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代宫闱史

  但见驿中也没有驿卒,只一个老妇,一个少女在那里当差。
  怀安便问海瑞,为什么不用男仆?海瑞笑道:“那些仆人嫌这里穷不过,做不到几天已自潜逃走了。卑职不得已,令老妻和女儿暂来此处侍候公公。”怀安见说,方知这驿中的老妇少女还是知县的太太小姐哩。及至走进馆驿里面,见一张破桌,四五只有底没背的竹椅儿,两张半新不旧的卧榻,榻上各置着一床粗布的被儿。怀安看了,一味地摇头。过了一会,海知县供上午餐来,却是黄虀淡饭,非常地草率。怀安在平日间穿的绮罗,吃的肉食,似这般的粗茶淡饭,他哪里能够下咽。还是邵元节,算勉强吃了一些。到了晚上、夜晚也是一样的。海知县又亲自掌上一盏半明不灭的气死风油灯来。
  怀安到了这时,好似张天师被鬼迷,有法没用处了。这一夜冷清清的,在破窑似的馆驿里面,寒风飒飒,村外的犬吠狺狺,野树上的鸮声恶恶,那种凄凉的景况真是生平所未经的。
  又睡在这粗布被上,不盖不冷,盖了实在有些难受。把个穷奢极欲的怀安弄得翻来覆去的,一夜哪里睡得着。好容易听得远远的鸡声三唱,天渐渐地破晓了。怀安似坐了一夜牢狱,巴不得天色早明。忙忙地起身,胡乱梳洗好了,和邵元节两人带了从人,匆匆地赶往别处去了。
  怀安离了临清,刚出得临邑的境界,走不上半里多路,忽然地一声喊起,十九个大汉驰马飞来,不问皂白,把怀安载着的金银珠宝拥了便走。从人要想上去争夺,被一个大汉挺刀搠翻了三四个,余下的就不敢上前了。怀安见遇了暴客,性命要紧,便弃了所有的东西空身逃走。狂奔了一程,邵元节也追上来,看到后面,不见强盗赶来,大家才把心放下。不一刻,从人等也齐集了,受伤的三四人及索诈来的金珠一样也没了,并车辆也被强盗抢了去。怀安这时的懊恼,比宿临清的时候更要加上几倍。但是强盗的事,他们是不畏王法的,任你怀安怎样的威风也拿他们没法的。只得兼程赶往邻县,前去报失。那知县虽竭力地替他去查缉,一县的差役忙得一天星斗,仍是毫无影踪。怀安限定他们一个月破案,到了期上,休说是强盗了,竟然连小窃也不曾捉着半个的。算晦气了两个差役,把两股几乎打烂了。怀安等得不耐烦了,便择日起身走路。那知县虽然巴结怀安,无如捉不到强盗,也是没奈何的事。只好等怀安临行的时候,拼拼凑凑地送了他三千两。在那知县已挣出一身大汗,怀安却连正眼都不觑一觑。他以为多也失去了,这点儿自然不放在心上了。不过怀安自经过这次巨创,把那个海瑞恨得牙痒痒的。他恨的是海瑞不派从人护送,以致多日的收罗亡于一旦。
  当下怀安一路进京,他搜刮和剥削兼施,手段愈弄愈凶,务要把失去的金珠依旧搜刮转来。这样游游宴宴地到京,果然满载而归。那时已冬末春初,又是一年了。
  总计怀安去请邵元节,足足一个半年头,才把邵元节请到。
  于是领了邵元节觐世宗帝。将路上寻觅的经过细细地述了一遍。好在世宗帝的几位嫔妃已生了太子,无须邵元节求嗣了。
