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代宫闱史

  于谦听了,知道杀人是别有其人,当下把王宾释放,一面又提王寡妇问道:“你除了结识胡秀才之外,尚有何人?”王寡妇供和胡秀才幼年相识,自丈夫死后,实不曾结识过别人。
  于谦笑道:“我看你也决不是个贞节的人,难道连口头勾搭的人也没有吗?”王寡妇想了想道:“只有村中的无赖顾九、徐老五、王七等曾逗引过自己,当时都把他们拒绝。”于谦叫把顾九、徐老五、王七等三人传来,哄着他们道:“夜里梦神告我,凶犯不出你等三人,现将你们去囚在暗室里,谁是凶身,神灵会到背上来写朱文的。”说着命拥三人到了暗室,过了一会,把顾九等三人牵出,于谦指着徐老五笑道:“这才是杀人的正凶呢!”
  原来于谦令差役在暗室的壁上满涂着煤炭,那徐老五心虚,怕神灵真在他的背上写字,所以狠命地把背去靠在壁上,沾染了一背心的烟煤。王七和顾九却心头无事,袒着背去面壁立着,背上不曾沾染什么。于谦从这个上瞧出了真伪,便释了顾九、王七、喝令把徐老五上起刑架来,老五忍不了疼痛,只得将当日拾着绣鞋后,想去调戏琴姑,误入卞医生的房里,因被迫得急了,才夺刀杀死了卞医生的经过从实讲了一遍。于谦道:“你怎样会拾得绣鞋?怎样起意想到卞医生的女儿?”徐老五又把挑逗王寡妇被她拒绝,心里怀恨,那天晚上想去捉奸,却在地上拾到了绣鞋,又听得胡秀才正和王寡妇讲那冒了王公子调戏琴姑的事。平日素来知道琴姑的美丽,以是起意前去。
  于谦录了口供,把徐老五收了监,就提起笔来书着判词道:胡生只缘两小无猜,遂野鹜如家鸡之恋。为因一言有漏,致得陇兴望蜀之心。幸而听病燕之娇啼,犹为玉惜,怜弱柳之憔悴,未似莺狂。而释么凤于罗中,尚有文人之意,乃劫香盟袜底,宁非无赖之龙?蝴蝶过墙,隔空有耳。莲花卸瓣,堕地无踪,假中之假以生,冤外之冤谁信?是宜稍宽笞扑,赐以额外之恩。姑降青衣,开彼自新之路。徐老五魄夺自天,魂摄于地,浪乘槎木,直入广寒之宫。径泛渔舟,错认桃源之路。遂使情火熄焰,欲海生波,刀横直前,投鼠无他顾之意。寇穷安往,急兔生反噬之心。风流道,乃生此恶魔。温柔乡,何有此鬼蜮,即断首领,以快人心。琴姑身虽未字,年已及笄,为因一线缠萦,致使群魔交至。葳蕤自守,幸白璧之无玷。缧绁苦争,喜锦衾之可覆。嘉其入门之拒,犹洁白之情人。遂其掷果之心,亦风流之雅事。仰彼邑令,作尔冰人。冤哉王生,宜其家室。王嫠片言相戏,泄漏春光,虽未为两性之情牵,姑与以三分之薄惩。此判。
  要知于谦判案后怎样复旨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三十五回庭院深深青梅竹马孤帏寂寂流水高山
  却说于谦判断了这件奸杀案,令琴姑嫁了王宾,徐老五斩决,胡秀才革去头巾,王寡妇薄责了事。一面又将这件案子的前后情形,草成了奏牍入报宣宗,宣宗帝看了,便下旨嘉奖,当时朝野哄传,都说于谦是宋代的龙图再世。宣宗帝便将于谦内调,加为兵部侍郎。
  光阴如箭,自宣宗帝杀了孙贵妃,是年贤妃吴氏竟生下一个太子来。宣宗对于那个假太子,本来满心不悦,因已册立东宫,不好废黜他。现在既有了亲子,自然喜欢得了不得,就拿张寇李戴的法子把假太子移出东宫,赐名祁钰,封为晟王。贤妃所生的真太子,却袭了东宫位置,仍名祁镇。这样地长幼互换了一下,在宣宗是心满意足,只是吃亏了那个假太子,阿哥反做了兄弟,不过算做了一年多的储君交椅,这时便生生地让给了人家。宣宗干这件事,很是秘密的,但朝里的亲信臣子,终瞒不了许多,不免要传扬出去,后来晟王长大了,闻得幼年的经过,知道自己也册立过东宫,因此起了一种妄想,弄出兄弟篡位的事来,这且不提。
