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首页
- 集藏
- 小说
- 最近官场秘密史
最近官场秘密史
徐太守道:“我这病原不要紧,也不至于就要死呢。只消抽得大烟,总有法儿医得好。你又不肯好好儿的伏伺我,我自然想回去了。”姨太太道:“咦!话儿说得好不诧异!谁叫你不要回去?只消拿了钱来,立刻你就去,就是了。我也巴不得要你去了,才得安心呢。你瞧,好好的房儿吃你弄得臭气腾天,岂不把我薰坏了?”徐太守叹道:“无情,薄义,一致于此!这儿原是我的所在,我偏不回去。你怕薰坏了,那便请你的便吧。”
姨太太听了徐太守的这几句话,便哭叫沸腾,定要一万银子买他断绝。徐太守只不作声,凭他怎样,只做不见不闻。又过了三五天,徐太守大烟却不想抽了。痢又痢得更凶了,心里不由不急,只得给了姨太太三千两银子。方才把徐太守装在马车里送回公馆来。公馆里上下三等的人都吓了一跳,只道是平常的兜了些痢罢哩,如今直弄到这个地步,于是没一个不怨太太把持,不许到姨太太那里去请老爷的安。其实太太也并不是有甚别的主意按住家人,不许往姨太太那边去瞧瞧老爷。就不过使着妇人家的普通性质,一个“醋”字,却尽在其中了。只认是老爷稍微兜了一点儿的痢,不过三天两天就好了。却不料直到这个样儿,懊悔的要不得。大凡有瘾的人,这痢却是绝对的险症,一经大烟抽不进了,那是没法儿救得转的,这便是叫做“烟漏”的名儿。这种病可谓一百个人要死五十双哩。徐太守既然真的烟漏,可不是金刚身子呢,不过五七天,呜呼哀哉了。太太只为一个“醋”字,因做错了事,老爷的一条性命不是被她耽误的吗?若是头里就设法儿止了痢,那会出这叉子?还且老爷年常,有两三天的痢的,所以不放在心上。如今酿成这件事儿,那里对得住老爷呢?于是太太激起烈性来,等到老爷成殓之后,便鸦吞了一盏片烟,自尽了。及至毒发起来忙着施救,已来不及哩。倒可怜了天然小姐、一个祥哥儿还是小孩子家,既没近支亲族,更且又是客边,多亏了业秀才同他料理。索性把珠宝铺子收了,已被伙计们吃没了着实不少。结算出来,也有限的很。不过数十颗珠子还值得论万银子。现存的钱,和欠人家的,差不多打个“销”字。这时节,却是引儿从中穿针引线,天然小姐同业秀才打得火似般的热了,俨然如夫妇的一般。不知不觉已过一年,业秀才想道:“前儿尤家的一件好事,只为自己忒托大了,不曾发他一票大财。这会子可别做献汉了。但是天然小姐同尤家的比起来天差地远了,天然小姐手里也没有甚么不了的钱。不过那票珠子还值几个。便想法儿哄他出来。决定主意,便对天然小姐道:“我们这么着坐吃山空,决非道理。而又没多大的家产,不消三年五载,就要显出底子来了。”
天然小姐道:“那末弄个甚么买卖来做?你那一门的买卖在行些?”业秀才道:“我是念书的秀才,岂可以自轻自贱去做买卖吗?”天然小姐笑道:“罢呀,罢呀!你这种念书的秀才,别现世了。头里只道你是秀才,终有本事的,所以拜你先生。岂知你的文理还不如我哩。”业秀才道:“原来……怎地……,所以尽管请假哇!”天然小姐道:“可不是吗?还该你拜我先生哩。我不请假,天天跑到书房里来做甚?”业秀才笑道:“做先生的本事短了,如今做丈夫的能为还不丑呢。”
调笑一会儿,业秀才又道:“如今赚得钱的道儿,只有做官是顶好的买卖。”天然小姐道:“只怕未必吧。你想,我父亲不是个知府吗?他情愿不做官,还是仍旧做买卖。敢情是到底做买卖容易赚钱呢。”业秀才道:“不是的。你的父亲原是做买卖的人,自然做买卖的本事高了。所以把官看得轻了。然而也晓得做官,不是做不得的事,因此也指个功名在身上。一面候补,一面做买卖,看光景做事情,若是不死呢到底要注重到做官的一方面去弄两个呢。不然,白白的花了这一票本钱,岂是献的吗?我如今别的事也不会做,念书人只有做官的本领。我也不想做知府,只消捐一个通判就够了。你就是官太太了,岂不风光吗?”
天然小姐沉吟一会儿道:“通判是多大的官职?捐他要多少钱呢?”业秀才道:“我捐官便宜了,不似你父亲须要先捐了监生做底子,我是秀才底子,这笔钱就省了。并且秀才也值钱的,可以扣回来呢。而且通判也可以了,却是正六品的官级。将来一保同知,再保知府,过道班,那便陈臬开藩,督抚就在眼前了。”天然小姐听了着实高兴,道:“从通判上起,到督抚的分位,也不过这几个转弯就到了。也不见得烦难呀!不知要多少钱呢?”业秀才道:“有限的。你那包珠子拿去换个通判,想也差不多了。”天然小姐道:“那几颗珠子能值多少呢?”
