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珠缘

雨散雷收。那岭太高。上面水如倾崖倒闸一样。又过了一会。

日色才出。进忠才走出洞外。忽猛省道是了。忘却老僧之言。

定是龙王震怒。复来池边拜祷道。弟子魏进忠愚蒙小人。触犯尊神。望恕弟子无知之罪。又到观音面前叩谢了。正要回去。

抬头看时。山间云雾遮满。不见来时路径。

想是云还未荆坐了一会。又起来望时。只见重山叠叠。

一些路也没有。四下寻路。只有东南上有条小路。却又险峻。

只得扳藤附葛。一步步望下爬。捱到东岭。遇见一处两山接笋。不得过去。那接笋处却只有三尺多宽。壁立而下。深有万丈。

底下水流如箭。论平日也还跳得过去。因是爬了半日山路。

脚软了。又见下面极深。心中又怕。两脚抖颤。莫想站得起来。坐在山崖上喘了一会气。看看日已西去。正在着忙。只听得远远有人言语。又等了一会。见对山上一个人走来。口里唱着歌儿道:破衲穿云挂薛萝。独耽生计在山阿。

世情险处如棋局。懒向时人说烂柯。

只见那人头戴遮阳箬笠。肩挑绳担。腰插板斧。原来是个樵夫。进忠道行路的哥救我一救。那樵夫叫道。你从哪里来的。

在这里坐着。这阔没多阔。跳过来罢。进忠道爬了山路的。脚软了跳不得。那樵夫将肩上扁担拿下。担在上面。

按住一头。拉着他手。才跳过来。那樵夫收过扁担。进忠与他唱个喏。樵夫道你从哪里来的。进忠道岭上下来的。樵夫道这岭壁万仞。从未曾见人上去。你怎么从上面下来的。进忠道我是采药的。从前面山上误走过这岭上。因雷雨迷失了路。

故从岭上爬下来了。樵夫道闻得上面有龙王。你可曾见么。

进忠道没有见。只见一池清水。樵夫道你这往哪里去。进忠道我也不知路径。只是有人家的去处便好借宿。敢问哥这是甚么地方。樵夫道这岭下是居庸关。此岭唤做摩天岭。

离关二十里。向东去也是个隘口。本该邀到寒舍宿。奈我又入山深了。你便依着这条小路走去。四五里就有村落了。莫走大路。恐遇游兵盘诘。进忠作揖相谢而别。果然走不上三五里。山下露出几个人家来。只见:望里云光入暮天。柴扉几处结炊烟。

昏鸦点点栖林杪。小犬狺狺吠短檐。

进忠走近人家。见一老者在门前扎草喂马。遂上前与那老者见礼道。我是过路的。欲借府上一宿。老者道这是紧要的口子。要盘查奸细的。你从何处来的。进忠道我是个为客的。因在路上被小军们抢去行李。望老爹暂借一宿。明早便行。老者道拿文凭来看。才能留宿哩。进忠道文凭搭裢内。俱被抢去了。

老者道没文凭不留。恐是奸细。又见一少年人捧了一盆热豆出来喂马。问道这人做甚么的。老者道他要借宿哩。因没文凭不敢留。那人道也不妨。此人不象个奸细。留他住一宿罢。遂邀进屋内。见礼坐下。天晚时取出面饭来同吃。进忠已半年多不见谷食了。吃罢就与少年的同宿了。睡至二更时。只闻隔壁有呻吟痛楚之声。进忠问那少年的道。

甚么人叫唤。那人道是俺哥。昨日走塘报。被虎咬了腿。

故此叫唤。进忠道腿可曾折。那人道没有。只咬去一块肉。如今肿有小桶子粗。进忠道这不难。我带有仙药在此。吃了就止疼。只是要酒调服哩。那人道酒倒没有哩。老者在间壁听见。

说道你起来。东边儿王家今日请客。该有剩的。你去讨讨看。

那人便起来。去了一会回来道。酒有了。却没多。进忠道半碗也够了。妈妈儿起来打火上灯。进忠也起来将草药末子捻了一撮。放在酒内。入砂锅中煎了几滚。与他吃下。叫他盖暖了睡。

各人复又睡下。至天明那老者起来。走过来谢道。多承老哥好灵药。进忠道好些么。妈妈儿道吃下不多时就不疼了。五更时出了有一盆黄水。肿也消了。腿也伸缩得了。有缘得遇恩人。

谢了又谢。进忠也暗自称奇。一家儿奉之为神仙。杀鸡为黍管待他。又向他讨了些药。进忠道此药不独治此。凡一应跌打损伤。也只一服见效。那老者道骨头折了可医得好。进忠道就是碎了也能医。老者道如今俺们总府大人的公子。因跑马跌折了腿。有半个月了。老哥若能医。等俺去报知。荐你去医。进忠道好极。你去报知。若有谢礼。我分些与你。老者道我没谢得你。还敢望分你的钱么。忙叫儿子备马。先到守备衙门报知。

