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珠缘


断送玉容魂弗返。分明金谷坠楼时。

那老太太听见媳妇孙女都死。吓了一跌。也呜呼哀哉了。

众亲戚闻知皆来□问。备棺收殓。那些差人犹自狐假虎威的诈钱。衔坊上看的人。都动不平之气。内中有那仗义的道。

你们逼死了他一家人口。还在此吵闹。我们打这起狗才。

众人一齐动手。把几个差人登时打死。渐渐聚了几千人。打到察院衙门里来。那些衙役正要上前阻挡。见人多势众。都一哄而走了。众人便放起火来。主事的家人见事不谐。都扒墙破壁而逃。哪里还顾得本官。那主事还未起来。忽梦中惊醒。只道是失了火。忽听得外边嚷道要打主事。要杀主事。

才知是激变了地方上人。此刻并无一个爪牙。只有一个门子在傍。即忙越墙而逃。这边府县等忙来救火安民。一面通详抚按据实奏闻。魏忠贤见激变了徽民。只得把主事削职。便把这事缓下去了。不料又走出个许寺丞来。这许寺丞名志吉。本是徽州许相公的孙子。以恩荫仕至苑马寺丞。与吴养春是至亲。

他见徽州打了钦差。恐魏监恼不肯休歇。又恐连累到自己。遂央倪文焕来对忠贤说许寺丞本籍徽州。深知吴养春所放天津淮扬两浙各省的债务。并各处盐当产业。若差他去。不到半年。

赃可全完。许寺丞又送了许多礼。才得了这个差。南直士大夫在京者。只道他是好意。或者因徽州困极。他出来自然设法调停。谁知他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类。

只要保全自己。奉承权贵。不顾乡里。一路来各处清查。

丝毫不能遗漏。及到家乡。他便想道本地府县是我父母官。恐他要假借起来。后日难以行事。他便以宪体自居。公然坐察院。

地方官勒令庭参。府县见他如此。都不理他。他也只得厚着脸行事。众乡绅来见时。他便十分倨傲起来。内中有个方给事。

才说得几句话便抢驳他。反被方给事当面羞辱一丈。当面来告免。竞被他笞辱了一常放告后。今日报这家买山。明白派那家买地。今日冤某人领吴家的本钱。明日赖某人受吴家的寄顿。

影响全无的。只凭他说的便是。他哪里管甚宗族亲眷。就是他亲伯叔弟兄也报来买产。都是一例追比。黄山田地旨上原教歙县人领买。他见休宁人富足的多。

突然派过二十万去。便把休宁的富户程八元等数百万的家私。都弄得一贫如洗。各处都有谣言道。派一千礼仪三百。

激一万威仪三千。以至远年私债。家人身银。都入赃册。休宁有个程寡妇。乃孝廉程有政的继室。却十分美丽。也是宦家之女。那程有政死了。寡妇年少无子。家私十余万。程举人临终留下亲笔遗言。把两个前妻之子分出去祝留了一所典铺本银二万。与寡妇取利日用。以为养赡。这许寺丞平日与程有政相交最厚。他慕他妻子姿色。新寡时便要谋取他。寡妇执意不允。他便记恨在心。今日便派寡妇买田银一万两。差人来催。

那寡妇却有见识。回道疾风暴雨。不上寡妇之门。

就是朝廷也没有拿妇女当差的。我有儿子。有事你去向他们说去。他连茶钱也不出一个。差人闹了一日。无法奈何。只得来回话。许寺丞本意原要拿寡妇出头。见差人拿不来。次日又差了许多孤贫来吵闹。那些疲癃残疾之人。人又不好打他。

他们便一窝烽的在程家乱闹。这寡妇却有算计。便出来对他们道。你们既是官差。没有白使人的理。且坐下来吃了饭。我同你们去见官。随即摆下几桌齐整酒饭来。那些乞儿何曾见过这样好东西。一齐坐下狼飧虎?L的。大碗斟酒吃。