业秀才料得天然小姐不晓得价值的。便道:“多不了一千来往的银子罢哩。况且这种东西也没有正经的价值,假如齐巧有人觅起来呢,多要两个,也是作兴的。若是兜搅上去,只好少两个哩,大约一千,银子出脱不来;一千洋钱,该是值的。我这会子同你商量呢,却有绝好的机会在这儿。何也呢?如今山东赈捐驻沪劝捐委员华淡泉华司马,新娶了一位姨太太,就是六马路宝树胡同谢家的二宝呀。二宝的昆曲是超等的。今番华司马花到五千洋钱的身价呢。因此,华司马要办几颗新光圆整的珠子,东西要好,价钱却多两个倒不在乎呢。我曾经同华司马谈过了,大约可以换一个通判,七项常捐都在里头,拿算起来,却要一千六百七十两有另的库平银,合洋钱要两吊开外呢。岂不便宜着好多哩!差不多卖了加倍的好价钱呢。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。倘使错过了,其实可惜。”
天然小姐道:“真的有这么便宜吗?”业秀才笑道:“你又来了,我们既然做了夫妻,那曾见丈夫哄了妻子的吗?况且我又是很精明的人,吃亏的事情,老实干不来。”天然小姐很是高兴。连忙开了小铁箱,把那包珠子取出来,一颗滚圆的滴珠,重一分三厘。除外六十三颗大约在五、七厘之间。一样的紧皮新光,光华闪闪,仿佛雪团儿似的一堆。秀才看了,心里发火,连忙接来包了,藏在衣袋里。天然小姐又取出两对赤金的三绞丝手镯来,道:“这两副手镯共是十八两重。如今我是穿孝,用不着。索性拿去换了银子,捐一支翎支戴吧,那就体面了。我看人家戴了颜色顶珠,没条翎支拖着,光秃秃的很不好看。况且父亲的那条翎支,说是二百银子呢。前儿父亲说:上海道的一条翎支,没有人好似他的了。那知父亲的这条翎支就赛过了他了。披肩既大,翎线又爽,扎手也好。上海道情愿送五百银子与父亲,要把这条翎支让给他。我父亲原是四海不过的,那里要他银子!并且还想配一个全翠的翎管,打了金托子送给他。岂知还没配得全齐,上海道已革职了。那末没有送去,所以还留在这里。如今我送给你吧。”
业秀才笑着作揖道:“谢夫人的赏。下官停儿床上去报效一点儿‘汗马之劳’。”天然小姐羞得红了脸,啐道:“人家好好的同你说,你总是油腔滑调。既是要做官了,也得放些官的样儿出来。别的都是闲话,将来做官得意了,不要没良心丢的我脑后去……”业秀才不等天然小姐说完这话,“扑”的跪在地下,眼望着天,立誓道:“若是我业某将来负于我的夫人徐天然小姐,一辈子没得发达。决要死在天然小姐的肚皮上。”天然小姐大笑道:“这样的立誓,敢是维新吗?大凡立誓的通套,终是死于刀箭之下,你偏说死在我的肚皮上。你若负心了,只怕轮不到你死在这个区处了。”业秀才笑道:“你既是不许我到这个区处时,我就不死了。”
列位想呢,这句话岂不明明是负心的招状儿?大凡女子在热的当儿,那怕绝顶聪明、一等能干,到这儿,心便蒙了。凭你怎样的作弄,终觉察不来,所以天然小姐却不曾细细的味一味这话儿。然而业秀才自己也不曾觉察这话说错了,这是欢极了,无心的流露。虽是无心,其实倒发自肺腑,所以,凡百事情,旁人冷眼里看的真,所谓“当局者迷”就是这个道理。且说业秀才得了这六十四颗珠子,两对手镯,只把这两副手镯拿到“裘天宝银楼”去,换了九百十数元洋钱。捐了个候选通判,也要不了五百洋钱。却哄那天然小姐道:“捐了个大八成的通判,加了运同衔,一支花翎便是蓝顶花翎,十分体面了。”说着又拿出红纸包的十三元洋钱来,双手递于天然小姐。天然小姐道:“这个算什么?敢是人家送的贺礼吗?”
