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代宫闱史

  正在这个当儿,宸浔从外面进来,一听见娇奴吃了亏,不问事理,一口气跑到内室去和他母亲许氏大闹。许氏见自己的儿子居然替娇奴出头,气得她发昏,使出平日的泼性,把宸浔拍桌拍凳地大骂一场,好容易,宸浔才得骂走,宸濠又来寻事,而且比他哥哥宸浔更闹得凶了。许氏明知宸濠和娇奴有暧昧的事情,心里越想越气,便抢了一根门闩,望着宸濠没头没脸地打过来。宸濠也知道自己母亲的性情,怕真个吃了眼前亏,乘着家人们劝住许氏,宸濠便一溜烟地往后门逃走了。
  许氏被两个儿子闹得她头昏眼花,正在没好气,不料那宁王也听了娇奴的哭诉、怒气冲冲地来责骂许氏。才发作得两三句,许氏早从房里直抢出来,望着宁王怀里狠命地一头撞去,接着把头发也打散了,两手只拉住宁王乱哭乱嚷,将宁王的一袭绣袍都扯得拖一爿挂一块的,气得宁王面孔铁青,连声嚷道:“怎么,怎么世上有这般撒野的妇女,左右快给俺捆绑起来!
  ”家人们哪敢动手,只在旁边相劝。宁王这时老实人也动了火,便勒胸把许氏向地上一摔,回身往外便走。
  许氏待赶上去,被家人们拦阻住了。许氏就一头倒在石级下大哭大骂,在石砖地上滚来滚去,竟似村妇使泼一样,哪里有一点王爷夫人的身份,把那些婢女仆妇也都看呆了。许氏似这样地直闹到了黄昏,气力也尽了,喉咙也骂哑了,才由侍女们将她扶进房中,足足睡了三昼夜,还不曾起床的。宸浔、宸濠闻知母亲发病,你推我挨的,都不肯来探望。宁王是巴不得许氏早死一天,自己早舒服一天。但天不由人算,许氏病了一个多月,慢慢地能扶杖步行了,那宁王自己倒病重起来,一日沉重一日。半个月后,看看是不中用了。那位二夫人娇奴索性不来奉承了,只知和宸濠在一块鬼混。宁王虽病得开不出口,心里是极其明白的。他把娇奴和宸濠的形迹看在眼里,心中越发气闷了。
  到得临死的几天,宁王病室里,连鬼都没有上去,药水茶汤也没人递了。晚上灯火都不点一盏,室中黑魆魆地好不怕人,幸而有个宁王的老保姆,年纪已九十多了,一天夜里,无意中到宁王的室中去探望时,只见房中几案生尘,似好久没人来收拾了。再瞧那榻上的宁王,却是直挺挺地卧着:口鼻中气息早就没有了,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。老保姆眼见得这样凄惨情形,不禁流泪说道:“一个堂堂王爷,临末的结局却如此,说来也是可怜。”于是由老保姆去报知许氏。许氏便扶病起身,召集邸中的姬妾仆人,替宁王发丧。
  那时宸濠和娇奴正打得火热的当儿,闻得宁王已死,大家乐得寻欢作乐。这两位世子,直待宁王入了殓,才见他们兄弟两个勉强出来招待吊客。略一敷衍了几句,宸濠先滑脚走了。
  宸浔也耐不住了,打一个招乎一溜烟出了后门,自去进行他的计划。那宁王还不曾出殡,两位世子已弄出了大争点来了。原来宁王一死,这袭爵应该是宸浔的了!宸濠想夺这王爵,暗中不免要和宸浔争竞。那宸浔对于这爵禄倒不在心上,他第一个和宸濠势不两立的,就是为的娇奴!
