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珠缘


从山洞里穿进去三间卷篷。公子三人坐在内。一娘见公子叩头谢道。前日多谢大爷。又承老太太太太奶奶与列位她们的赏赐。公子扯起道。只行常礼罢。前日慢你。又拜了吴相公。

吴益之道你偏生记得这许多太太奶奶的。就不忘了一个。众人笑耍一会。一娘吃了茶。小厮摆饭。公子道因等你。把人都好饿坏了。一娘道因盐店里叫去做戏。故来迟了。大爷莫怪。吴益之道来迟了打孤拐。公子道谁忍打他。四人吃毕饭。

云卿道看花看花。公子携着一娘的手。同到各处游玩。果然好座花园。但见萦回曲槛。纷纷尽点苍苔。窈窕绮窗。处处都笼□箔。微风初动。虚飘飘展开蜀锦吴绫。细雨才收。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质。日烘桃杏。浑如仙子丽霞裳。月映芭蕉。却似太真摇羽扇。

粉墙四面。万株杨柳啭黄鹏。山馆周围。满院海棠飞粉蝶。更看那凝香阁青娥阁解醒阁。

层层掩映。朱帘上钩挂虫段须。又见那金粟亭披香亭四照亭。处处清幽。白匾中字书鸟篆。看那浴鹤池印月池濯缨池。

青萍绿藻跃金鳞。又有那洒雪轩玉照轩望云轩。冰斗琼卮浮碧液。池亭上下。有太湖石紫英石锦川石。青青栽着虎须蒲。轩阁东西。有翠屏山小英山茶藓山。簇簇丛生凤尾竹。荼蘼架蔷薇架近着秋千架。浑如锦帐罗帏。松柏屏辛夷屏对着木香屏。

却似碧围□幕。芍药栏牡丹砌。朱朱紫紫斗繁华。夜合台茉莉槛馥馥香香生妩媚。含笑花堪画堪描。美人蕉可题可咏。论景致休夸阆宛篷莱。问芳菲不数姚黄魏紫。万卉千葩齐吐艳。算来只少玉琼花。

四人游玩了一回。到厅上坐下。是日天气暴热。都脱了衣服。止穿得件单褂。公子道才三月底就如此热。云卿道不但热。

且潮湿得难过。吴益之道只怕有大雨哩。公子道烹茶吃。我们就在这里对花坐罢。家人移桌在卷篷下。四人坐下。

小厮斟酒来吃了几巡。公子叫斟大杯来。请吴相公行令。

一娘奉酒。小魏奉曲。云卿唱了一枝折梅逢使。吴益之行个四面朱窝的令。掷了一遍。收令时自己却是四红。一娘道该四杯正酒。吴益之道折五分吃罢。一娘道令官原无此令。斟得满满的。

定要他吃。还要速干。云卿又斟了一大杯谢令。吴益之道吃不得了。公子道谢令是个旧规。怎么推得。吴益之道既要谢令。也要酬柬。一娘便斟酒奉了公子。取提琴在手。轻舒玉指。

喂了一套半万贼兵。也是北曲中之翘楚。一娘因提琴便忘记。

将小魏送他的那柄扇子放在桌上。公子无心取来看。一娘想起要夺时已不及。公子见是把金钉铰的川扇。上系着伽南香坠。

公子道这扇子是我的。如何到你手里的。事有可疑。

一娘道我没有带扇子来。才借他的。公子道他说是借的。

云卿快招。若未直招。罚一大碗酒。公子原是斗他耍的。

却未疑到别事上去。谁知云卿心虚。满面通红。吴益之道不好了。小小猫儿也会偷嘴了。这扇子是你与云卿的。只看云卿袖内可再有把了。若不得。便是借的。云卿道只得这把。吴益之忙扯住他袖子。公子便来摸他袖内。却有把在内。公子道这是甚么。一把拿出来。却是柄棕竹真金扇。上面是李临淮写的。

