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珠缘


奶奶短。管家婆他称为大娘。丫头们总唤姑娘。赚得上上下下。没一个不欢喜。老太太问了他姓名道。先叫你家长回去。

你晚间看了戏去。又向娘妇道。可贯他一匹喜红。一两银子。

一娘便到外边来对丑驴说了。丑驴收起行头。领着孩子先去。

一娘复到帘间来谢赏。王奶奶叫看坐臼儿与他坐。一娘不肯坐。说之再三。才扯过一张小杌子来坐下。然后众女客吃面。

一娘也去吃了面。少顷厅上吹打安席。王太太邀众女客到大厅上上席。女客约有四十余位。摆了十二席。宾主尊卑相让序坐。

外面鼓乐喧天。花衤因铺地。宝烛辉煌。铺设得十分齐整。有献寿诗二首为证:阿母长龄拟大椿。相门佳妇贵夫人。

原生上第鸣珂族。正事中朝玉臣。

振振琳王郎皆子姓。煌煌簪绂总仙寅。

金章紫诰多荣显。况是潘舆燕喜辰。

自是君家福祉高。朱轮华毂映绯袍。

光从天上分鸾凤。恩向云中锡凤毛。

金母木公参鹤驭。紫芝碧玉奏云王敖。

持觞欲侑长生酒。海上新来曼倩桃。

却说正中一席。摆着五鼎吃一看十的筵席。洒线桌围。

销金坐褥。老太太当中坐下。王尚书夫妻红袍玉带。双双奉酒。拜了四拜。次后王公子夫妇也拜过了。于是众亲戚本家俱来称觞上寿。老太太一一应酬毕。王太太同媳妇举杯安席。众人告坐毕。侯一娘才上去到老太太前叩头。又到太太奶奶面前叩头。王奶奶一把扯住道。岂有此理。多谢你。便叫管家婆拿杌子在戏屏前与他坐。吹唱的奏乐。上汤住了鼓乐。开场做戏。

锣鼓齐鸣。戏子扮了八仙。上来庆寿。看不尽行头华丽人物清标。唱一套寿域婺星。乔王母娘娘捧着仙桃送到帘前上寿。王奶奶便叫一娘出来接。一娘掀开帘子。举头一看。见那扮王母的旦角。惊得神魂飞荡。骨软筋酥。站立不祝正是难填长夜相思债。又遇风流旧孽冤。毕竟不知见的这个人。姓甚名谁。

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回

陈老店小魏偷情飞盖园妖蛇托孕

词曰

色即空兮自古。空兮即色皆然。人能解脱色空禅。

便是丹砂炮炼。西子梨花褪粉。六郎落瓣秋莲。算来都是恶姻缘。何事牵缠不断。

却说候一娘出帘来接仙桃。见那扮王母的。就是前在庙中扮西施的小官。不觉神魂飘荡。浑身都滩化了。勉强撑持。将桃酒接进。送到老太太面前。复又拿着赏封送到帘外。

小旦接了去。彼此以目送情。戏子叩头谢赏。才呈上戏单点戏。老太太点了本玉杵记。乃裴航蓝桥遇仙的故事。那小旦扮云英。飘飘丰致。真有神游八极之态。竟是仙女天姬。无复有人间气味。那侯一娘坐在帘内。眼不转珠。就如痴迷了一样。

坐不是站不是的难熬。等戏做完。又找了两出。众女眷起身。

王太太再三相留。复坐下。要戏单进来。一娘拿着单子到老太太面前。老太太道随他们中意的点几出罢。女眷们都互相推让不肯点。一娘走了—转。复拿到老太太席前道。

众位太太奶奶都不肯点。还是老太太吩咐。是个正理。老太太道何妨。只见背后走过一人来。将一娘肩上拍了一下道。

劳了你一日。你也点一出。一娘转脸看时。乃是王公子的娘子。

年方十八为人和气蔼然。虽生长官家。却一味谦虚。不肯做大。就是侯一娘在此。他也以客礼相待。不肯怠慢他。遂取过单子来道。老太太请奶奶点出顽耍。王奶奶笑道不要推。

我们一家点一出。一娘要奉承奶奶欢喜。遂道小的告罪了。

先点一出玉簪上听琴罢。他意中本是要写自己的心事燥燥脾。

别人怎知他心事。又有个杨小娘。是王尚书的小夫人。说道大娘我也点出霞笺追赶。大娘笑道你来了这二年。没人赶你呀。

我便点出红梅上问状。也是扬州的趣事。一娘遂送出单子来。

戏子一一做完。女客散了。谢酒上轿而去。阶下响动鼓乐送客。客去完了。一娘也来辞去。王奶奶道更深了。城门关了。

明日去罢。遂携手同着老太太到后堂。还有不去的女客。

同邀到卧房楼上吃茶不题。正是:

