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代宫闱史

  王僧缘听了同僚们的话,他便很得意地说道:“不才在京的时候,倒和世蕃交往过,也不时到他的家里去的。”于是将他家中怎样的华丽、怎样的精致,真说得天花乱坠。听得一班同僚都目瞪口呆,赞叹声啧啧不绝。僧缘讲到起劲的当儿,令家人取出所窃的手帕来,传示同僚道:“这是世蕃府中姬妾们所用的帕儿,是拿明瓦架子架着的,差不多有四五百方。俺爱它绣得精致不过,随手取了几方。你们瞧瞧,这帕儿多么讲究?”
  同僚们看了,又称赞一会。
  末了递到一个知县手里,约略看了看,忙掷在地上道:“这是妇人家的秽亵东西,怎么可以在案上传来传去?”同僚们见说,个个愕着问故。那知县笑道:“世蕃每玩过一个妇女,必记淫筹一只,将来年终时,总计淫筹若干,就是玩过若干女子,把来记在簿上。据他自己说:‘他日到了临死的时候,再把簿上的妇女计算一下,看为人一世,到底玩过妇女多少了’。
  这一方方的白绫,就是淫筹。世蕃在交欢毕,用这白绫拭净,置在床边。家中专有一个姬妾,管这淫筹的事,如计点数目,分别颜色。每到月终报告一次。怎么淫筹要分别出颜色来吧?
  因为玩少妇和处女,淫筹各有不同。凡处女用过的淫筹,是有点点桃花艳迹,少妇是没有的。所以世蕃府中,淫筹有处女筹和少妇筹两种。记起簿子来,少妇筹若干,处女筹又若干,都要分开的。那么总计起来,少妇和处女,就可以比较多寡了。
  ”那知县说罢,把座上的同僚一齐听得呆了。那知县又说:“王知府所取的手帕。就叫做少妇筹。”要知那知县还有什么话说,再听下回分解。
  第七十四回叱燕咤莺粉黛争颜色化云幻鹤羽士显神通
  却说那知县说起严嵩的家事异常地熟谙,还把淫筹分别出颜色来。王僧缘却不曾知道底细的,还当做了女子的手帕。如今被那知县说穿了,倒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了,连连把那幅方巾摔在地上。这时有个同僚刘通判的,便笑着问那知县道:“严家的闺闼,你何以晓得这样的细?”这句话转把那知县问住了,半晌回答不出,过了一会,就借着更衣告便,竟自逃席走了。那知县走后,刘通判笑着对同僚们说道:“你们可知那知县的历史么?”众人都说不知。刘通判笑道:“他说起严世蕃来似数家珍一般,原来他是严嵩的同乡人分宜,自严嵩进京,那知县便投在严氏的门下,充一名小厮,为人却十分勤俭,很得严老儿的欢心。他从十三四岁跟严氏到现在,于严氏家里的事,当然一目了然了。到了去年,他就哀求世蕃,要些差使做。
  世蕃因他是不识字的,没有过高的职司可做,在今岁的春间,才委他做了本处的知县。”
  众同僚听了,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。刘通判也叹道:“人情有了势力就好做事,像这样的一个家奴,也配做百姓的父母了。我们读书人,不是只好去气死么?”说着就散了席,众同僚也各自回去不提。
  再说世宗帝自陈皇后堕胎死后,继立了张氏,但是六宫粉黛从此便无人受娠了,世宗已是三十岁的人了,对于这宗桃上,常常系念着。他巴不得妃子皇后们生下一男半女来,聊慰眼前的寂寞。可是天下的事,越是希望得切,越觉得办不到。看看过了一年,宫中的嫔妃仍没一个怀孕的。世宗帝心里懊闷不过,便暗中嘱那心腹内监怀安,去探访诞子的方药。
  那个怀安本是个市井无赖出身,因嗜赌如命,把家产荡得精光。看看有些过不下去了,就发愤入京,投做了阉寺。这时奉了上命去求异方,他就和莲花庵的道士去商量。那道士便举荐他的同道,叫做邵元节的,说元节有呼风唤雨的本领,令他设坛求嗣,是百发百中的。只是不在京中,现居太华山麓,须得有上谕前去,他才肯下山。怀安听了,忙来回禀世宗。这位世宗皇帝,所相信的是道士。见怀安说有道土能够求嗣,不觉眉飞色舞高兴起来。便亲自下谕,晋邵元节为道一真人,赐黄金千两,着速即来京求嗣。并委怀安做了钦使,赍了圣旨前往太华山敦请,这且按下。
  那时世宗又听了张璁的话,谓宫中宜多置嫔妃,以求早生太子。世宗传谕:民间选择秀女,献进宫中选为侍嫔。这首上谕下去,各处地方官忙得屁滚尿流,直闹得乌烟瘴气,乱了一天星斗,还是小百姓的晦气。不多几时,外郡纷纷进献秀女,绣车络绎道上。脂粉红颜满载车中,沿途相望,真是好看极了!