  弟兄二人,一个觊觎爵位,一个志在美人,各有各的心事,互显出暗斗的手段来。宸濠因要夺那王爵,把宁王的死耗瞒了起来,暂不去奏知朝廷,以是这袭爵的上谕始终没有下来。好在宸浔也不放在心上,只和一班羽党谋弄那娇奴到手,他就心满意足了。那里晓得这个消息有人去通知了宸濠。宸濠听了,一面要对付谋那爵位,一面又要照顾那娇奴,害得他忙得了不得。
  一天晚上,宸濠和几个心腹私下议论,想把娇奴弄出藩邸,另用金屋藏她起来,免得宸浔别生枝节。内中有一个家仆说道:“这事世子须要秘密,否则子纳父的爱妾,于名义上似说不过去。”宸濠笑道:“那个当然的。”于是大家酌议好了,由宸濠备了一顶软轿等在藩邸的后门。预嘱娇奴在三更天乘人熟睡悄悄地出邸登轿,去藏住宸濠的私宅。当时那押轿子的仆人到得藩邸后门,直等到四更多天,还不见娇奴出来。又等了一会,看看天色已将破晓,仍不见娇奴的影踪。那仆人没法,抬着空轿回来,报与宸濠。宸濠知是有变,慌忙赶入藩邸,亲自去探看娇奴,却是桃花人面,玉人已不知哪里去了!这一急把个宸濠急的满头是汗,比失了一件什么宝贝还要心痛。当下咆哮如雷的,派了家人四下去打听,方知宸濠藏娇的计划被宸浔的家人探得,由宸浔也备上一乘轿儿。
  月上黄昏,已到了宸邸的后门,正遇着娇奴的小婢。宸浔的仆人打个暗号给她,小婢去禀知娇奴。娇奴迟疑不信道:“二世子约在三更天的,怎么这样早就来了?”小婢又出来诘问,宸浔的仆人扯谎道:“二世子指宸濠怕迟了漏泄消息,所以把辰光改早的。”娇奴信以为真话,即匆匆收拾好了,潜出后门登舆,仆人们舁了便走。到得那里,娇奴问:“二世子可来?”只见宸浔应声出来,涎着脸笑道:“二世子不来,大世子倒在这里了。”娇奴听见吃了一惊,心知已受了宸浔的骗,只得低头忍气地服从了宸浔。
  宸浔得了娇奴,满心的欢喜,天天和那些羽党饮酒相庆。
  及至第三天,宸浔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到私第,忽然狂嚷着腹痛,望了地上一滚,七窍流血而死了。宸浔既死,宸濠也替他哥子发丧,说是暴疾死的。一面上闻朝廷,奏知宁王觐钧逝世,世子宸浔暴毙。圣旨下来,自然由宸濠袭爵。这样一来,不但王爵被宸濠荫袭,就是他老子的二夫人娇奴也为宸濠所有了。南昌江西属的人民谁不说宸浔死得奇怪?然也没人敢来替他出头。
  那宸濠自袭爵宁王自后称宸濠为宁王,渐渐地不守本分,并私蓄着勇士,往往强劫良民的妻女。又从高丽去弄到一座锦椅,椅的四围都垂着绣缎的锦幔。这座椅儿底下藏着机栝:如遇到倔强的妇女,哄她坐上椅儿,将机栝一开,任你是力大如牛的健妇也弄得骨软筋疲无力抗拒,只好听人所为了。宁王因题这座椅儿叫做“销魂帐”。后来宁王作叛,事败被擒,这座“销魂帐”为王守仁经略所毁,今暂且不提。
  却说正德帝在宣府,左拥江彬,右抱凤姐,真有乐不思蜀之概。不期这位李贵人凤姐身体很是孱弱,三天中总有两天是生病的。忽京师飞马报到,纪太皇太后驾崩。正德帝听了,虽不愿意还京,但于礼仪上似说不过去,只得匆促回銮奔丧。
  凤姐有病不能随驾,正德帝嘱她静养,自己和江彬,接辇大臣等即日起驾还京。正德帝到了京师,便替太皇太后举丧,一切循例成礼。是年的六月,正德帝亲奉太皇太后梓宫安葬皇陵。