  元节见了世宗帝,礼毕,世宗帝问过了姓名,看那邵元节道骨仙风,与平常的道土不同,就问他长生的方法。邵元节说是寡欲清心。世宗帝很嘉许他这个意思,就把邵元节留在宫中,替他建起一道真人宫来。又在内宫特地筑了一座醮坛,邵元节天天登坛祈祷,世宗帝亲自叩头礼拜。只见得香烟缥缈中常有一只仙鹤,翱舞烟雾中,护住那个炉鼎。世宗看了,暗暗称奇,由是越发信任邵元节了。世宗帝因一心求那生长生方儿,日间听政回宫,就来坛上行礼。晚上只宿在坛下,什么杜贵妃、王嫔人等,好久没有召幸了。
  一天世宗帝和邵元节谈禅,直到三更多天方回坛下安寝。
  其时经过那个坛台的左侧,叫做青龙门,见有三四个少女在那里打着秋千玩耍。世宗帝也看得她们好玩不过,呆呆地立在青龙门边,一声不则地瞧着。那几个少女你推我拥地闹了一会儿,就中一个十五六岁的才攀上秋千,只甩得两下,秋千的绳儿忽然断下来,把那少女直抛出丈把来远,恰好撞在世宗帝的身上。
  世宗帝怕她闪痛了,慌忙伸手把她扶住。那少女直笑得前仰后俯,莺莺呖呖地,一时立不起身来,蓦然回过她的粉脸,见是世宗帝立在她旁边,不由地吓得花容失声,低了头花枝招展也似地跪了下去。
  世宗帝一面把她扶起来,细看那少女,一张娇小的脸儿,觉得她很是娇憨可爱。世宗帝忍不住心里微微的一动,牵着那少女纤纤的玉腕,到了坛下的禅室里,就在雕牙床前捺她并肩坐了。世宗帝一头搂着她的酥胸,笑嘻嘻地问道:“你唤什么名儿?进宫几年了?”那少女似惊似喜地红着脸儿答道:“民女叫萍儿,青柳人,那年和杜娘娘杜雅娘一块儿选进宫来的。
  ”世宗帝想了想,却又记不起来。因又笑说道:“你可有姐妹兄弟?家中还有父母没有?”萍儿低低地答道:“民女是自小没父亲的,家里很清贫。这次选秀女,被县令钱如山强行指派的。母亲只生了民女一个,心上很是舍不得,又没银两去孝敬县令,母女两个只好生生地分离了。似隔壁陈家五小姐的,他们有钱去贿那县令,便好设法不致被选了。”萍儿说时,不禁想起她的老母来,眼圈儿一红,扑簌簌地流下泪来。
  世宗帝一面从袖中掏出罗巾替萍儿拭泪,口里安慰她道:“你不必伤心,将来朕也封你做个嫔人,你想可好么?”说着故意把脸儿似笑非笑地,瞪着两只眼睛,一眨一眨地对着她。
  萍儿本来还是天真烂漫的孩子气,吃世帝这样一逗引,眼泪还挂在眼下,却噗哧地笑出来,自己觉得不好意思,向世宗帝手中抢过罗巾,掩住她半个粉脸,望着世宗的怀里一倒。世宗帝哈哈大笑,萍儿伏在世宗帝的膝上也格格地笑起来。世宗帝趁势将她一抱抱在膝上,俯身去嗅她的粉颊,嗅得萍儿倚身不住,倒在榻上打滚,那香躯被世宗帝捺住了,萍儿动弹不得,只把两只凌波的纤足一上一下的乱颠。世宗帝还伸手到萍儿的怀中去呵她的痒筋。萍儿挨不住痒索性放声大笑。两人在禅室里正在得趣的当儿,不提防禅室门外啪的一响,跳进一样东西来。
  世宗帝和萍儿都吃了一惊。不知跳进来的是什么东西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七十四回纤腰一捻翠琴悲离鸾金钩双挽尚玉射飞鸿秋水盈盈,春情如醉,脂香阵阵,意绪缠绵。精致的禅室里充满了洛阳春色,那呖呖的珠喉,发出一种娇憨的笑声来,真似出谷的黄莺,令人听了心醉神荡,情不自禁。
