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官场秘密史

  业秀才只得把历年账目一并交出来,对那丫头道:“请你对姑奶奶说,这账目也不用查得,他心里早早明白哩。常言道:人情留一线,后来好见面。我立刻走路就是了。若然不忘我这七八年的情分时,就将就些儿吧。”
  说着不禁眼圈儿红了。那丫头也觉惨然,道:“咳!账房老爷,你怎地不见机,难道还摸不到姑奶奶的性度吗?弄到这个地步。”
  业秀才不禁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。且说那丫头捧了一大堆的账簿,交到三奶奶面前。且把业秀才可怜的情景越发的装一番,说了一遍。三奶奶冷笑道:“教他忒狠哩。然而可怜呢!果然可怜。”说着又对尔山道:“爹,还是你做件好事吧。可有远远的去处?荐他一个吃饭的场窝,省得他没的投奔处。”尔山一会儿掂掇道:“我的好孩子,你既然可怜他,怎不就算了吧,依旧好好的两边过快乐日子。今而后,姓业的不在这儿了,你回来又冷冷的没个趣儿,只怕以后你要回来的稀了。”
  三奶奶道:“这事儿呢,我自己也知道忒煞风景了。须知我是个好名之人呀!不是我又是发呆了,说起书腐腾腾的话来。若说好名之人,三代以上果然是算他不肖的一路人。因为好名之人,必定是合着作伪的性质、违心的举动。先生之道,原情诛心而已。所以算是不肖的。然而三代以下诈伪日出,恬不知耻,故所以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。他既然能知好名,决然不肯做出被人唾骂的事。而且他羞恶之心,还不曾忘呢。所以算他是贤者哩。也是求贤者不得而思狂狷的意思。至于现在的时代愈趋愈下,越没廉耻,越算是个人物。爷,你不听人家说官场中的丑态吗?‘官’原是成万民的表率,国家治乱兴亡所寄。倒说见了外国人,仿佛小鬼见了钟馗哩。还有没廉耻的是只顾讨外国人的欢喜,不顾百姓的流离困苦,尽把金钱来送给外国去;也不顾国家损失威权,被列强调笑欺负,只管自己便宜。升官发财,荣宗耀祖。然而明白事体的祖宗在九泉之下哭呢!靠了外国人的势力要求,他高官厚爵,这种人在国为贼臣;在家为逆子。他祖宗实在是倒蛋,还算荣耀吗?”
  尤尔山笑道:“你说了一大堆的大道理,我直一点儿找不到,你在这里说什么?”三奶奶由不得“哟”的一声,倒好笑起来,又道:“爷,上海地方不是有好些的朋友吗?那里是通商大码头,容易找一个吃饭之处。爷,写几封信,叫他去上海吧。离了我这里,岂不好呢?”
  尔山晓得他女儿。一时说不明白了,只得答应着,检几个知己朋友的姓名住处,对业秀才说了,叫他自己去写几封信。写罢,尔山盖上了一个图章,这信才算有用。这里三奶奶把历年的账目一一查考,直查考了整整的三日,不要说查考不出一个头绪来,反而越弄越糊涂了。三奶奶直弄得火星直迸,道:“什么样的!不是混帐吗?”