  光阴荏苒,眨眼到了中秋。正德帝久蛰思动,下旨御驾南巡。这首谕旨下来,廷臣又复交章谏阻。其时朝野惶惶,人民如有大难将临之景象,一时人心很是不宁。于是大学士杨廷和、大师梁储、翰林院侍读舒芬、郎中黄巩、员外郎陆震、御史张缙、太常寺卿陈九皋、吏部主事万超、少师梁隽等纷纷上疏,谓灾异迭见,圣驾不宜远出。
  正德帝怎能听从,反将万超、黄巩、陆震、张缙等一并下狱。陈九皋、舒芬克戍云贵,杨廷和、梁储、梁隽等三人一例贬级罚俸。这样的一来,群臣谁敢多嘴?正德帝即传旨:驾幸江南,自津沽渡江,以金陵旧宫改为行宫。谕旨既颁发,正德帝于是年八月带了刘贵人、江彬并护驾官李龙为凤姐之兄、在礼部习仪后尚未遣往宣府,故得随行、将军杨少华、蒙古卫官阿育黎、侍卫郑亘、右都督王蔚云、女卫护江飞曼一行二十余人渡江南行。不日到了石头城楚之金陵,在上之县西,即今之江宁县,早有金陵守臣裕王耀焜、蔚王厚炜正德帝之弟及大小官员远远前来接驾。正德这时也无心观览风景,只和裕王、蔚王并马进城。至金陵行宫前,蔚王待扶正德帝下骑,忽一道光寒,正德帝已翻身落马。众官大惊。要知那寒光究竟,再听下回分解。
  第六十四回翠翠红红江南留韵事花花絮絮萧寺开经坛
  却说正德帝到了金陵行宫,方要下骑进去。这时城中的百姓扶老携幼地前来瞻仰圣容,只远远地遥看着不敢近前。蓦听得人丛中一声大喝,一个汉子疾趋直出,便有一道寒光向着正德帝飞来,将军杨少华眼快,连忙叫声“不好”,急拔腰刀去隔御,一霎间哪里来得及。正德帝也觉目前寒光一闪,慌忙跃下坐骑。“疙瘩”的一响,鲜血喷射,一人中刃落马。
  护驾李龙也抽刀在手,早把那刺客截住。杨少华、王蔚云、郑亘、爱育黎、江飞曼等五人并上,那刺客招架不住,一刀被李龙搠着,大吼倒地。杨少华忙上前按住,护驾禁卒已七手八脚地把那刺客捆了起来,再看正德帝已避入行宫。众人将受创堕马的人扶起瞧时,却是蔚王厚炜,面如金炼,气息奄奄,由杨少华等把他搀进行宫大门。还不曾到得殿上,只见蔚王两脚一伸,眼往上翻,呜呼哀哉了。
  正德帝闻蔚王死了,不禁垂泪道:“朕才得到江南,便丧了一个兄弟,叫朕怎样地回京去见得太后!”王蔚云奏道:“刺客刀中蔚王,这是皇上的福大,也是蔚王命该如此,于陛下何涉?”说道江彬护了刘贵人到了。听说有刺客,便问:“可曾捉获?”正德帝道:“朕倒几乎忘了。”喝令把刺客推上来。
  李龙应着,拥刺客到了正德帝面前。
  那人直立不跪,李龙在他的足弯只一扫,那人站不住脚,噗地坐在地上。正德帝怒道:“朕与你无怨,胆敢在白日行刺朕躬,你系受何人指使?据直供来!”那刺客瞪着眼道:“老爷要刺便刺,有谁指使?今日被获,算老爷鸟晦气。快把咱的头砍了,不必多讲,否则咱要骂人了!”正德帝待要再说,江彬插言道:“这种浑人,交给地方官去勘谳就是,何必陛下亲鞫?”正德帝点头,当下由李龙把刺客带下去,交给南京都佥刘建山,着讯明回奏。
  次日刘建山将刺客施严刑拷问,讯得该刺客名李万春,系受宁王宸濠的指使。前在京师,假借斗鹌鹑为名曾行刺过一回事见五十九回,因匆迫没有得手,这番是第二次行刺,因力尽被获。建山录了口供,据实上闻。正德帝听了大怒道:“宸濠是朕叔父行,朕未尝亏待他,为什么一再使人暗算?”说罢传谕李万春磔尸,并颁知江西巡抚张钦,令监视宸濠行动,待御驾还京再行发落不提。