艳舞娇歌乐未央。贵家风景不寻常。

任教王漏摧残月。始向纱橱卸晚妆。

却说小魏见了一娘。心中也自恋恋不舍。吃了酒饭。正随着众人出门。只见个小斯扯他一把道。大爷在书房里请你哩。

小魏遂别了同班。随着小厮到书房。见王公子同着个吴相公秉烛对坐。见云卿进来。迎着道。今日有劳。云卿道该服侍的。

原来王尚书止有这个公子。年方二十。新中了乡魁。

为人十分谦厚。待人和气。生平律身狷介。全无一点贵介气习。与云卿相处。真是一团惜玉怜香之意。那吴相公名宽字益之。

郓城县人也。是个有名的秀才。是公子请来同看书的。云卿见过坐下。吴益之道今日戏做得好。王公子道只是难为云卿了。

—本总是旦曲。后找的三出又是长的。吴益之道也罢了。

今日有五六两银子赏钱。多做几出也不为过。三人笑了一回。

小厮拿了果盒围碟来。公子道先拿饭来吃。恐云卿饿了。

云卿道我吃过了。公子道既吃过了。就先泡茶来吃。少顷小厮拿了壶青果茶来。吴益之扯住他问道。你今日在帘子里看戏么。

小厮道是在席上接酒的。吴益之道我有句话问你。若不实说。

明曰对老爷说打你一百。小厮道小的怎敢不说。吴益之道后头找戏。可是大娘点的。小厮不言语。只把眼望着公子.公子道但说何妨。小厮才说道一出是杨小娘点的。一出是大娘点的。

一出是做把戏的女人点的。吴益之拍手笑道。

我说定是这些妖精点的。可可的不出吾之所料。到与我是一条心儿。那撮把戏的女人。到生得风骚有致。此时断不能出城。何不叫他来吃杯酒儿谈谈。公子便问道。那女人可曾去。

小厮道没有去。在大娘楼上弹唱哩。公子道你去叫他来。

云卿道将就些罢。莫惹祸。大娘若打出来。连我们都不好看。

公子道他若吃醋时。连你也要打了。小厮就往里走。吴益之又叫转来道。你去说。若是你大娘要听唱。就请他同出来听。

我们大家欢乐欢乐。小厮走到楼上扯住一娘袖子道。大爷请你哩。

一娘道大爷在哪里。小厮道在书房里。一娘道我这里要唱与众娘们听哩。你去回声罢。大娘道书房有谁在那里。小厮道吴相公同魏云卿。一娘道哪个魏云卿。小厮道是唱旦的魏师付呀。一娘听见是唱旦的。身子虽坐着。魂灵儿早飞去了。

则说道既是大爷叫。我不好不去。大娘道那魏云卿倒也像个女儿。—娘笑着起身。同小厮走至书房。见了礼。公子道今日有劳。就坐在小魏旁边罢。一娘笑应坐下。小厮斟酒。四人共饮。一娘见了云卿。说也有笑也有。猜拳行令。色色皆精。

把个公子引得甚是欢喜。又缠小魏唱。云卿唱了套天长地久。

真有穿云裂石之妙。唱毕。又取骰子来掷快饮酒。一娘输了几骰。又与吴相公赌拳吃大杯。连赢了七拳。吴益之连吃七大杯。一娘连连打鼓催干。又不许人代。把个吴益之灌得大醉。

伏在桌上打睡。公子此时也有七八分酒了。起身去小解。

那一娘见没入在面前。遂搂住云卿做了个串字。低低说道心肝。我住在马头上陈华宇家饭店里。你明日务必愉个空来走走。正说完时。却好公子进来。二人便分开了手。其时已有三更。一娘只得起身要进内里去。公子道我要留你在此。怎奈吴相公又醉了。云卿道就陪大爷罢。公子道只怕有人吃醋。一娘笑首去了。公子便同云卿宿了。次早起来。二入吃了早饭。吴益之犹自中酒未醒。云卿要去。公子道你莫去罢。

今日有城外的客戏。做得早呀。云卿道走走就来。公子道等你吃午饭。云卿道知道。走到下处。袖了些银子。来到马头上西首。见一带都是客店。问个小孩子道。陈华宇客店在那里。

孩子道那里不是。牌上写着陈家老店么。云卿便走到门首。

见一老者。那老者道请坐。云卿道岂敢。便当在门前凳上。终是怕羞不好问。老者见他生得清秀。知是南边人。只望着他。

不知他来做甚么。云卿只是低着头。拿着扇子在手里弄。坐了一会。心里正想要回去。只见河边船上有人叫道。魏云老为何独坐在此。云卿抬头看时。见一只船上装着行头一班子弟。认得叫他的是陈三。也是个有名的净脚。云卿起身走到河边道。

我在这里看个乡亲。等他讨家书。阿兄那里做戏。陈三道关上衙门里请客。云卿道饮三杯去。陈三道多谢多谢。遂拱手别了。

云卿因要进城。便把扇子忘记在店内桌子上。走了一会。忽然想起。复回来寻时。竟没得。因问那老者道。曾见小弟的扇子么。老者道没有见。云卿又探袖检衣的寻。老者道我坐在这里。