  然而这账,却不是混帐,合起总数来,却没多大的出入,不过差着两三吊银子的光景。业秀才他自以为这一分家私在自己的皮靶里,不用作弊了的。不过头里一二年,没有同三奶奶上手的时节,调了些微的枪花。当时胆子还小,不敢胡闹,所以三奶奶从头查起来,自然查不来了。况且三奶奶也是不懂账情的,那里考得出一条子路来呢?及至打起总算来,总算不怎么差远,心里倒很可怜他一点忠心。这一想,又勾起平日的恩情来了。何奈业秀才这时儿已到了上海。没奈何,只得长吁短叹而已。且说业秀才拿了尤尔山的几封信,搭上轮船,有天到了上海。便有旅馆里接客的,接到一个叫什么“第一楼”旅馆,把行李存放了。但把那几封信上的去处,请教了账房先生。那一封写着:三马路天福里江苏即用知县金公馆金纫香大老爷升启这一封最近,就在第一楼的后面。业秀便换了一身齐整的衣服,备了乡晚生帖子,便去求见金大老爷。齐巧金大老爷坐着书房里没点儿事干。门上传进书帖来,连忙看了,便知是安东尤尔山那里来的。原来金大老爷也是安东人。当初捐官的时节,向尔山借过三吊银子。一瞬十二三年了,利钱也不曾付他一个。金大老爷见了这信,着实担惊,只道是派人来索取借款了。及至打开看时,信上却又一字儿不提借款的话头。只得把业秀才请了进来。讲礼已毕,分宾坐下。金大老爷一看,业秀才人品倒很漂亮,便动问了尔山的起居,业秀才恭敬答应了一番。又站起来,作了一揖,述了来意。金大老爷便知不是讨债的,这人情落得讨好。便道:“算数,算数。一来我们是同乡;再则尤尔翁着实切嘱兄弟,兄弟敢不竭力吗?老哥也不用住着外边,把行李搬来,兄弟这里祝”
  业秀才着实感激。又是吃大菜、跑马车、听戏,着实应酬了业秀才好几天,差不多花掉了二三十洋钱。列位,敢是金纫香金大老爷爱体面呢?还是尤尔山的面子大?所以把业秀才着实恭维,其实都不是的。大凡精通官场状态的已觉着了,就是方才所说的,曾经有三千两银子的交涉。官场上普通手段,借着债主面上花了几个钱,那便这笔钱打到销字号去了。那末银子三千两呢?金老爷在业秀才分上,不过花了二三十洋钱罢哩,还够不上一个月的利钱,怎说叫了销了呢?论起来,金大老爷已是阔手了。这点点,只怕三万两也够销哩!好教列位得知,大凡同做官的有钱债的交涉,断断不可介绍亲友去奔投他,将来说起来:某人到我这里,我怎样的应酬,怎样的同他位置,有如许的交情,到底要使得你开不得口讨债就是了。闲言少叙。且说业秀才在金公馆过了一月有余,金大老爷敬之如上宾。一日,金大老爷道:“老哥,兄弟有个朋友徐太守,公馆里要请一位西席老夫子,只有两个学生,姊弟两个。”
  业秀才道:“嗄!一男一女吗?有多少年纪了?”金大老爷道:“徐小姐已是十七岁了,那位小少爷还是蒙童哩。说不得老哥倒辛苦些吧。”业秀才道:“徐太守有差事在这里吗?”金大老爷道:“徐太守却没有差事在这里。他是做珠宝生意的。横竖有钱,捐个官在这里。倒是注重在生意的一方面;做官的一方面,不过算个玩意罢哩。场面上威严些。倘使投着有缘的上宪,便弄个差使当当。若是不的,他也不在乎此。”业秀才道:“倒是一位写意朋友。承蒙老伯栽培,那是晚生的侥幸了。”于是说停当了。过了几天,那边徐太守过聘书,十二元聘金。秀才非常高兴,便检了一个好日子,到徐公官去开馆,要知业秀才开出甚样的风波来,且看下文书中,便知分晓。
  卷之十三欲界奇逢秀才捐通判终南捷径观察作随员
  话说业秀才的女学生徐小姐,小名儿唤做天然。却生得秀资替月,润脸羞花,六寸圆肤,一双素足,真所谓:“大踏步出,增窈窕姿。”这八个字,自足以写出天然小姐的俏影哩。且说业秀才开馆之后,匆匆光阴,已是一月有余。头里几天,天然小姐却同着兄弟祥哥儿,天天到馆,以后便懒得到馆。不过三天、五天,来应个景儿。业秀才心里很是没趣。那一天问那祥哥儿道:“你的姊姊怎地不来念书呢?”祥哥儿还只是六岁,顶好要他的姊姊一搭儿到书房来,觉得安心些。恰好先生问了,便道:“我去叫来,我去叫来……”
  业秀才欢喜祥哥儿,这小孩子很是可意。便点了点头,含着笑瞧那祥哥儿跑得“咯咚、咯咚……”里面去了。一会儿,只见天然小姐身边的一个丫头,叫做引儿的,同着祥哥儿来回业秀才道:“回师老爷话,我们姑娘身上有点儿不舒服,请十天假。”业秀才听了也不作声,只点了一点头。引儿自去不提。这里祥哥儿笑嘻嘻的跑到业秀才的面前道:“先生,姊姊是躲学呀!好好的在里头玩呢。倒推说身上不快。只要放她十天的学,我心里好不舒服呢。”业秀才笑道:“你怎地心上不舒服?”
