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代宫闱史

  ”正德帝哈哈笑道:“真好名儿!一个是龙,一个是凤,取得巧极了。”那姑娘红了脸儿:“俺不是说客人要笑的。”说着又待掀帘进去。正德帝忙拦住道:“慢些儿走,咱还有话说哩。
  ”凤姐真个立住了。正德帝假装着酒醉,斜眼涎脸地说道:“咱们想乡村地方没有粉头,独饮又是很冷静的,就烦凤姐替咱斟几杯酒吧。”
  凤姐听了,立时沉下脸儿道:“客人放尊重些,俺是女孩儿家,怎替你斟起酒来了?”正德帝笑道:“斟几杯酒喝喝,又打什么紧?”凤姐说道:“客人是读书人,难道忘了《礼》书上的‘男女授受不亲’那句话么?”正德帝道:“你还读过《礼经》?咱们是当军人的,这些哼哼调的经书,早撇得不知去向了。”凤姐道:“不论读书不读书,这句老古话是谁也知道的。”说罢一掀帘儿,姗姗地进去了。
  其实正德帝一头讲着,见那凤姐说话,粉颊上微微晕着两个酒窝儿,更兼她樱桃般的一张小嘴,愈觉十分有趣。正在有兴的当儿,凤姐忽地走进竹帘里去了,正德帝怎肯舍得?便摆出皇帝莅宫的架子,也在后掀帘跟着进去。凤姐听得脚步声,回头见正德帝跟在背后,忙变色问道:“客人进来做甚?”正德帝笑道:“咱要和姑娘说几句话。”凤姐道:“讲话请到外面,这里不是客人乱闯的所在。”正德帝道:“你哥哥又不在家中,咱就进来和姑娘玩玩,怕他怎的?”说时想伸手去牵她的玉腕。
  凤姐见正德不怀好意,忙忙缩手不迭,蓦地转身,三脚两步地逃进闺房,砰的一声把门关上。正德帝上去扣门,她死也不肯来开,正德帝没法,只好退了出来,眉头一皱,计上心头,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,高声嚷道:“哦!你就是李龙哥吗?失敬了!失敬了!”凤姐听得他哥哥回来,呀地将门开了,不提防正德帝隐在竹帘后面,凤姐一开门,恰好挨身进去,倒把凤姐吃了一惊,不由地娇嗔道:“青天白日,闯入人家的闺闼,不怕王法的么?”正德帝笑道:“咱们皇帝的宫廷也要直进直出,休说是你小小的闺房了。”凤姐啐一口说道:“好个夸大的油头光棍,俺不看你是酒后胡闹,便叫将起来,被四邻八舍听得,把你捆绑了送到当官,怕不责你三十大板么?”
  正德帝仰天呵呵大笑,将外罩的青缎披风卸开,露出五爪九龙灿烂的绣花锦袍来道:“这是油头光棍应穿的么?”凤姐怔了怔道:“俺向闻皇帝是着龙袍的,你难道不成是皇帝吗?
  ”正德帝道:“不是皇帝是什么?”凤姐常听见他哥哥说起,当今皇帝现方私游宣府,往往践入民家闺阁的事,耳朵里也闻得烂熟的了。这时见正德帝风仪不凡,举止英爽,芳心中早有几分羡慕。又见他服着灿烂的衮龙袍,知道有些来历,那双膝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。正德帝笑道:“小孩子!怎么跪起油头光棍来了?”凤姐道:“那叫做不知不罪。”正德帝道:“好个利口的丫头,咱就不来罪你,快起来吧!”凤姐还是跪着道:“要求皇帝加封。”正德帝道:“你求咱封你,哪有这般容易。
  皇帝晋封妃子,须大臣持节授册,怎可如此草率?”凤姐见说,含着一泡珠泪起身说道:“不封也就罢了。”
  正德帝原和她作耍的,此刻见她当了真,就带笑说道:“痴妮子!咱怎会不封你?你且听了,咱现封你做了贵人吧!”