一个个吃得东倒西歪的烂醉如泥。寡妇忙把一切细软都寄在左近亲族家。他便坐上轿子竟回母亲家去了。他弟兄子?P多有在痒的。都到学前约齐了三学朋友。候按院下学讲书毕。公同禀道。许志吉假倚官差残害乡里。求大人做主。按院道虽他奉旨清查。未曾教他无端扳害。他既无桑梓之情。

诸生又何必存畏缩之念。此与小民触犯乡绅不同,这分明是恶他叫众人打他之意。众秀才正要生事。今见上官许他。众人等送按院上轿后。齐至公署前。蜂拥进去。那许寺丞犹自做张做势的狂吠。众人上前一齐动手。打得个落花流水。将手下人打死了几个。那许寺丞早逃走个不见。众人见他走了。竟打到他家里去。放火烧他的房屋。百姓都恨他。也齐来帮助。家财尽遭虏掠。妇女们剥得赤条条的赶出街坊。这一场丑辱。却也不校还要寻到许寺丞打死。才称众意。

这正是未害别人先害己。果报分明定不差。毕竟不知许寺丞逃得性命否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四十二回

建生祠众机户作俑配宫墙林祭酒拂衣

诗曰

朝廷养士首成均。由义居仁三百春。

何事奄阿供媚态。却捐廉耻丧天真。

宫墙数仞追先圣。功德千年诵德深。

堪羡戎行生俊杰。昂昂正气过儒绅。

话说徽州士民打了许寺丞。烧毁了他家产。妇女俱被凌辱。

各路找寻许志吉不着。谁知他躲在县丞衙门内。众人见找不着才歇了。他还不敢出头。这里府县申文各上司。抚按一面具题。

许志吉残害桑梓。激变士民。忠贤见两次差出的人。都如此。

忙请李永贞商议。永贞道吴养春原无罪。当日不过为要他几万银子。倒害了他一家之命。并两县的人民。此皆是差官不善体谅。如今只把许志吉撤回。余赃着该抚追解。忠贤如其言。把这事就缓下去了。那吴天荣上了个文华殿中书。他见事体停妥了。便思量衣锦荣归。夸耀乡里。却讨了个苏杭催赶织造的差。

他便起天马行牌。一路上虚张声势。坐察院打驿丞。沿途地方官知他是魏监手下的人都来送下程折酒席。奉承不迭。他还狐假虎威的。来至扬州坐四人轿。打钦差牌。拜院。道府县各官都来迎接请酒。十分热闹。旧日相与的朋友。也有羡慕他的。

也有趋奉他的。也有正人菲薄他的。也有恨他的。也有褒贬他的。他却受贺请客。洋洋得意。访得郁燕玉在母家。未曾另适。

想起昔日看顾之情。遂送了许多京中礼物。燕玉甚是正气。见了礼便骂道这害主恶奴。把我一家坑害得家破人亡。他还来送甚么礼。连盒子都摔碎了。他父母慌忙拾起来。瞒着他收下。重赏来人。次日他父亲又自去面谢。那吴天荣见燕玉收了他的礼。只认他有情于己。便想要娶他。于是央媒来说合。那媒人原知他们有主仆之分。恐燕玉不肯。便先来向他父母说。他父母道。论起他这等荣耀。就嫁他也罢了。就是碍着这二点。恐他不肯。又怕人议论。那媒婆道他主人家已没人了。怕谁议论。

姑娘虽是激烈。也不过是一时的性气。

妇人家的水性。及他到了那边。见那等富贵荣华。他就罢了。如今须是瞒着他。我明日去寻个少年标致人。来把他相一相。只说是个过路官员。要娶他做补房。哄得姑娘中了意。你老人家受了财礼。拣个吉日嫁过去。不愁他不成。老夫妻听了此言。满心欢喜。一则怕天荣的势要。二者又可以多得些财礼。