  祥哥儿道:“前天姊姊说不上学,那末我也想玩一天,妈妈却允许了,倒是姊姊不许,要打、要骂,立逼着出来。这会子,索性十天哩!可不舒服吗?先生也放我三天假好吗?”业秀才听了祥哥儿的一泡孩子话,禁不住好笑起来,道:“横竖你在这儿也尽着玩呢,岂不是放学同不放学一个样儿呢?方才你说,你娘亲已答应你不上一天的学,你姊姊倒不许吧?难道你娘亲的话,不作准吗?”祥哥儿道:“姊姊的话,爷娘都要依他。爷娘的话,姊姊就不肯听哩。”业秀才方知天然小姐恃宠而骄的。但是女孩子家惯不得这样的性度,将来做媳妇的时代就算乏味了。于是又过了几天。那一天,刚好引儿在书房的外间不知做什么?业秀才便假意儿踱出去看时,只见引儿拿着一个很精致的香袋儿。业秀才含着笑,凑上去瞧着,道:“这是什么东西呀?”
  引儿道:“这是香袋儿。我们姑娘做的。师老爷瞧呢,做的好吗?”业秀才便顺手儿接过来,假意瞧了香袋儿。嘴里便搭讪道:“你们姑娘身上可大安了吗?你家老爷也好几天不出来谈谈哩。”引儿道:“我们老爷在姨太太那边病着呢。”业秀才道:“嗬!你家老爷在姨太太那里病着,什么病呢?”引儿道:“是痢疾。一天二十三次呢!我们太太说老爷是抽大烟的,不作兴有这痢疾的,假如再不止时,可不是玩的。” 业秀才道:“原是呀!有几口烟的人,却顶忌这个痢疾。怎地不请老爷回公馆来?到底伏侍的贴切好多呢。听说那位姨太太是缫丝厂里的女工,这里上海叫什么湖丝阿姐。是不是哇?”
  引儿笑着点点头,又悄悄的道:“师老爷,我同你说了,你可别作声。我们老爷真真太糊涂了。这种湖丝阿姐最是滥污不过的,虽是跟了我们老爷,其实还养着汉子呢,而且也不是一个、两个呢!也不知道有多少!新近又搭上了那一家戏园子里唱花旦的,叫什么白牡丹。有天我们老爷齐巧撞着了,倒说那白牡丹还不肯逃走,尽管坐着姨太太房里,喝酒、唱曲儿,胡闹着。我们老爷倒不敢进房里去,只得坐在外间,坐他们闹够了去了,才敢进房去。抽大烟可怜瘾发了好一会儿,鼻涕眼泪装了一脸。可想,这会子在那里病着,倒不要讨姨太太的厌吗?至于‘伏伺’的两个字,可不用说哩!我们太太也不知道什么意思?嘴里虽天天在那里说要接老爷回来,终不打发轿儿去接。也不使我们去瞧瞧病的怎样?就是我们姑娘吵着要瞧瞧老爷去,也不放我们姑娘去。而且我们姑娘平日间不肯听太太的话的,要怎样便怎样哩。这会子忽然要请太太的示哩。说不要去,竟不去了。我们家的事,真真叫人找不到头绪的。”
  业秀才听引儿说的伶牙俐齿,而且颇有风情。却不接上文的话儿来说,涎着脸道:“你今年几岁了?”引儿把业秀才瞟了一瞟道:“十八岁。坎坎说的话,外边去说不得的。老爷知道了查究出来,我可吃不祝业秀才轻轻的把引儿的肩上拍了一拍,说道:“你须依得我,我便不说开去,你不依我时,我索性对你老爷说,是你说的姨太太同唱戏的……”引儿一扭身道:“你这个人不好。不和你说了。姨太太同唱戏的怎样?我可没说。倒是你在这儿乱说呢。”说着又装出一个把势来,轻轻的道:“姨太太的浑名叫做‘滥污阿金’。湖丝阿姐里头算个尖儿,索性对你说了吧。”