  凤姐这才破涕为笑,盈盈地跪下来叩谢。正德帝乘势将她一把掖起,轻轻地搂在膝上道:“你如今是咱的人了,万一你的哥哥回来,又怎样地去对付他?”凤姐微笑道:“皇帝若肯加恩,授他一官半职,好等他娶妻成家,还有什么话说?”正德帝点头道:“这样等你哥哥回来,叫他把你送到城内国公府候旨吧!
  ”说毕放下凤姐起身出门,竟离了那市集,自回国公府。
  江彬便上来请安。正德帝将酒肆遇见凤姐的事,和江彬讲了一遍。侍役摆上酒菜,君臣谈说对饮。酒到半酣,正德帝忽然想起了内监钱宁来,当在豹房的时候,正德帝每夜枕着钱宁的大腿儿睡觉的,真是温软如绵,好不乐意。这时酒后,不免又忆着钱宁了。江彬见正德帝有些不高兴,便凑趣道:“钱大哥远在京师,不识彬二爷可以代职吗?”正德帝巴不得江彬有这句话,不禁眉开眼笑地说道:“使得!使得!”当夜便拥了江彬入帏安寝。
  原来江彬自入豹房,经正德帝收为义儿,因碍着钱宁,还不曾充过弥子瑕的职役。今日正德帝故意提起钱宁,把来打动江彬。江彬幼年本做过娈童的,也乐得趁风使舵。讲到江彬的脸儿,胜过钱宁几倍,正德帝早已看上的了。今夜的正德帝居然遂了卫灵公的心愿,自然快乐到了万分。两人直睡到次晨红日三竿还没有醒来。猛听得门前人声鼎沸,一阵地呼打,就闻得有个男子的怪叫声和众人的吆喝声。江彬正要唤侍役询问,接着就是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,把正德帝也惊醒了。不知道是什么声响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六十三回藩王猎艳密设销魂帐武宗渔色初游石头城
  却说江彬听得国公府门前轰然的一声,接着人声嘈杂,家人们在外边乱嚷。江彬吃了一惊,待要起身唤亲随去探询,右臂儿被正德帝枕着,恐怕惊动了,只好耐性等待。适巧正德帝也给那响声惊醒,矇眬着两眼问:“是什么声音?”江彬还不曾回答,一个家人在幕外探头探脑地张望,似想进来禀报。见里面没有声息,不敢冒失,只在门外侍候。
  江彬回头瞧见,喝问道:“你这厮鬼鬼祟祟地干些什么?
  ”吓得那家人慌忙抢上一步,屈着半膝禀道:“回二爷的话,外面有少年壮士,载了一位美女,说是他妹子,清晨便拥了车儿,硬要推进府中。小的们去阻挡他,他就不问好歹,也不肯通姓名,竟抡起了拳头逢人便打。小的们敌他不得,将大门闭上了,不知他哪里来的气力,并大门也推下来了。如今还在府门前厮打,小的不敢专主,特来报知二爷。”江彬听了,正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,忽见正德帝霍地挢起身来,一手揉着眼儿道:“那少年不要是李龙兄妹两个?四儿江彬行四可出去探个明白。”江彬领命,披衣匆匆下榻,随了那家人便走。
  到了大厅前,已见家人们纷纷逃了进来,一个黑脸的少年挥起醋钵般的两只拳头雨点似地打将来。江彬见他来势凶恶,忙站在厅阶上高声叫道:“壮士且住了手,咱这里有话和你讲。
  ”那少年闻得有人呼唤,才止住不打。抬头见厅上立着一位鲜衣华服的美少年,知道不是常人,就走到阶前唱了个肥喏道:“他们这班贼娘养的,欺俺是单身汉,半句话也没说得清楚,一哄地上来和俺动手了,不是可恶么?”说着又把拳头扬了扬道:“谁再与俺较量三百合,俺便请他喝一杯大麦酒。”江彬见那少年说话是个浑人,就笑了笑安慰他道:“壮士不要生气,他们的不是,等咱来陪礼就是。但不知壮士高姓?到这里来有甚贵干?”