公子道我们逐年打雁。今年倒被小雁儿口兼了眼睛。这样个小孩子。转被他瞒过了。吴益之道这并不干云卿的事。都是老一的骚风发了来缠他的。一娘道可是说胡话。

你看见的。吴益之道不要强嘴。好好拜我两拜。我代你做媒。

一娘道无因怎么拜得起来。公子道却也怪你们不得。这样一对娇滴滴的人儿。怎叫他们不动火。吴相公连日也想你得紧。

如今也说不得偏话。拿骰子来掷掷看。遇着双喜相逢的。

今日就陪伴他。我先掷起。—掷不遇。次到吴益之。止遇一个。

饮了—杯。到云卿一掷。却是三二六么三四。遇了个单的。

再到一娘。又遇了却是双喜相逢。乃是二二四二四六。吴益之呵呵大笑道。真是天定的了。取两个大杯来吃了合卺。就与公子二人各奉一杯。云卿害羞。起身要走。被吴益之抓祝又替他二人串了酒。各饮交杯。公子唱曲。吴相公奉肴。

众人笑了半日。吴益之道媒人是大爷。伴婆便让我老吴。不来讨喜。只讨个头儿罢。一娘还是假意推却。云卿转认真害羞起来。

正在花攒锦簇的饮酒。忽见个家人慌忙进来禀道。郓城县张爷钦取了吏部。来拜老爷。老爷叫请大爷去会哩。原来这张公是公子的房师。吴益之道我也要会会他。只是误了他二人的佳期怎处。公子笑道不妨。你两人竟在此宿罢。我叫人送铺盖来。明早来扶头罢。一娘道不好。还是回去罢。吴益之道又来撇清了。公子带笑向一娘道。他是个童男子儿。你开他的黄花时。须婉款些。说过遂同吴益之出门上马而去。二人送到门外。

合手回来。百般欢笑玩耍。巴不得到晚。在洒雪轩耍了一会。

就炉上炖起天水。泡新茶来吃。将晚时。只见两个小厮押着铺盖迸来。铺在凝香阁上。晚间云卿讨了水来。二人洗了手脚上床。那两个小厮也去睡了。是日天气甚热。不用盖被。银烛高烧。二人交媾。直至三更。方搂抱而卧。那知交四更时。忽然雷生西北。闪起东南。只听得盆倾大雨。电掣鞭雷。好大雨。

足下了一个更次。才渐小了。正是:

雷掣紫蛇明。雷轰群蛰开。明煌飞火光。霹雳崩山润。烈焰满天明。震惊天地纵。红绡一闪发萌芽。万里江山都撼动。

二人睡思正浓。忽被霹雳惊醒。觉得有些寒气逼人。遂扯被来盖了。一会雷雨才祝檐溜无声。只听得楼板上有声。

云卿掀开帐子。仰头一望。却好一闪过去。见地下有一端红东西。没有看得明白。接着又是一闪。才看见是一条大赤蛇盘在楼板上。昂着头向床上望。云卿吓得缩进被去。

蒙头紧抱而睡。不敢作声。又隔了一会。闪也住了。才伸出头来。不见动静。小便急了。没奈何轻轻揭开帐子。见窗上有月光。照见楼板上并无蛇影。想道花园中草木多。该有大蛇。

或是因雷雨大。从屋上下来的。雨住时自然去了。摸摸一娘时。

犹自酣睡未醒。只得爬下床来披上衣服。见月明如昼。虽不见蛇的踪迹。却又不敢开门。只得站在桌上从窗眼里往外溺。溺完下来。正要上床。才掀开帐子。一手摸着蛇尾。吓了一跳。

忙把帐子一开。看时。只见一条大红蛇盘在一娘身上。昂着头向外。眼放两道金光。见了人往被里一钻。吓得云卿大叫一声。

跌倒在楼板上。顿时四肢不动。正是身如五鼓□山月。命似三更油尽灯。毕竟不知云卿性命若何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四回

