去处,不如同她母女两个,本府城里去住几天,再做道理罢。准定时儿三班火车站上相会罢。”订约已定,小钱也安排了一回,次日三班火车,是在未正开的,预先一步在火车站上等着。须臾,只见妙云引着黄氏、昭弟匆匆的到来,黄氏手里拎了一个大包裹,约摸是几件衣服,面上一个方方的盒儿,光景是首饰盒子哩。可想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。小钱忙同黄氏招呼,黄氏不过点头而已,昭弟也不言不语。看她母女两个,神色之间很有些举止失措,不似平常的光景,总疑她是偷背私奔,心上不免担着惊恐,岂知这私奔的一局戏,本不是黄氏的本心。那妙云却是个妖尼,她存一种迷人的药,中了这药的毒,便凭人捉弄,不得自由,直要七天之后,方才清醒回来。若是黄氏本没有一点邪心呢,她也不敢捉弄的。只是那一天受了小钱的嘱托,便假意儿指着莲船会的因由,要重改章程的话头,去对黄氏说。黄氏便留她房里去议论一番,说到中间又说道:“奶奶是福气,嫁了随老班,过快乐日子,却该在菩萨面上多花两个积些功德,保佑平安。”
  原来黄氏心上却有嫌厌随意的意思,不免露出怨望的话头。妙云是何等的精怪,便拿住话头,牢牢的不肯放松半句话儿,一句一句的紧跟上去,顶得黄氏没有了主意。慢后来妙云索性把小钱的意思都说出来了,又把那小钱说得天花乱坠,如子都之姣,宋玉之美,只怕还比不上小钱哩。黄氏只低了头,不言不语,不置可否,及至吃妙云缠不过,只说了一句:“耳目多的很,况且昭弟这孩子跟牢住的,别的念头,空想一阵罢了,断断做不来的。”妙云明知黄氏心里是愿很哩,也不说了,提个当儿,下了一些迷药在茶杯内,恰好昭弟走来,便捉弄她母女两个各喝半杯茶。妙云道:“你们安排些儿要紧的东西,明儿我来接你们罢。”黄氏道:“很好,很好,一准明儿罢。”
  你道这迷药又是做书的,故神真说了,不过我们苏松常镇一带,是没有的。所以听了以为诧异。至于西北边陲;瑶苗峒番杂处的去处,却视以为寻常。那妙云原是瑶种,彰阳地方虽是不常有这种的害人物,然而到底不是不有的事。大家也都知道了,不似我们苏松一带的人,听了也有些半信半疑哩。若说这种迷药凑合起来,非常容易,并无希奇难致的东西,做书的当年到宁夏去,那里是接近苗瑶的所在,传授了解决的法子,预防着受人捉弄,所以知细这个性质,且往下说不得了。如今我们上海那种轻狂的孩子,太多了,专门研究那一种科学叫什么钓蚌珠,靠着约蚌珠过日子,风俗都让他们闹的翻转来了。若是把修习这号迷人质性,毒药的法子,顺笔儿写了出来,岂不是倒授了这般轻狂孩子钓蚌味的利器吗?要是让他们陕甘云贵去跑一趟,或者也有人传授,不过做书的不是跑去玩的,所以有人传授,是向来的老例,你们这般哥儿弟儿,没领着紧要的公事,去白跑了这么老远的一趟,可别说吃做书的哄了。花了一大注的盘缠还是小事,倒是这一趟吃了千辛万苦,几乎把性命都送掉了,可是合不来呢。
  闭言少叙,且说黄氏、昭弟母女两个,中了迷药之后,自己也不觉着,别人也瞧不到,不过她俩心上,终以为妙云的言语句句是好说话,很情愿依她指点。于是收拾了几件紧要心爱的东西,等到妙云来了,便同了妙云一路来到火车站,和小钱相见了。心上也有知不合,何奈妙云师父,要好费了这么一番心计,原是为了自己,并不是为了他人,只得由他们布置罢。一时火车已到,便别了妙云,挈了昭弟,同着小钱上火车,望本府进发。不过一个时间已到了,下了火车,进了旅馆。往下的事,不言可喻。光阴荏苒,不觉过了五天,黄氏、昭弟迷药的毒性已过,心里顿然明白,失惊道:“此事如何做得?妙云害人不浅了,我前两天不知怎地昏到如此地位呢?”昭弟道:“娘,我们跑了出来,不知道爹在家里急的什么样子,这里又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呢?”母女两个暗暗的哭了一常恰好那小钱,找相识去了,料得有好一顿功夫才来。于是母女两个商量出一条计较来了。要知怎样的计较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卷之二十一冤声载道裁判员调差阔气冲天理刑厅莅驿