  那少年指手画脚地说道:“你们这里不是国公府吗?昨天有个汉子到俺家,说是什么的鸟皇帝,俺妹子说要嫁给他的,所以俺一早就把妹子送来的。”说时又拍了拍胸脯道:“宣府地方,谁不认得俺李龙大官人,那门上的几个没眼珠子的偏不认识俺,竟来太岁头上动起土来,直把俺要气死了。”江彬听了他的一番话不觉暗自笑道:“世间有这样的混蛋,他的妹子也就可以想见了,不知皇上怎么会看中的。”于是命家人开了大门,叫李龙把他妹子的车儿推进来。李龙应声出去,不一会已拿车辆推到大厅的台阶下。
  江彬定睛细看那车上的美人,不禁吃了一惊,半晌做声不得。心下寻思道:那美人儿果然生得妩媚温雅,和她那黑脸哥子相去真是千里。所谓一母生九儿,各个不相同了。江彬正在发怔,里面的正德皇帝已梳洗过了,亲自出来瞧着,一眼见凤姐坐在车内,笑着说道:“正是她兄妹两个来了。”江彬也回转身来,说了厮打的缘故,一面使歌女们搀扶了凤姐下车,姗姗地走到厅上,向正德帝行下礼去。正德帝微笑掖起凤姐道:“你哥哥也同来了么?”凤姐低低地应了一声。正德帝令传李龙上来。江彬阻拦道:“此人鲁莽不过,恐冲犯了圣驾,还是不见的好。”
  正德帝点头道:“有他妹子在这里,且叫他来见。”江彬没法,只得亲自带了李龙上厅。李龙见了正德帝,也只唱了个喏说到:“皇帝哥哥,俺这儿见个礼吧!”正德帝看那李龙身长八尺,深紫色的面质,狮鼻环眼,相貌威风,不觉大喜道:“李龙虽是莽撞些儿,倒像个猛将。四儿替朕下谕,送李龙进京,往礼部习仪三个月,即着其回宣府护驾。”江彬听了,领了李龙自去办理。这里正德帝携着凤姐的玉腕,同进后院,寻欢作乐去了。
  再说宁王觐钧,是太祖高皇帝十四皇子名权的第五世孙。
  那时宁王权被燕王太宗改封江西,总算他能销声匿迹安分守己,不曾受怎么罪谴。燕王反北平时,赚宁王离去大宁,及至登极,对于宁王很觉抱愧,所以宁王总保得性命。自宁王权传至四世,就是觐钧了。说到觐钧的为人,是个没有主见的懦夫,平日除了纳妓听歌之外,其他的事一些儿也不知道的,休说是国家政事了。
  这宁王觐钧邸中姬妾很多,只有两个最是得宠。那大的一个是许氏,本是妓女出身,却生了两个世子,长的名宸浔,幼的名宸濠,宁王都十分欢喜。那许氏恃着有了儿子,把宁王的正妃胡氏,看做半文小钱也不值,还不时和胡妃厮闹。胡妃是个忠厚妇人,怎能够与做姑女的去斗嘴,许氏又讥笑胡妃生不出儿子。大凡妇人家,最痛心的是她不会产育,这样是人工气力所办不到的事,万不能勉强的。胡妃挣不来这口气,只好由她许多讥讪,自己暗暗地忍气吞声,捋一把眼泪罢了。世间的妇女谁没有妒忌心?宁王的胡妃虽嫉着许氏,因自己不曾生育过一男半女,许氏却叠连诞了两个世子,这样一来胡妃已话不嘴响了。她的心里当然有说不出的怨恨,又时受许氏的冷讥热讽,胡妃越觉得自怨自艾,不久便郁成了一病,竟呜呼哀哉了!