赖风月牛三使势断吉凶跛老灼龟

词曰

人事等蜉蝣。朝暮营营不自由。打破世界蝴蝶梦。

休休。涤尽尘氛不惹愁。富贵若浮鸥。几个功名到白头。

昨日春归秋又老。悠悠。开到黄花蝶也愁。

话说魏云卿上床见了赤蛇。吓倒在地。一娘闻声惊醒。

身边不见可人。口里连叫莫冷呀。可曾穿衣服。又叫两遍不应。揭开帐子不见人影。再低头。只见月光映着衣服在地下。

忙坐起扯那衣服时。只见云卿睡在地下。忙下床来摸时。浑身皆冷。四肢不动。只口中微微有气。不知何故。忙扯下被来代他盖好。抱住了以口度气。少顷才伸出气来。自已才穿上衣服。

开了楼门叫起小厮来。那小厮道早哩。忙起来做甚。一娘道魏官人肚痛哩。快烧些汤来。小厮忙起来开门。去了一会。才送上滚汤来。看见云卿睡在地下道。正经床上不睡。在地下舞弄做甚。一娘接过滚水来。度了几口下去。渐渐身上才暖。同小厮扶他上床。小厮才去。一娘复脱衣上床。偎着云卿偎了一个时辰。方伸出气来。翻转身来说道。吓杀我也。一娘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下去。又不敢劳动问他。只得又搂着睡了一会。方说道吓杀了。一娘道怎样的。

云卿道打闪时见了一条赤蛇盘在地下。你睡着了。我要小便。伸出头看时。窗上月光明亮。蛇已不见。我便起来小解。

回来上床时。一手摸着个蛇尾。已是害怕。及揭开帐子看时。

见一条大红蛇盘在你身上。见我来就往被里一钻。我故此吓倒了。一娘道想是你眼花了。我并不觉。你没有吓得死。我倒好被你吓死了。你如今好些么。云卿道此刻不觉怎么的。只是心里有些跳。二人依旧搂着睡。云卿兴动。又要弄了。一娘道你脸都吓黄了。将就些罢。日子长哩。于是把云卿捧在身上。上上下下摸了一遍。说道你这样个羊脂玉雕的入儿。不知便宜哪个有福的姐姐受用。云卿道你这样朵海棠花。怎禁得那老桑皮揉擦。一娘叹口气道。这是前世冤孽。

就是王大爷也是天生有福的。家里一个象观音的大娘。且是贤慧。又不吃醋。房中有三四个姐儿。外边又有你这样个人儿陪伴。云卿道只因他做人好。心地上拈来的福分。二人说了一会。云卿忍不住又弄起来了。只听得楼下有人说话。乃是公子差小厮送梳盒来的。说道大爷送张爷上了船就来了。先着我送点心同梳盒来的。一娘对云卿道起来罢。莫撞见老吴来吵死。

云卿遂起来。下楼洗了脸。同一娘吃了点心。才去梳头。梳盒内一应扒刷油粉。件件俱全。又有个纸包。

包着两根金花簪儿。一娘道道大爷真是个趣人。无所有备。

梳完时园丁送花来。二人各穿一枝戴了。携手来到四照亭看花。

夜来风雨。吹得落花满地。如红茵铺就。枝上半开的犹带水珠。

初日照耀。浑如红锦上缀着万颗明珠。分外精光夺目。

两人倚着栏干。玉面花容。互相掩映。却好公子同吴相公进来道。

花枝与笑脸相迎。二人应接不暇。吴相公道赏名花对妃子。

古今绝唱。

今日兼此二美。使明皇见此亦拜下风。公子道恨无清平调耳。吴益之道魏郎一曲。何减龟年。一娘道王大爷吴相公两位不日玉堂金马。岂不是两个风流学士。

事事皆胜明皇。公子道老一虽善为事吾辈藏拙。亦为我辈增愧。四人欢笑坐下。见云卿清减了些。公子道我原叫你将就他些,一夜便就他弄瘦了。二人亻免首而笑。公子吩咐小厮道。

昨日张爷送的新茶。把惠泉水泡了来。小厮煽炉煎茗。公子取过拜匣来开了。拿出个纸匣来道。这是新作的玉凉簪。带来与你二人的。却是洗的双凤头。玲珑剔透。公子道玉质虽粗。做手却细。将一枝递与云卿。一枝递与一娘道。权作软房礼罢。