  都下每天闹着看秀女,凡外郡的车辆进城,看的人便拥挤道上,都嚷着:“看秀女!看秀女!”那位世宗皇帝终日忙着点秀女。
  内外宫监也为了秀女弄得手忙脚乱,把外来的秀女接进来,等世宗帝选过了,内监又忙着送出去。选中的留在宫中,选不中的退还地方官,令仍然送归民家。
  这样地鸟乱了三个多月,多处的秀女统已献齐了。世宗帝临翠华轩,把选中的秀女又重行选择一遍。三百六十名秀女中,只选得一十六名,一面交给检验处,将这一十六名秀女一一检验过了,可以充得嫔人的只有九名。余下的三百五十一名,悉把来分发各宫,充做官侍。世宗拿合格的九名,尽行纳做嫔人。
  那九名是:郑淑芬、王秀娥、阎兰芳、韦月侣、沈佩珍、卢兰香、沈碧霞、杜雅娘、仇翠英,这九位嫔人,一个个出落得月貌花容,非常地娇艳。内中的杜嫔人,更生得落雁沉鱼、羞花闭月。还有那卢嫔人,也一般地冶艳无双。世宗帝对于杜、卢两嫔人,比较别个侍嫔格外来得宠幸。他如郑嫔人、王嫔人、阎嫔人、韦嫔人、沈嫔人、沈嫔人、仇嫔人等,世宗难得临幸一两次。一个月中,杜嫔人召幸至二十次,卢嫔人四五次,挨到仇嫔人等,一个月中还不到一次,有时一次也不会召幸。
  宫闱的规例虽严,这争夕拈酸的风习,帝王家的嫔妃和百姓家的妻妾是没有两样的。况且女子们的性情,狭窄妒忌是天生成的。一样是个嫔人,杜嫔人何以这般得宠,韦嫔人等怎么如此冷淡呢?这样一天天下去,不得召幸的嫔人,自然要由恨生妒,由妒而怨,大家就要慢慢地暗斗起来了。
  讲到韦嫔人、沈嫔人佩珍、沈嫔人碧霞、王嫔人、郑嫔人、仇嫔人、阎嫔人,这七位嫔人里面,学问要推韦嫔人,聪敏伶俐要算王嫔人,奸恶狠毒要算沈嫔人佩珍,乖觉是阎嫔人,郑嫔人最是忠厚,仇嫔人极其和蔼,沈嫔人最是呆笨沈嫔人指碧霞。七个嫔人中,性情行为各别,容貌却是仿佛的。
  可是做人,总是聪敏伶俐的占先一点,乖觉的也还不吃亏。王嫔人虽不十分宠幸,但恃着她的聪敏,想出许多妆饰的花样儿来,打扮得和天仙似的。俗言说得好,三分容貌七分妆,王嫔人本来算不得丑恶的,再加她善于修饰,真觉得玉立亭亭,临风翩翩了。
  一天世宗帝驾游西苑,九位嫔人都侍候着,那位王嫔人立在众人当中,自和别人不同。世宗帝定睛细看,只见她艳光照人,妩媚可爱,不由得心上一动,便伸手拉住王嫔人的玉臂,细细地打量一下,愈看愈觉可爱,赐王嫔人坐了,世宗帝就和她同饮起来。嫔人见皇帝,无论她是怎么样宠幸,皇帝不赐坐,嫔人是不敢坐的。所以世宗帝叫王嫔人坐了,最得宠的杜嫔人和卢嫔人倒在一边侍立着。还有沈嫔人等,更较杜嫔人立得远了。最是可恼的,是世宗帝命沈嫔人佩珍斟酒,沈嫔人斟过了世宗帝的酒,不能不给王嫔人斟酒,王嫔人虽低低谦逊一句,在沈嫔人的心上已老大的不高兴了。