  许氏见胡妃已死,藩邸中的大权由她一人独揽。好在宁王又是个糊涂虫,哪有这精神来管家事。邸中的诸姬和用人等,见许氏虽算不得正妃,暗中完全是摄行王妃职务,于是大家便尊她一声大夫人。许氏即揽了邸中全权,一时也不好向宁王要求扶正,横竖姬妾中算做了领袖,正不必争王妃的虚名了。这许氏是宁王的大爱姬。
  还有第二个爱姬,也有青楼翘楚,芳名叫做娇奴,年纪比许氏要轻得一半多,青春不过十八岁,宁王娶她还不到一年。
  这娇奴在宁王邸中权柄果然不如许氏,宁王的宠幸,倒要胜过许氏十倍。邸中的大小姬妾仆役们对待娇奴,竟与许氏不相上下,也称她一声二夫人。
  当宁王纳娶娇奴的时候,许氏和宁王也狠狠地闹过几场。
  到了后来,势力终究敌不过媚力,宁王仍旧把娇奴迎回邸中。
  许氏实在气不过她,便去找娇奴厮闹,被娇奴笑她年纪太大了,如要争宠,须得拿鸡皮换了玉肤来再说,这句话说得许氏暴跳如雷。但人的衰老,是和不会生育是一般的气力大不出,直气得许氏一佛出世,二佛涅槃,几乎患成了鼓症,一病不起。天理循环,妖奴可算替胡妃间接报仇了。那两位世子宸浔、宸濠长成到了十七八岁,举止很有父风,弟兄两个最肖宁王的是喜欢嫖妓。讲起嫖经来谁也望尘莫及,惟谈到史书两字,却连连要嚷头痛了。宁王溺爱过甚,由他弟兄两个去胡闹,只做没有听见一样。许氏见两个儿子成了人,心里怎么不快活,而且满心望宸浔、宸濠代她去出头,不难把娇奴压倒下来。
  谁知这两位宝贝一见了那个二夫人娇奴,不但不记他母亲许氏的仇恨,反是眉开眼笑的,口口声声叫娇奴做庶母,形色上的侍奉,比较自己的母亲还要恭敬。许氏瞧在眼里,这一气又是非同小可,真好像一拳打着了心窝,说不出里面的苦痛。
  有一天上,许氏正值新病初愈,扶着一个侍婢在回廊中闲步,走过一所空房,听得里面有说话的声音。许氏诧异起来道:“这里是堆积木器的空室,怎会有起人来了?”又猛然地记得三个月前,有个婢女被自己痛打了一顿,到了晚上就缢死在这处室中。许氏想着不由得毛发栗然,正要避开那间房,又听得一阵的笑语声,是很稔熟的,许氏有些忍不住了,自己不敢上去,只叫那侍婢向窗隙中去窥探。
  那侍婢戳破了窗纸,望着里面张去,恰好那日光照在空室的天窗中,把阖室映得通明。侍婢在窗洞里瞧得毫无发遗,却又不好声张,只装着哑手势,令许氏自己来看。许氏见那侍婢这样鬼鬼祟祟的,知道空室的笑声中定有缘故,忙亲自步到窗前,闭了一支左眼,把右眼在纸窟窿中张将进去。这许氏不看犹可,看了之后立时满面绯红,半晌做声不得。
  原来空室中的木榻上卧着一丝不挂的一对小年男女,正在那里大做活剧。男的是谁?是世子宸濠。女的当然不消说得,怕不得阖邸称她二夫人的娇奴么?许氏这时又气又恨,心想怪不得两个逆子指宸浔、宸濠都和妖精指妖奴十分要好,哪里晓得他们暗中干些禽兽的行为。不过要进去捉破他们,因碍着宸濠儿子,似乎不好意思。如任他们做去,眼瞪瞪放着冤家娇奴,不趁这个机会报仇,更待何时?许氏呆立在窗外,倒弄得进退两难了。这样过了一会,听得空室内已声息俱寂,许氏再向窟中瞧时,宸濠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,剩下娇奴还在榻前整衣。许氏见儿子已去,正好进去把娇奴羞辱一番。偏是那娇奴嘴强,以许氏骂她无耻,便生生地要她拿出赃证来。许氏转被她堵塞了嘴,气愤愤地自回房中。那娇奴却哭哭啼啼的,声言许氏讲她的坏话,便寻死觅活的要去和许氏拼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