二人称谢过。各插在头上。小厮摆上饭来。一个小厮将个小纸匣儿递与一娘道:“这是大娘带与你的”。一娘才来接。被吴益之劈手夺去。打开看进。却是一条白绫洒花汗巾。系着一副银挑牙。一双大红洒花褶衣。两副丝带。

两副玉钮扣。一包茉莉香茶。吴益之将汗巾袖了。又倒了一半香茶。将余下的递与一娘道。

我两个分了罢。各人感情就是了。一娘向公子谢了。公子道看骂罢。吴益之道随他咒骂。我若有些伤风头疼。我就睡到他床上去。三人吃了饭。

云卿到亭上泡了茶来吃。果然清香扑鼻。美味滋心。公子道贻安备马。送老一到船往南门去。刘荣回马来。随我们回去。

二人应去。吃毕饭。贻安备了马请一娘动身。一娘作别。

公子袖内取出二两银子递与一娘道。些须之物。表意而已。

一娘推辞道。连日打搅大爷还不够哩。这断不敢再领。公于道不多意思。遂放在他袖子里。一娘对云卿道。你不自在哩。

调理几日再做戏。我再来看你。吴益之道活活的疼煞人。我就肉麻死了。一娘道你就惯会说胡话。笑着上马而去。

吴益之将汗巾也还了他。三入立在门外垂杨之下。望着他—直去了。园上至河边只有二里远。一娘放开缰。登时到了一座大石桥。一娘马到桥边。收住缰。等贻安叫船。谁知上流并无一只船。刘荣道如今游春的多。凉篷船都雇尽了。寻渔夫去罢。寻了一遍。回来道湾子里也没船。一娘且下来站站。

先叫刘哥回马去接大爷。等我再去寻船。一娘下了马。刘荣骑马回去。贻安又往下流头寻船。一娘独立桥边柳荫之下。

只见柳色侵衣。花香扑鼻。红尘拂面。绿水迎哞。春光可爱。忽见桥边转过一簇人来。但见:个个手提淬筒。人人肩着粘竿。飞檐走线棒头栓。

臂挽雕弓朱弹。架上苍鹰跳跃。索索黄犬凶顽。寻花问柳过前湾。都是帮闲蠢汉。

那一伙人拥着个戴方巾的骑匹白马。正上桥来。见一娘独自在此都站住了。三四个上前来看。一个道好模样儿。

一个道好苗条身段儿。有的道好双小脚儿。一娘见他们看得紧。把脸调转向树。那些人便围上来看。一娘没法。只得把扇子遮了脸。那戴方巾的见扇子上有字。便上前劈手夺去道。

借与我看看。念诗。又捉不过句来。又认不得字。口里胡诌乱哼。一娘听了又好笑又好恼。那些人起初还是看。后来便到身边乱拉乱捻的。一娘正没处躲避。却好贻安来了道。是甚么人敢在此调戏人家妇女。忙将那干人乱推乱搡。怎当的人多。

推开这个。那个又来。正在难分之际。却好远远看见公子等来了。贻安道好了。大爷来了。说罢走到桥上喊道。大爷快来。

不知那里来的一起人在此胡闹。公子听见。放开马先跑到桥上。

那起人见公子来。都站开去。只有那戴方巾的迎上来作揖道。

王大兄何来。公子看那人时。但见生得:龌龊形海猥琐相貌。水牛样一身横肉。山猿般满脸黄毛。

咬文嚼字。开言时俗气喷人。裸袖揎拳。举手间清风倒射。家内尽堆万贯。眼中不识一叮花营柳市醉魔君。狗党狐群真恶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