  话说随意的老婆黄氏、女儿昭弟,母女两个,遭了莲花庵妖尼妙云的迷性毒药,被轻薄儿小钱哄到本府城中高升旅馆,点污了身子,及至迷性毒药的药性已过,清醒过来,知是遭了妖尼妙云同滑头小钱的骗局,恨的妙云什么似的,母女两个痛哭一常可怜妇女家的身子一经受了玷污,凭你是落人奸计,并非愿意干的交道,到底是一辈子说不清白的了。犹如一块羊脂白玉,一失手打碎了还有本事仍旧弄的完全吗?只怕仙人也办不到的事,做书的不怕讨列位的厌,又要说几句头巾气的酸腔了,然而这句酸腔并不是说着玩的。伏唯诸位听了这几句酸腔,时时刻刻安放在心坎上。至于“节操”两字,如今黄氏母女虽不是本性遭人家的捉弄,然而到底终竟失了节了,一生一世算不得是个完全妇女,似乎失节的一句话头,只是妇女的一方面才有,我辈男子的一方面就没有,可知这便错了。操守清节恰正妇女的一方面,比着男子的一方面倒觉可以将就些儿。所谓三代以上谁为失节者,至圣大贤,通儒达哲的理想的目的,守身的真不真,操节的清不清,委实不在股儿中间的凹窍儿上。可以收名定价的,既是不关那话儿,就不偏重于妇女身上了。终不过去圣贤时代,愈远世风愈薄,邪说愈横。由三代而降,及汉晋隋唐,迄乎炎宋。那就牛鬼蛇神的现状,不经叛道的谈锋,充塞乎天地之间,弥漫于六合之内。说甚么饿死事小,失身事大。此说一兴延祸迄今。被文明诸大邦,讥我贱我黄农神裔,为无教之国、半教之国,溯踪寻迹,竟委穷源,实肇于这个两句话、八个字。列位听了只怕要说这种议论竟不是酸腔,直是奇谈了,荒谬得很。可惜这是小说不能够细细的说出原委来。因为不是几百字可以说的完篇,若是细说起来倒要占了五七卷书,岂不是合适了吗?横竖抱冰老人校刊的《天公旷议》,可以翻出来瞧的,瞧了便明白了。于是足证我辈男子的操守,万万不可将就。毫端纸上的浮华,又是万万靠不祝杨子云、蔡伯喈这两位老先生,空头话说的未尝不好听,然而讲到操守上的题目,未免认的不清不真了一点儿。试问当时的结果有味吗?后人的清议可恕吗?然而这还是远话,若讲到眼面前,呵呀,说不得了,要把题目认得清、识得真,不能够了。倒要把题认得越浑、识得越错,那便才算是个真男儿大丈夫。嗳,能够领略这种酸腔的是谁呀,没奈何只得丢开不说,还是说些没要紧的,正经罢。
  且说黄氏、昭弟哭了一回,母女两个计较道:“我们既是知道错了,就不该由着尽错下去,须得设法儿挽救回来呢。”昭弟究竟还是孩子家,有什么主意,只是哀苦而已,倒弄得黄氏无可商量,瞧着旅馆大人施大仁。施老班倒是个有年纪的正经人。正待要去找施老班诉明原委,求个计较,恰正施老班走来。其实施老班早瞧着这三个人的情形有些合不上来。据这个姓钱的说呢,一个是老婆,一个是女儿,若说母女呢不过差了十岁光景,算她是个晚娘,然而父女两个的年岁越发的合不上了。何也呢?那姓钱的,大不了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光景;这个女儿倒差不多十六七岁了。上下五千年,纵横九万里,委实的没有这等的能干朋友,六七岁就会养儿子了,光景娘是晚娘,爹也是晚爹了,这两门子的晚,凑着一搭儿,个里的蹊跷就不可思议了。施老班已诧异了这几天了,问又不好问明白,然而独断起来,“奸拐”两字难逃乎天地之间的了。若然闹出事来,虽不和我关涉,然而究竟也是没味的事。这会子忽然听他们母女两个,呜呜咽咽哭的着实悲伤,因此想趁这机会问个明白,所以慢慢腾腾的顺步儿走将进来。黄氏这时节把这个施大仁施老班当做救命菩萨似的一般,看见施老班走将进来,忙拭着泪,站起身来,迎着道:“老伯伯里边来请坐。”