  这萍儿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儿,天真未泯,憨态可掬。世宗帝和她闹着玩,引得萍儿笑声吃吃,媚眼带妍,香颦微晕,似有情又似无情的。小女儿家往往有这样的现状。世宗帝正和萍儿打着趣,不防门外跳进一个神头鬼脸的东西来,把萍儿和世宗帝都吓了一跳。只见那怪东西似人非人的,慢慢地走进榻前,往灯光下望去,更觉得十分可怖。萍儿素来胆小如鼠的,这时已吓得往榻上乱躲,将一幅绣被掩住了头脸,索索地发抖。
  世宗帝倒还胆大,待那个怪东西走近,便从榻上直跃起来,只飞起一脚,把那怪东西踢了一个斤斗,早哇地哭出来了。世宗很是诧异,忙拿灯去照看时,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宫人,反披了一件绣服,将罗裙系住两肩,头上套了一个鬼脸,遥望去似巨木的一段。又兼在夜里,突然地和它遇见了,谁也要吓得跳起来咧。世宗帝看了也觉好笑,问:“谁叫你扮得这个样儿?”那小宫人见是世宗帝,慌得她身体打战,含着一泡眼泪答道:“外面的姐姐们听得室中笑得起劲,特地推我进来吓人的。”世宗帝听说,回身向门外瞧看,那些宫女已逃得无影无踪了。原来一班宫女,闻得禅室中格格的笑声,辨出是萍儿和人闹玩。又知道她是胆小的,所以叫小宫人扮了鬼脸来吓她。
  及至瞧见世宗帝从榻上跳起来,方知萍儿是和皇帝玩笑,吓得一个个魂不附体,回转身来没命逃向僻处去了。
  当下世宗帝也不动怒,只唤那小宫人起身出去,随手把禅室门轻轻地掩上。再看榻上的萍儿,兀是在那里发抖。世宗帝向她肩上微微地拍着说道:“痴儿休要惊慌了,那不是怪物,是宫侍们扮着鬼来吓你的。”萍儿听了,才敢钻出头来,眼对着灯火只是呆呆地发怔。世宗帝晓得她惊魂乍定,尚有余怒,就顺势把萍儿的粉臂一拖,拥在怀里安慰她。过了好一会,萍儿渐渐回复了原状。依旧有说有笑的,显出她一派的天真烂漫来。世宗帝一面和她说笑着,一头替她解去罗襦。
  这时的萍儿,又似喜欢,又似惊惧状态,就是有十七八个画师,怕也描写不出来哩。是夜萍儿,便在禅室中侍寝,但她年龄到底还在幼稚,不懂得什么的情趣,只知一味的孩子气。
  这一夜在禅室里,一会儿嘻笑,一会儿又啼哭了,似这般地直闹到鸡声乱唱,才算沉静下去。世宗帝很宠爱萍儿,从此命她侍候在禅室里。世宗帝每晚奉经,萍儿就在旁侍立。等世宗帝诵完了经,方携手入寝。那萍儿到了此时,却不似前日的啼哭了,世宗帝也愈加怜爱。又谕总务处,赐给萍儿的母亲黄金二千两,作为养老之费。
  一天世宗帝无意中问萍儿道:“你们民间的女儿,为什么听见选秀女时都要害怕?难道将来不去嫁丈夫的么?”萍儿把粉颈一扭道,“充秀女和嫁丈夫差得远咧!女孩儿们嫁了丈夫,虽说和父母暂时别离,不久就可以见面的。若是做了秀女,一经被选进宫,永世不能与父母相见的了。那么有女儿和没有女儿又有甚分别?所以女儿被官吏选中,做父母的只当那女儿死了,侥幸得到京里选不中,退回来时,好算得是再生了。那时做父母的重得骨肉相逢,像天上掉下一件宝贝来,也没有那样地欢喜。可是选中的人家,眼睁睁地瞧着别人的女儿回来了,自己却消息沉沉,这时的伤感和悲痛,就是心头刲一块肉也没有这般地难受。”世宗帝见说,不由地恻然道:“生离死别,本是人生最伤心的事了。”于是下谕,命总管太监,凡宫中所有的宫侍,在二十岁以上的,一概给资遣回原籍,令其父母自行择配。