  想同一是个嫔人,为什么一个饮酒,一个和侍女般的在旁给她斟酒呢?这是谁也咽不下的。当时是世宗帝的旨意,不好违忤的,任你沈嫔人怎样的刁钻,也有些倔强不来,只得硬着头皮勉强去做。这天的晚上,世宗帝就着王嫔人侍寝。自后这位王嫔人也渐渐地得宠了。还有那个乖觉的阎嫔人,因她能侍世宗帝的喜怒,深得世宗帝的欢心,还常常称赞阎嫔人的为人伶俐。这样一来,那个阎嫔人也跳出龙门了。
  于是杜嫔人、卢嫔人、王嫔人、阎嫔人四个人一样得宠,可算得是并驾齐驱了。这四位嫔人暗地里又争妍斗胜,各显出狐媚的手段来笼络那个世宗皇帝。只有那两个沈嫔人和韦嫔人、郑嫔人、仇嫔人这五位嫔人始终爬不上去,心里怎么不愤恨呢?尤其是那个沈嫔人佩珍,在背地里不时地怨骂,结果施出她狠鸷的心计来,弄得最宠幸的杜、卢、王、阎四位嫔人互相猜忌,大家在世宗面前互相攻击,几乎两败俱伤。你想沈嫔人的为人厉害不厉害。
  杜、卢、王、阎四位嫔人暗斗的开端,是卢嫔人首先失败,在世宗帝讽经的当儿,匿笑了一声,触怒世宗,就把卢嫔人贬入冷宫。第二个是阎嫔人,过不上一年,诞下一个太子,赐名载基,世宗帝倒十分欢喜,阎嫔人的宠幸几驾杜嫔人之上。谁知她没福消受,满月后载基一病死了,世宗帝心上一气,将阎嫔人立时幽禁。杜嫔人也险些儿被王嫔人倾轧出宫,幸得她的肚子争气,忽然生下一个太子来,世宗帝又高兴得了不得。接连王嫔人也生了一个皇子。杜嫔人生的赐名载厚,王嫔人生的赐名载壑。在冷宫中的卢嫔人也生了一个皇子,赐名载玺。世宗帝接连生了三个儿子,这快乐是可想而知。
  当时还亲自抱了三个皇子,去祭告太庙。到了弥月的那天,把三个皇子的日期定在一起,朝中大小臣工纷纷上章庆贺,外郡官吏都来献呈礼物。要算浙江抚台进的那座长命百岁龛最是讲究了。那座神龛是金丝盘绕成的,龛中一个南级仙翁像系珍珠缀出的,两旁福禄两位星官,福星拿着如意,禄星捧了寿桃。
  龛下有个小小的机栝,只要把手指儿微微的一捺,龛门自会开了,走出福禄两星。一个将如意一摇,变成了一座小亭。亭中一只白鹿,衔了一朵灵芝,名唤灵芝献瑞。那禄星的蟠桃也化开了,变成一株梧桐。桐树上栖着凤凰,树下伏了一只麒麟,名叫麟风呈样。到了最后,南极仙翁出来了,手里的一根龙头杖儿,只略略地一挥,变成了一幅黄缎的匾儿。匾上大书“长命百岁”四个金字。这时机捩也止住了,须得再拨一下,才得恢复原状。世宗帝看了,很叹他造得精工,便把这样玩意儿赐与皇子载厚。世宗帝所最喜欢的是载厚,爱屋及乌,那位杜嫔人依赖着这个聪敏伶俐的皇子,由嫔人一跃而为贵妃了。
  那时内监怀安,往太华山去请道人邵元节。待到得太华山,邵元节已往四川峨嵋山去了。于是又赶到那峨嵋山,适邵元节又往泰山去了。怀安又赶到泰山仍逢不到邵元节,再行一行探,方知他往江西龙虎山,拜会张天师去了。怀安没法,重又赶往江西,才得和邵元节见面。呈上聘金,开读了圣旨。邵元节回说:“一时没得空闲,须三个月之后,方能一同赴京。”怀安没奈何,只得耐着性儿,在江西等了三个月,始得与邵元节登程。这一路上,怀安借着奉旨的名儿到处索诈,地方官吏被他弄到叫苦连天。