  施大仁道:“大嫂,怎的这么着的悲伤,请教些个原委,可使得吗?”黄氏便接过来道:“奴遭了人家的骗了,原要求老伯伯大发慈悲,搭救则个。”施大仁便道:“我也瞧出了几分蹊跷了,大嫂若不把我当作外人相待,只要力量来得及,请大嫂放心就是了。”黄氏忙道了个万福,含着一眶儿的泪道:“老伯伯,奴是彰阳黄官家的侍女,老主人故后,蒙小主人遣嫁出来,嫁的开豆腐店的随意做填房,已有两年之久。”说着又指着昭弟道:“这是前妻所出的女儿,名叫做昭弟,今年十六岁了,我们夫妇之间十分和顺。不料莲花庵的妖尼妙云,光景受了这个姓钱的嘱托,把奴母女两个用迷性毒药迷住了本性,吃他哄到了这儿,连女儿都遭污辱。”说着不禁又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。道:“奴同女儿两个都是规规矩矩的,并没一点儿的邪念,都是这个姓钱的,同妖尼妙云设计陷人。奴就是寻个自尽,丈夫跟前也不能明白奴的心迹,只道是愿意做出没脸耻的事,况且女儿是已经许了人家的了,如今甚么着好呢。别人家不知道,终说奴是侍女出身,少不得轻狂了。还且把女儿都引坏了。真是有冤没伸处,活便活不成,死又死不得。老伯伯叫奴什么样才好哇。”说罢又痛哭,昭弟也哭的十分悲惨。施大仁听罢大怒道:“这个妖尼妙云,同这个姓钱的,杀不可恕了。我也知道,却有这种迷人性质的毒药。”说着又搔着头、摸着耳想道:“这便什么处,这便什么处……”
  施大仁虽是很有热心的人,然而终竟是个不学无术的老实忠厚人。虽则竭力替黄氏、昭弟母女两个打算设法,直把肚肠都翻过来,心思都挖空了,终究想不出一条万全妙计。想了好一顿工夫,道:“不要紧,不要紧,你大嫂同令媛千金马上回家去,想来尊夫跟前总说得明白的。这个姓钱的回来,他也不敢向我硬要人。他终竟是心虚的。假如尊夫怕事,将就了便宜了这个混帐东西便罢,若是不的,横竖尊夫终有主意呢。依我的主见,你大嫂同着令媛去罢。这时节火车是末班都开过了,至于航船,着实来得及,还是趁了航船去罢。你大嫂意怎样?”黄氏平日也没甚好主意的人,这儿方寸已乱,更是乱糟糟的。听施大仁说好,她也就好了。连忙慌慌张张的,也不算给房饭钱,拿了包裹拉了女儿就走。施大仁道:“大嫂不慌,乘航船的去处,想也认不得哩,等我派个茶房陪着大嫂去。”
  一语提醒了黄氏,不觉暗自失笑,忙站住了脚道:“奴真昏的要死了。”于是施大仁派出一个茶房来,安排黄氏母女两个,趁夜航船,回转彰阳去。次日绝早,航船已抵彰阳,黄氏不禁叫起苦来。原来黄氏从船埠上回去,却认不得路,虽有热心的人细细的指示去路,然而母女两个还是马马虎虎。上得岸上去,只管慌慌张张的乱撞,这个时节,时分儿过早,路上还差不多没人行走。黄氏却背了一个累累堆堆的大包裹,母女两个神色仓皇,只顾乱撞,那站岗的巡警,疑是卷逃的妇女,便拦住盘诘。母女两个愈加发慌,支支吾吾的,对答不来,一看倒是好几件金珠首饰,约值三百两银子,一口指定是偷窃来的。便马马糊糊的仍旧装进盒儿去,带到警务处,禀明情由,断定是卷逃妇女。倒该解送裁判。那裁判员姓杨,不知道叫什么名儿,年纪大约三十左右。这一天,升座判案,头里先问了别的三五起案子。这叫有味。这个杨先生问的案子,不作兴不喝打的,一喝打,三五百起票。所以这个裁判问案时,飞出来的声浪,号呼哀叫之声,比着各省臬台衙门的法审处还要加着五千四十八倍的热闹。掌刑的头儿,没一天不要出两三身大汗,衣服都映透了。及至提到黄氏、昭弟,母女两个一齐跪下,这时儿,黄氏倒吓醒了,并不慌张,从头至尾细诉了一遍。杨裁判听了口供,大喝一声道:“打打打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