欣然应允。这正是:

可恨虔婆太丧心。无端设下阱机深。

纵教布定瞒天纲。难把娇鸾雏凤擒。

次日两个媒婆来对燕玉道。恭喜姑娘。喜事到了。如今有个翰林院王老爷。是浙江人。现住在河边上有三四号座船。二三十房家人。新没了夫人。要娶个补房。昨日叫我们到船上亲口吩咐。不论初婚再醮。只要人品标致。性格温柔。那老爷年纪三十上下。人物好不风流俊俏。我们想了一夜。把扬州城都数遍了。除了姑娘。再没第二个配得过。故此先来通知-声。

随后老爷就到。姑娘请快些收拾。燕玉犹假意羞涩。

坐着不肯动。他母亲忙来撮弄。代他理髟丐添妆。又买了几盘点心与媒婆吃了。须臾妆扮完了。果然十分美丽。犹如嫦娥离月殿。西子出吴宫。少顷只听得门外人声嘈杂。敲门声急。

媒婆忙来问道。原来是老爷来了。请进来。只见门外一乘四轿。

打着黄伞遮阳。一对银瓜。跟着十数个家人。拥着个少年官儿入来坐下。吃了茶。媒人挽燕玉出来拜见。转过身来。细细看了。那官儿十分欢喜。问了年纪生日。留下一两银子拜钱。家人捧上聘礼。金簪一对。金戒子一对。锦缎二端。燕玉见这人少年貌美。倒也欢喜。隔了两日。媒人送过衣服首饰。说定吉日来娶。至期大吹大擂的娶上船。只见妆奁铺设,极其华丽。

有许多丫头养娘在面前忙乱。却不见有个新郎进来。外面人声嘈杂。只听见讨赏钱传拜帖。也只得是官府来贺。看看晚了。

点上灯烛。将交更时。丫头伴婆收拾床铺。都出去了。少刻新郎进舱来。叫丫头脱了靴。燕玉留心偷看。却是个胡子。不似那少年的模样。心中甚是疑惑。忽想道不要是被那两个乞婆哄了。少刻丫头出去。新郎执着烛到房舱里来。揭起幔子。将烛放下。便来搂抱燕玉。

燕玉抬头一看。才认得是吴天荣。心中不觉大怒。猛把手一推,那天荣未曾防备。一跤跌倒。燕玉厉声骂道。你这欺心害主的恶奴。害了主人全家的性命。今日又要奸占主母么。走到妆台边。拿起手镜来劈头打下。把天荣的头也打破了。大喊大骂。伴婆使女们忙将天荣扶起。再来劝新人时。

燕玉已站在舱外。高声叫道。两岸上并过往贵官客商听者。

恶奴吴天荣是徽州吴养春的家人。他送了主人一家性命。

今又要逼奸主人之妾郁氏。皇天后土有灵。快来共杀此贼。言毕向河里一跳。可怜:玉碎花残邗水滨。无惭金谷坠楼人。

香魂不逐东风散。好拟湘灵作后身。

吴天荣见逼死了燕玉。忙吩咐放舟南下。次日扬州人都传遍了。郁氏父母知道。赶到镇江拦住放泼。要进京去告状。天荣忙寻人与他讲说。?诈了二三千金方回。天荣一路上没情没绪的。也不似以前的威势。到了杭州。上公馆清查织造钱粮。李实将上样的厚礼馈送他。公馆供应。无一不丰美。先催了镶边的缎匹。与天荣去。每年解京缎匹的旧例。

除承运库垫费外。应有司礼监茶果银三千两。魏监便在这上面市恩。将此项蠲免了。众机户便乘机钻谋他掌家道。魏祖爷虽免了茶果银两。无奈承运库还勒索加增。求爷回去吩咐库上。莫似以前需索。小人们万代沾恩。穷机户无可报答。