  他经过临清时,硬责地方官吏供应。其时临清的知县海瑞别号刚峰,为人刚愎倔强,做官却很是清廉。他自到任临清,已做了三年多的官了,依旧是两袖清风,一副琴剑而已。这时他闻得怀安太监经过,勉强带了个差役出城去迎接。那怀安偕着邵元节,沿途是作威作福惯了。差不多的府郡县邑,听得怀安是皇帝亲信的内侍,又是奉旨的钦使,谁不想巴结他一下。
  凡一切的供应铺张,务求奢华,以博取怀安的欢心。所以把个怀安奉承得趾高气扬,几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。他所经的州县,那些知府县尹除了挖自己的腰包竭力供应之外,至少要送他一千和八百。
  怀安的行车上,后面累累的,都是金珠宝物,数十车接连着行走。引得一班绿林中人一个个涎垂三尺。但怀安到一个去处,地方官总是派兵护送出境的。到了邻县,自有该县的地方官派了亲兵来接。宵小没有空隙可乘,只好望洋兴叹。谁知到了临清,不是县尹饬人来接,怀安心上很是诧异。那邻县护送的兵士,见已出了自己的境界,照例辞了怀安自回。怀安眼巴巴地望着临清县有人来迎,走了半晌,鬼也没有半个。怀安不觉大怒道:“这瘟知县难道聋了耳朵瞎了眼的么?为什么还不来接咱?”说罢回顾从人道:“你们给咱把那个瘟知县抓来,等咱来发落!”
  从人领命,正要回身去临清县署狐假虎威地发作一会,遥见远远的两个敝衣破履,和乞丐般的乡民从大路上一步一蹶地走来。看看走近,怀安大声问道:“你那两个花子,可知本县的知县在什么地方?”那两个当中,一个面色白皙略有微须的人拱手说道:“卑职就是本县的县尹。得知张公公怀恩姓张驾临,特来迎接。”怀安听了,不觉呆了半晌,才高声喝道:“你这厮穷形极相的,这样闒茸的人,也配做得父母官么?”
  那人正色说道:“为吏只要廉洁爱民,岂在相貌的好坏?”怀安被他一句话塞住,弄得开不出口,怔了好半息,又喝问道:“你既是本处的父母官,为什么装得这般穷乏,连做官的威仪都没了。你自己看看,可像个什么样儿。”那人笑道:“本县连年荒歉,百姓贫苦得了不得,知县为人民的父母,应该要与人民同尝甘苦的。况卑职生性是不愿剥削小民的,只有拿自己官俸去赒济小民,怎么不要穷呢!”怀安听了,也拿他没法想,便问:“你叫什么名儿?”那知县应道:“卑职就是海瑞。”
  怀安猛然地记起海瑞的名儿。一路上听人道起,他是个清廉官儿,也算得是个强项县令。知道今天到了这里,只好认了晦气,看他那个样子,是敲不出什么油水的了。于是垂头丧气地,和邵元节两人一同跳下马来,跟着那知县海瑞到了馆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