  这道谕旨下来,阖宫的宫侍欢呼声不绝。由总事太监一一录籍点名,满二十岁的,便列在这遣归的籍中。那些宫妇拔簪抽饵的,纷纷贿那太监,巴不得已名早列籍中。可怜深宫里面,竟有年龄在三四十岁以上的老宫人,半世不见天日了。一朝得到这首恩旨,真连眼泪都几乎笑出来。管事太监录名已毕,共得一百九十二人。有四十几名还是孝宗朝的老人,都有四十多岁了。世宗帝着将一百九十二名老宫人,每人赏白银三百两,各按籍贯,令该处的地方官查询宫人父母的名姓,即日遣归。
  到了遣散宫人那天,车辆络绎道上,那老宫人款段出都,大半是半老徐娘,所谓来时绿鬓青丝,归去已是白发萧萧,当时确有这种景象。她们回到家中,父母多已亡过,忆起和父母分别,今日回来,只剩得一抔荒土,麦饭胡浆欷歔奠吊,凄凉状况,真有不堪回首之叹了。世宗帝既遣散了一百多个老宫人,自然要添进新宫人,于是选秀女的风潮又闹得乌烟瘴气。这一次挑选宫侍,经世宗帝亲自过目,四百五十二人中只选得一百十七人。一个个都丰姿秀丽,美目娇盼。单讲就中一个宫女,是青阳地方人,芳龄还只有十九岁,生得秀靥承颧、眉目如画,一捻纤腰、轻身若燕。世宗帝见她妩媚动人,便把她留在禅室中侍候。
  这个青阳人的宫女,姓徐名唤翠琴,为人很是伶俐,尤其是善侍色笑。不过每逢到世宗帝和她说笑时,终愁眉苦脸,不是推托趋避,就是默默地垂泪。世宗帝细察翠琴的形色,知道她一定别有心事,但是盘问她时,再也不肯吐露。
  光阴荏苒,转眼又是春初。鸟语花香,微风如暖,人们最好的光阴要算是春天了。世宗帝这时除了参禅之外,就是携着杜贵妃、王嫔人等翱游西苑。那个聪敏伶俐的王嫔人采了百花,酿成了一种香酿,世宗帝称她的酒味甘美,特在西苑的涵芳榭里设了一个百花酿会。自王公大臣、后妃嫔人,每人赐三杯百花酿。世宗帝又传谕,大臣各吟百花诗一首,君臣王相唱和。
  直饮到日落西山,王公大臣由太监掌上明角灯送出宫门,各自乘轿回去。
  世宗帝待大臣们散去,见东方一轮皓月初升,照着大地犹同白昼一样,不觉高兴起来,命嫔妃们侍着,重行洗盏更酌。
  这时那个张皇后也在旁侍饮,她见世宗帝闹酒,越喝越起劲了,心里早有几分不悦的了。恰好那个宫女翠琴也侍立在侧,世宗帝命宫侍赐给她一杯百花酿,翠琴谢了赐,才起身把酒喝了。
  但她是个不会饮酒的,一杯下肚便脸红桃花,白里显红,红中透白,愈见她娇艳可爱了。世宗帝已微带酒意,忍不住一伸手拖了翠琴的玉臂,抚摩展玩,看了又看,嗅了再嗅,大有恋恋爱不忍释的概况。
  张皇后在旁边目睹着世宗帝这样的丑态,心里很是难受,那一缕酸意由丹田中直透脑门,便霍地立起身来,把手里的象箸向桌子上一掷,回身竟自地悻悻走了。世宗帝是素来刚愎自恃的,又兼在酒后,怎肯任张皇后去使性,当下也勃然大怒道:“你那时不过是个侍嫔,朕册你做了皇后,也没有薄待你,你倒在朕面上来发脾气了。看朕不能废了你么?”说罢,擎起了手中的玉杯,望着张皇后掷去,亏得张皇后走得快一些,还算不曾掷着,只衣裙上的酒汁已稍微有点儿溅着了。张皇后回到宫中,心上越想越气闷,不禁放声大哭起来。这里世宗帝也怒气不息,立命内监取过笔砚来,下了废去张皇后的手谕,盖了玺印,吩咐内侍早期颁示阁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