守备上关来禀报过。即差兵丁拿马来接进忠。接到衙门见过礼。

问了一回。见进忠衣裳烂缕。

即着人取衣巾鞋袜与他换了。总府里差了四个家丁来接。

进忠上了马。不一时到了关下。真个是峭壁悬崖。玉关金斗。

有诗为证:

龙盘天险竣高楼。雉堞连云接上游。

金壁万重严虎豹。牙旗百里拥貔貅。

地连幽蓟吞沧海。势压山河捧帝州。

功业好期班定远。欲携书剑觅封侯。

进忠来到关下。家丁将令箭吊上去。少顷放炮吹打吆喝开关。守关官坐下。两边将弁俱是戎装。刀枪密匝。把守得铁桶相似。进了关。家丁引进忠与守关官儿见了礼。过了关。

复上马至总镇府。先与中军相见。传鼓开门。中军陪着至后堂。那总兵才出来接见。礼毕坐下。问道先生贵处尊姓大名。

进忠道小人姓魏。贱字西山。肃宁人氏。家传医业。因出关采药。中途为游虏劫去行囊文凭。昨至关下借宿。闻得贵公子有恙。故此进谒。总兵道小儿因走马跌伤右腿。今已半月。

尚未痊可。今早关下守备来回说。先生仙药可治。故尔奉屈。

倘得全愈。自当重谢。门子捧茶来吃了。进忠道请公子一看。

总兵遂邀至卧房。见公子卧床叫唤。进忠走到床前揭开被。见右腿用板夹祝将手略按一按。便叫唤不已。进忠道可曾服药。

总兵道服过。据医人说接骨须过百日才得好。

只是先止了疼方好。进忠道若等一百日。人岂不疼坏了么。

总兵道正为此。进忠道不妨。我这药一用便定痛。三服即可见效。床后女眷们听见。十分欢喜。送出十两银子来。开包议明。医好时谢仪一百两。进忠道取暖酒来。丫环随即烫了酒来。

进忠将草药取出三钱来。调与公子吃了道。盖暖了睡一觉。

就定疼了。女眷在床后道。倒有半个月没有睡了。进忠道不妨。

包管一会便不疼。总兵邀进忠到书房内吃了饭。总兵自去料理公事。进忠独坐。过了半日。只见总兵走来拱手道。多蒙先生妙剂。服过一刻就睡了。才醒来说竟不疼了。果是神速。

不觉十分钦敬。进忠口中谦逊。心中却暗自称奇。晚间又服了三钱。次早进来看。公子道深蒙先生妙药。跌伤后半月中。

上半截痛不可言。下半部就不知浑木了。自昨日服药后。

下部方知冷暖。夜间骨里觉得微痒。隐隐的响声。如今也伸缩得了。进忠道不要扭动。恐劳伤了筋骨。又调一服与他吃。

到书房来正闲话间。只见家丁来报道。白相公要见。总兵道请。不多时引进一个秀士来。总兵降阶迎入。各各见礼坐下。

那人头盖方巾。身穿潞绸道袍。脚下绒袜毡鞋。生得面麻口阔。

乱发虬须。那人问道此位尊姓。总兵道魏先生。为小儿医病的。妙药三服。已愈了大半。进忠亦请教。总兵道江右星家白太始先生。太始道连日因公子有恙。未曾来进谒。今日谒诚奉候。吉人天相。必定痊愈的。总兵道连日未聆大教。太始向袖中取出两本流年来道。贵造已看来。令郎不过暂来灾晦。目下流土星进宫。就平复了。总兵道请教。太始一一细讲。只见他讲一会。便起身到门外吐两口。进来又讲。不一时如是者四五次。一年流年说未完。就吐有十几口。进忠见他唇下有血渍。

便道先生唇下有血痕何也。为何频起作吐。

太始道学生素有贱恙。话说多了。就要吐几口血。进忠道男子血贵如金。岂可频出。这是劳伤肺气所致。何以不医。太始道也曾医过多回。未能痊可。医家叫我寡言。小弟业在其中。

何能少言。故尔难愈。进忠道弟倒有药可治。只须三服便可永不再发。总兵道魏先生妙剂。不消多服。定是神速的。

进忠便向囊中取出七粒丸药来。用白汤与他吃下。总兵道且收下。迟日再请教。吩咐拿酒。家人摆上语来。三人饮至更深。就留太始与进忠同宿。次早进忠又进内看公子。将夹板解去。已接完骨头。伸缩自如。并无痕迹了。总兵大喜。公子就要起来行动。进忠道缓些。骨虽接完。血气未充。恐又劳伤了。