业秀才道:“我虽是捐了官了,还没曾发帖儿开贺,那有人家送礼来呢?这是我秀才底子上扣回来的八两库平银。齐巧合着十三块的数目。这十三块虽是微细,也是我十年窗下刻苦出来的,非同容易,那一块没有我的心血在上面呢?至于我如今做了皇上家的官,其实都是承蒙贤妻的栽培。唯有这十三块,总算是我的心血钱。请贤妻收着,没事的当儿,可以拿出消遣消遣。足见是我的真本事换来的,好教贤妻欢喜欢喜。”
天然小姐笑得眼缝都没了,忙站起来双手接来,细细的玩了一会儿,商量把这十三块安放在那里,才觉合式?夫妻两个商酌了好一会儿,没做道理处。倒亏得引儿想出一个绝妙的去处来,道:“这十三块安放着家堂厨里最是合式,才算得尊重,又觉得大方。除了这个所在,就没有得体的所在哩。”天然小姐拍手道:“总竟让还你有主见。”即便恭恭敬敬的捧了这十三块,放在家堂中间,供得齐整了,又点了一对香烛,化些纸钱,夫妻两个拜了四拜。天然小姐又道:“如今既是官了,便该娶妾。我们得成夫妇,原是引儿的介绍,其功匪细,知恩报德,引儿却该正位副室。就趁这对香烛行了大礼吧。”不由分说,拉过引儿,三个儿一起拜了。便改换称呼,天然小姐叫引儿“妹妹”;引儿叫天然小姐“姊姊”。又吩咐丫头、仆妇等叫引儿姨太太;叫业秀才姑老爷,不许再叫师老爷了;叫自己姑太太,不许再叫小姐哩、姑娘哩。又拉过祥哥儿见了姊夫,叫引儿阿姨。吩咐已罢,又交代厨子立刻办起酒来,喝酒庆贺。直闹了一整夜,总算小小的一段结束。于是过了几天,业秀才想道:如今不好因循过去了,须得脱离了这个所在,那便可以做点事业。倘使尽恋着天然小姐同引儿这一对儿,久久不是道理。万一把捐的不是实官弄穿绷了,倒很有关系。不如骗他们引见的道儿,京里去碰碰看,倒是个好计较。主意已定便对天然小姐道:“如今须要进京引见出来才得补缺呢。只是你留在家中,没人照应,如何是好?”
天然小姐道:“你尽放心。指望得个好缺,升官发财,一路风光,那便有兴呢。”业秀才道:“这便自然。老实说做官的秘诀也考窍得精通哩。第一条终南捷径,若能巴结上了外国人,那便比着巴结王爷中堂还得便宜多哩。”天然小姐道:“这怕弄错了,做官须要巴结上司才是正经。外国人有甚相干?巴结他做甚?升官补缺、委差事,外国人又不能做主。这都是上宪的权柄呀!”业秀才笑道:“你真是不出闺房的女子了。那知如今世界上的局面哇!这当中仔细缘由,一时间也同你说不清楚。横竖你慢慢的看着我的手段吧。”
天然小姐半信半疑,也没工夫去考究。忙着替业秀才整顿行李铺盖,盘缠路菜,调排的十分稳贴。常言道:人心肉做。业秀才虽是安心骗了天然小姐的一包珠子,一走便了。看他这样贴切,就是正式夫妻,也不过如此了!倒觉得心里有些不忍。并且天然小姐所有值钱的首饰等项,一古脑儿叫业秀才带在身边,以备不时之需。那一天动身时,天然小姐同引儿、祥哥儿送到新铭轮船上,再三叮咛,珍重而别。不多几日,业秀才已到京都,就在安东会馆住下。先把那一颗一分三厘重的滴珠卖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拜客请饭,拉拢交情。京城里只消有几个闲钱应酬应酬,开通大人先生的门路,是最便当的。而且是有这些拉皮条的哥儿闻风而来,凭你自己拣择,要运动那一条路子。大凡到过京里的,大都知细这个情形哩,用不着做书的细细说他。这里业秀才却是立定主意,谋一个出洋的事情,来混他三年五载。好使得天然小姐叫乎不答应,让她的心死了。最好等她重又嫁了人,那便就有好题目同她断绝,还且可以同她说句话儿,诈她一诈。自己赞着自己心地玲珑,设计高妙。也是业秀才的气运大来,恰好龙侍读放了那一国的钦差。业秀才便把那些金珠首饰竭力运动,所谓“有钱使得鬼推磨”,居然弄到一个随员差使。这是任满回国,坐定保升。并且便宜在,归入特旨班的分儿,十拿九稳。多亏龙钦差同他打算道:“你是候选通判,其实吃亏了。将来就不过保实:你索性加了候选道,将来也是个保实。岂不便宜着好多呢?”
业秀才筹算筹算,资本绰然有余。于是听了龙钦差的指教,立刻上兑,也不过花了一串银子光景。等到龙钦差请到出京,路过上海,业秀才只躲在行辕里面,不敢出来。恐怕被人见了。传到天然小姐的耳根子里去,便要摆起道台夫人的架子来哩。其实对不住她,何苦来弄成她空欢喜一场呢。这里且不说业秀才跟了龙钦差放洋到任。且说天然小姐,自从业秀才进京之后,巴巴望望业秀才寄到平安家信回来。那知一天一天的望去,只没有一点儿信息。天然小姐和引儿两个疑疑惑惑,胡思乱想,不是他身子有病?还是轮船或者出了叉子?打探得新铭轮船已转过了两三班哩,那便决计是病了。愈加慌乱起来。引儿道:“即使病了,也不该信都没有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