只好各家供奉祖爷的长生牌位。终日烧香。祝祖爷福如山海。寿比冈陵。那掌家道。你们家里供奉牌位。难道祖爷往你们小户人家去受享。你们感祖爷的恩德。何不代祖爷建个生祠与万人瞻仰。众机户道爷说得是。我们回来便择地开工。那掌家得了他们的钱。到京时就代他们恳求忠贤。忠贤是个好奉承的人。便欢喜道既然机户们感戴咱。要建生祠。

这也是他们的好意。你去对库上说。他们连年苦了。将就些收了罢。此言一出。库上怎敢留难。解户也宥许多使费。及回到杭州时。你有我无。众心不齐。便把这建祠的事就搁起了。

不意忠贤竟认了真。那一日又有个督运的太监进京来见。忠贤便问道你那里的机户。为咱建祠。可曾兴工么。那太监不知就里。便含糊应道已将动工了。出来回到杭州禀知。织造道众机户哄骗祖爷。须要处治他们才好。那些机户知道着了忙。只得来向李实借帑买地建祠。正要兴工。忠贤又差出人来看。李实留下。忙差人看基址。回说在僻静处。

且基址狭校忙与司房掌家计较。另拣了-块宽厂地。画成图样进呈。又重重送了来人一分礼。叫他善于覆命。那基址正在岳墓之左。断桥之右。果然好块地。但见:龙飞天目。鹤控栖霞。叠嶂层峦。百十仞山分翡翠。风纹雨毂。三百顷光动琉璃,桃李醉春风。一带白琉璃。桃李醉春风。-带白嫩红娇开锦绣。蓉菊描秋色。满堤黄英紫萼列瑶时。

雨余烟断。一条白练绕林飞。日落霞明。万点紫绡蒙岭上。哑哑的莺簧螺板。开早衙两部鼓吹。嘻嘻的钓叟莲娃。好丹青一幅图画。东西南北。围远的是周鼎商彝。

春夏秋冬。酣畅的是名花皓月。真是宇内无双景。南中第一山。李实见工程浩大。穷机户做不来。只得自己发出二万金。

差了两个掌家四个小太监。买木料。采石头。烧砖瓦。择日开工,真个斧斤之声。昼夜不绝。又因祠前路窄。不能建牌坊碑亭。便将西湖填起数丈来。将跨虹桥改前数丈。接着所填之地。

内外人工。凡有稍懒的。那管工的不时大棍子乱打。还有那采买来迟的。内相便二三十的重责。果然人众钱多好做事。监督又狠。正殿先完。次完了大门。说不尽雕梁画栋。绿户朱扉。

备极人工之巧。正面一座大白石牌坊。

两面都?k着游龙舞凤。左右又有两座碑亭。上镌着祠堂记。

都假着时相的名字。不但是西湖第一。就连天下也无双。

保见

巍峨夸峻宇。奇巧表神工。流丹耀碧映中流。藻?D榱题倚云表。凭凌霄汉。隐现楼台。羽欲翔鳞欲跃。鬼工?k出鸾螭。

萼半吐芽半抽。巧匠绘成花木。连阶砌玉。

朱户流金。高飞绰楔。三山半落青天。俯瞰平湖。二水中分白鹭。峰峦环宝阁。龙飞凤舞尽朝宗。日月近雕梁。翠点金铺皆入胜。富丽绝胜陈结绮。崔巍不让鲁灵光。

李实出了告示。禁止闲人。不许擅入游览。那些小民谁不来看。见有告示禁人。只得遥望而去。有一等惯乔妆高巾大袖的假斯文。棋子帽时新衣服的帮闲假浪子。不识势头。强要入去。被那些京班大棍打得一个个东奔西跑。内中就有个真相公。

也未免受他些凌辱。又有几个乡绅孝廉。因游玩泊船苏堤。乘着酒兴也来看看。不免有几句愤言。或带些嘲笑。也被那内官凌辱。却又认不得真。祠成后。李实差了两名堂匠进京报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