须到三七后方可行动。再用参耆补养之剂以济之。

回到书房内。太始又取出流年来谈。果然一些已不吐了。

讲毕。进忠又与他一服。三日连进三服。果然全好了。面上也渐有血色。不似起初黄瘦了。太始十分感谢道。客邸无以为谢。

奈何。进忠道何必云谢。贱造拜求一查巳矣。说了八字。

排下运限。布了五星。看了一会。忽拍案叫道。大奇大奇。

进忠道请教有何奇处。太始道小弟阅人多矣。从未有如尊造者。

乃极富极贵之格。进忠道多蒙过奖。务求直教。太始道小弟虽是业此。却从不会而奉。蹈江湖的恶俗。尊造乃戊辰年丙辰月己巳日庚午时。一派辰中禄马。入巳为天元。入丙为煞。

月令带煞了。己已日上生出年上戊土来。乃是正樱时上庚金。坐着天罡。又是地煞。子平云煞不离樱印不离煞。煞印相生。功名显达。又云有官无印虚劳碌。有煞无官也落空。

月上丙火透出官星。经云财为养命之源。八字初排。须寻财地。

我?l者为财。辰中两点癸水露出太旺。财官煞印俱要得令。辰巳午谓之三辰顺序。火土相生。大是得令。经云未看元辰。先寻大运。贵造十岁逆运。十岁丙寅。二十乙丑。

三十甲子。四十癸亥。五十壬戌。如今已交甲子。少年气运总不如。一事无成。这甲字五年亏你过。乃虎落深阱。凤下荒坡之厄。如今渐渐好了。日渐亨通。只待一交癸亥。富贵齐来。五十岁交了壬戌。就贵不可言。位极人臣。权倾天下。

再查五星看。命止丑宫。玉堂临照。火罗居于福德。大有威权。日升殿驾。迎天尺五。月照昆仑。常随玉辇。太阳朗照。

水辅阳光。福禄随身。功名盖世。魁罡得令。生杀常操。五星子平合论。极富极贵之命。但还有些小不足的事。子平云七煞无制。子息艰难。月令带煞。少年?l父。宫中木星犯主。鸿雁萧条。

太阴星独照妻妾宫。妻子也不和合。留心花柳。刑伤太重。

六亲无靠。虽然富贵。终是孤鸾。功名富贵。皆不从科甲中来。文昌俱不入垣。却有平步登山之兆。只是杀星太重。

他日杀害的人。却也不少。慎之慎之。目下还有百日小灾。

却无大害。过此无碍。皆坦途矣。有诗留验。写了四句诗在上道:三十年来运未通。失身泥土恨飘蓬。

一朝点出飞腾路。拈日扶摇上九重。

过了几日。公子起床作谢。总兵治酒酬谢。谢了进忠百金。

并彩缎铺盖行李。次日收拾拜辞。白太始也辞了要往大同去。

总兵也送了盘费。太始道魏兄要往何处去。进忠道弟无定处。

意欲随兄也到大同一游。久闻大同风景甚好。欲去游览。

太始道不可。你新运将通。何可浪游。失了机会。须去速寻进步。进忠道不瞒兄说。小弟已净了身。是个废人。到哪里去求功名。太始道事非偶然。昨我看你贵造。功名富贵。原说皆不从正途上来。诸星却皆朝主。渐有日近龙颜之分。兄到京师去。

即寻内相进身。方得显贵。我京中却有个相知姓殷。

此人虽是个秀才。却也富堪敌国。平生以侠气自许。他专一结交官宦。皇亲国戚无一不与他交好。凡有人投他。他都极力扶持周济。他宠君素有吐血之症。弟写封书子荐兄去。并托他荐兄到内相里去。甚捷径。随即写了书子与进忠。二人俱辞别了总兵。总兵又各送长马一匹。二人上路。不说白太始往大同。只说进忠上路。非止一日。来到京师前门上寻了寓所。

卸下行李。来到棋盘街。见衣冠人物还是旧时光景。访问殷秀才的住处。人说在城隍庙前。竟奔西来。打从殷太监门首过。

见李永贞家门闭着。意欲去看看他。忽想到前此为恶妇所逐。

我今番又不如前了。看他做甚。直至庙前来问。人说左边门楼便是。进忠走进门。见一个人出来。进忠拱拱手道。殷爷在家么。那人道家爷不在家。爷有甚见教。进忠道我自边上来。

有书子要面交你爷的。那小厮道家爷到西山听讲去了。请坐献茶。爷有书子留下来罢。进忠道你爷几时回来。小厮道今日就回的。爷上姓。寓在那里。进忠道我姓魏。明早再来罢。

才走出门来。小厮便道魏爷请祝那里是家爷回来了。只见西路上来了有四五骑马来到门前。中间是一个青年秀士。下了马。小厮上前回道。这位魏爷有书子要面交哩。殷秀才遂拱手躬身。邀进忠到厅上。见礼坐下。只见那殷秀才生得:长须白面意谦虚。仗义疏财大丈夫。

爱客声名欺郭解。居家豪富敌陶朱。

殷秀才同进忠坐下。进忠取出书子来递上。殷增光看了道。

原来白太始会见先生的。他原说秋间来京。今又往大同去了。

进忠道太始兄多叫致意。增光道岂敢。先生神医国手。

今日幸会。茶毕便叫摆饭。问道先生行李在何处。我着人去取来。进忠道识荆之初。怎好便来相扰。增光道既蒙下顾。

即是知心。何拘形迹。酒饭相待。家人取了行李来。收拾两间小楼与他宿。拨了个短童伺候。次日殷增光将他小娘子的病症一一说了。进忠道此产后失调。劳伤血气所致。只须丸药数服即愈。四五日间病已全息。增光十分欢喜。殷家逐日喧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