  那时正德帝在金陵翱游各处名胜,怕招摇耳目,便改装做商人模样,只带了刘贵人及李龙、杨少华、江彬等三人。余如爱育黎、郑亘、江飞曼、王蔚云等一概留在行宫。一路上正德帝自称朱寿,刘贵人改刘夫人,每到一处寺观,施舍很多。凡寺里的佛像绣袍,神龛绣幔等一例更易。正德帝和刘夫人各署名在上面,有朱寿、刘夫人同助字样今犹存钟鼓于天宁寺,钟鼓皆铜制,上镌正德帝与刘贵人名。
  一天,正德帝游览雨花台,台在江宁县的南面,据冈埠最高处,遥眺大江,好似长蛇盘绕一般,下瞰石头城,小若盘匜。
  正德帝临高四瞩,不觉胸襟俱旷。细辨民间庐舍,类沧海之粟,所谓登泰岳而小天下。正德帝见景生情,便口占两诗道:遥从山北望江南,秋色西来天蔚蓝。
  城市餐霞云梦楼,回首远瞰洞庭柑。
  澎湃腾濬走江声,二道长垣雁齿横。
  古寺至今风雨夜,铁沙依旧照波明。
  ——朱寿题正德帝吟罢,令杨少华逐字用剑头镌在一个石(山暴)上,算是登临的纪念。于是率着刘贵人等下了雨花台,再上聚宝山。
  那聚宝山就在雨花台的侧面,山上的细碎小石有光洁和宝石似的,澄黄和玛瑙一样,颜色鲜艳灿烂,所以称它为聚宝山的。这座山势,遥望高出云表,山形很是巍峨巉峻,但走上去游览时却不和茅山似的难行。到了山颠,俯瞰金陵城中,真是了如指掌,犹之三国黄忠的夺定军山必先争天荡山一样。江宁的聚宝山原为行军必争之地,元朝时上筑炮台,驻有营兵。军事时代,聚宝山是极重要的。这座聚宝山如有失,金陵就在囊中了。正德帝眺望了一会,徘徊赞叹,又游览了山麓的梅冈。
  冈上正值黄花遍地,香郁袭人。
  这梅冈本是江宁胜地,到了冬天,梅花数十株芳馥之气四溢山麓,雅人高士踏雪寻梅的络绎不绝。正德帝因戏折了几枝黄菊替刘贵人簪在头上。大家流连半晌,才循路下了梅冈。又在山村里玩了一转。见农民男耕女织,孜孜不辍。正德帝叹口气道:“今日得目睹乡景,方知黎民劳苦以生财,供国家征取赋税,安然不以为怨,这才算得是良民。若化外胡儿,横蛮不知礼仪,甚至集众抗拒王师。一样的民族,其相去真是天渊。
  ”说到这里,不觉中心有感,又咏山韵即景诗道:乡村峡道路回环,满地茱萸碧水湾。
  蹊径踏来游未倦,回瞰又见小金山。
  正德帝一路游览,随处题咏,都由江彬记了下来。回京之后,经翰林学士毛啬删整,刊行御制南游诗集,这是后话。
  当下正德帝和刘贵人、江彬、杨少华、李龙君臣四人观山玩水,好不快乐。其时正德帝游了梅冈,又经几区乡镇,遥望绿荫丛中红墙一角,好似什么宫殿。正德帝指着红墙回顾江彬道:“那是什么地方?”江彬怔了怔,弄得对答不出来。因他是宣府人,于关外路径和风俗人情自然是很熟悉的。正德帝巡幸宣府时,都是江彬做的向导。如今来到江南地方怎会有头绪呢?正德帝忘了江彬为关外人,平日间问惯的了,这时向他问起江南的路径来,把这个江彬挣得面头红涨,一时不好捏造出来回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