也没有离。又没有人来。云卿只道是吊在河边上。也就罢了。

只见远远两个孩子赶了来。前头一个跑。后面一个哭着赶来。

喊道快还我。原来后面的是老陈的小儿子。老陈拉住道。你要他甚么。孩子道我在门前桌上拾得一把扇子。上头还有个东西扣着。都被他抢去了。

老陈道是这位官人的。拿来还他。孩子道他枪去送与他娘去了。老陈道官人请坐。我去要来还你。说着便往里面去叫道。

侯一娘快把扇子拿来还这位官人。云卿取出二十文钱来与两个孩子。孩子欢天喜地往外去了。云卿便跟着老陈往里面来。

只见侯一娘拿着扇子。从楼上下来。一娘见了云卿。

不觉喜从天降。笑逐颜开道。官人请里面坐。却好有人来寻老陈说话。老陈出去了。云卿遂到一娘楼上。深深一揖。一娘还过礼。取凳与他坐了。起身把楼门关上。搂住云卿道心肝。

你怎么今日才来。想杀我了。急急解带宽衣上床。好似那:交颈鸳鸯戏水。并头鸾凤穿花。软温温杨柳腰摆。

甜津津丁香舌吐。一个如久渴得浆。无限蜂狂蝶乱。一个如旱苗遇雨。许多凤倒鸾颠。一个语涩言娇。细细汗漫红玉颗。

一个气虚声喘。涓洞露滴牡丹心。千般恩爱最难丢。万斛相思今日了。

云卿与一娘完了事。起来穿衣。一娘忙斟了一杯热茶与他吃。叙谈了一会。时日已将西。云卿道我去了再来看你。

今日王府戏早。恐去迟了。袖内取出一包银子。递与一娘道。

买点甚么吃吃罢。一娘道岂有此理。我岂是图你的钱的。

只是你把情放长些。不时来走走就是了。仍把银包放在他袖内。

摸到那把扇子。拿出来道。转是这把扇子送我罢。云卿道你既爱。就送你罢。临下楼时。又扯住约定日子。云卿才别去。店中人往来混杂。有谁知道。自此为始。不时来走动。得空便弄弄。不得空就坐谈而去。也有十数次。不觉是三月天气。和风习习。花雨纷纷。绿杨枝上啭黄鹂。红燕香中飞紫杏。踏红尘香车宝马。浮绿水画舫歌船。那王公子终日在外游赏。他是个公子。又是少年科第。兼之为人和气谦虚。奉承他的不计其数。

今日张家请。明日李家邀。一春无虚日。一日正与吴益之在书房闲谈。见门上又拿进帖来。

公子愁着眉道。哪家的帖。门上道张老爷请酒的。公子道终日如坐酒食地狱。病都好吃出来了。快写帖辞他。自今日起。

凡有请我的。都一概辞他。说我往园子里去了。午后门上来回道。园丁来说。园内海棠大开。请大爷去看。公子道正好。

吩咐他回去打扫洁净。我明日来。门上去了。对吴益之道。

明日同兄去看花。且可避喧数日。叫小厮吩咐厨子。明日备酒饭送到园上去。次日叫小厮唤小魏来同去。吴益之道何不把侯一娘也叫他去耍耍。到也有趣。公子便令家人备马去接。

三人先上马去了。这里家人来到陈家店内问道。侯一娘在家么。老陈道都出去了。管家道可知在那里。店家道不知道。

管家只得进城来。却好遇见个相识的。问道何往。管家道去叫侯一娘不在。那人道在盐店里不是。管家道在谁家。那人道史老三家。管家别了那人。来到史家。进门来静悄无人。

只见丑驴独坐吃饭。管家道你婆娘哩。丑驴也不起身。答道在里面哩。管家心里便不快活道。叫他出来。王老爷府里叫他哩。丑驴道做戏么。管家道不是。叫他去陪酒哩。丑驴道要陪酒请小娘去。怎么叫我们良家妇人陪酒。管家大怒。走上去—个耳巴子。把他打了一跌。抓住头发。惯在地下。打了几拳。

又踢了几脚。丑驴大叫。惊动里面男女都出来看。

史三认得是王府管家。上前解劝。管家才住了手。骂道我不看众人面。打杀你这王八蛋。一娘上前陪笑道。得罪老爹。

他这个丑鬼不知人事。望老爹恕罪。不知有何吩咐。管家道大爷到园上看花。叫我拿马来接你。这王八口里胡说。你婆娘不是小娘。是甚么。众人道老爹请息怒。他说话不是。也须看看人。王大爷平日也不是个使势的。抬举你妻子。也是你的造化。

求之不得。反来胡说么。史三道请坐坐。老一还没有吃饭哩。

管家道我家爷也好笑。多少名妓不叫。却来寻他。

那一娘见势头不好。忙对史老三道。别了罢。改日再来。

史老三也不好再留。送他出门。丑驴背上行头。领着孩子。垂头丧气而去。这里管家犹自气喷喷的上马。一娘也上了马。同到园上来。只见门前一道涧河。两岸都栽着桃柳。一带白粉墙。

走过石桥。一座三沿滴水磨砖门楼上。横着玉石匾额。

三个石青大字。乃是飞盖园。后写着郓城吴宽题。原来就是吴益之写的。下马进来。只见一带长廊。大厅前便是一座假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