  业秀才原非笨伯。并且在尤尔山家里做账房先生,曾经得过甜头。何况这个花面丫头先是有了意了,还肯放松一步吗?正在了得的当儿,齐巧天然小姐在里头偏找不着引儿,于是顺脚儿一路找到外边来。假如天然小姐是缠脚儿的,那便走起来一定有“咭咯、咭咯”的声浪,远远的已听得哩。天然小姐原是天足,又是穿像木底的鞋儿,慢慢的走来,一点儿声息都没有。刚转出花来,恰见业秀才拍引儿的肩,那脸上的气象,说他不来,不知是个什么的调调儿,既不是笑,又不是哭。接着又捏着引儿的手,那脸上的气象越发的奇怪了。禁不装哧”的一笑,业秀才同引儿吃了一惊。抬眼看时,只在眼角上一影仿佛是天然小姐,人却不见了。业秀才却顿然的面皮黄了。引儿只说了一声:“若是姑娘,不要紧的。”说完一溜烟进去了。
  业秀才心头鹿鹿的跳个不住,回到房里横躺着床上出神。手里捏着的那个香袋儿也忘了,随手一放,丢在地上。须臾,值书房的小么儿点了灯,开进夜饭来。业秀才说:“放着吧,这会子还吃不下。”那小么儿也摸不着业秀才的头路,打了一个旋,瞧着地上花簇簇的一个什么?便弯腰去捡起来,道:“这是香袋,精致很呢。”业秀才顿然想着,直跳起来,夹手一抢道:“我的,是我的!别弄糟了。你到外边去玩吧,我睡觉哩。不唤你,不许进来。”那小公儿只得答应了几个“是”,乐得去玩了。业秀才闭着眼,想引儿说“若是姑娘,却不要紧”
  这句话说得有些古怪,难道天然小姐早有什么话靶儿留在引儿手里,所以有恃无恐,都干得出来。不似我们北方风俗淳厚,不论男女的知识开得迟。然而天然小姐这么的年纪,也该知些人事了,不然又要说他是献徒了。这么一想,又兴了得陇望蜀之计,掌不住心神恍惚起来。朦朦胧胧,似睡非睡的当儿,只觉身边有人推他,忙睁眼瞧时,原来不是别人,正是引儿抿着嘴儿笑。业秀才一手拉过来,先要紧问道“若是姑娘,倒不要紧”这句话儿怎生讲?引儿笑道:“过天告诉你吧。”往下的事,做书的没工夫写他了,因为先要把徐太守的可怜历史叙一叙。
  却说徐太守兜了痢疾病,倒在姨太太湖丝阿姐“滥污阿金”那里,一天重似一天,头里不过每天二三十次。一礼拜后,增至五六十次,差不多成日的在马子上了。“呵呀、呵呀!……”叫喊肚子疼。闹得姨太太百般不舒服。尽骂着:“恶作鬼,为甚不回公馆去?倒死扎挣着这儿,折磨我呢。”于是尽他怎样叫喊,颠倒走过些,不理他。或者仍是装点得花朵儿似的去跑马车、吃大菜、听戏、游园,这般高乐,总要到深夜才回来。徐太守看看站不住了,便要回公馆去。姨太太道:“情理早该回去了,但是你病到这个样儿去了,不知要多早晚才得再来,我这里的浇用可以落空的吗?你须趸给我几年的浇用,才好放你回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