  其时尚书金幼孜和学士蹇义前后病死了,侍郎黄淮也致任家居,朝中的大事都由三杨主持。宣德第十年,宣宗忽然圣躬不豫,召太师杨士奇等托付了大事,是夜宣宗驾崩,凡在位十年,寿三十八岁。杨土奇等进行举哀,一面奉太子祁镇即位,以明年为正统元年,这就是英宗皇帝。又追谥宣宗为章皇帝,庙号宣宗。尊张太后为太皇太后,胡皇后为皇太后,生母吴氏为贤太妃。改封弟祁钰前太子为郕王。
  时英宗还只有七岁,太皇太后垂帘听政,英国公张辅、杨溥、杨士奇、杨荣等四大臣辅政。上朝的时候,太皇太后南面坐,英宗侍立在东首,四大臣立在西边下首,群臣奏事,太皇太后就殿上裁判。逢到了大事,和四辅政大臣酌议,议毕才宣读谕旨。英宗立在一边,只是嘻嘻地笑着,有时去捋着张辅的须道:“你这髯倒很长,取下与我做马鞭子玩吗!”慌得张辅把袍袖掩住须子往外便走,英宗直追到了宫外,被内监门劝住,才算罢手。
  那时翰林学士郑恒,太皇太后命为太傅,在御书房授英宗读书。皇帝的授经,不是和蒙师教童子般,放着书本子和口授的。那御书房里,须由太傅及授经的学士先到,随后皇帝来了,太傅率着一班学士,对皇帝行过了君臣的礼节,然后皇帝行师生礼,向太傅长揖,太傅避位还礼。有时皇帝只向书房中的先帝遗像行礼,或对至圣先师行礼,就算是行师生礼了,太傅也要避位还礼的。行礼既毕,皇帝南面高坐,太傅东向坐,翰林院侍讲和侍读分左右立着。
  例如今天讲授的经典,太傅先翻开了书本子,御书房的首领太监,忙去御案把书展开,侍读侍进的面前也各放着一本经书。太傅出题,应讲是第几章,由太监在御案上翻出第几章来,端端正正地放在皇帝面前,当时那旁边立着的侍读便高声把第几章朗诵一遍。诵毕,侍讲便将这段经义从头至尾约略地讲过一遍,再由太傅拿经中的要义细细地诠解一番。皇帝坐着静听,遇着不明了的地方,并不当场和村童似地询难,只把朱笔放在书上圈出,待到散讲席时,由御书房的太监把书本递给侍讲,由侍讲逐一解答,书在菊花笺或牡丹笺上,俟第二天开讲时再进呈御览。那太傅侍候皇帝读书,至多讲到一章便散讲席。
  英宗读书的当儿,太傅郑桓之外,杨溥、杨士奇、杨荣等也更番侍读。一个月中,英国公张辅进御书房讲授武略四次。
  这五人当中,算郑桓规例最严,英宗也最是怕他,士奇和杨溥两人,英宗还有三分畏惧,若张辅、杨荣两人见了小皇帝十分优容,所以一点也没有怕惧。英宗常常和张辅闹着玩,杨荣在讲经时,英宗听得不耐烦了,把书本子望着杨荣面上一掷道:“你自己去读了吧,俺却不喜欢听这劳什子了!”杨荣没法,只好把书本拾起来,看那英宗,已是跳着出去了。逢到了英宗高兴时,把纸做了鬼脸儿,涂上黑墨和朱红叫杨荣套在脸上,迫着他学剧中的跳加官,杨荣本来很是肥胖,平时走路已觉蹒跚不堪,再戴上一个假脸儿,乌纱紫袍衬上他那双厚底朝靴,活像阎王殿上的大判官,引得一班学士傅士、侍读侍讲及太监等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了。英宗又令太监,把曲柄华盖在杨荣的背后张着,弄得御书房里规仪尽失,笑声不绝。内侍忙去报知太皇太后,不一会太皇太后驾到,见了杨荣那种形状也觉得有些好笑。那英宗瞧见太皇太后,早溜出御书房去了。
  杨荣听得太皇太后来了,慌得他没处躲藏,伸手把头上的鬼脸套乱扯,才去得一半,太皇太后已走进御书房中,杨荣硬着头皮来见驾,面上却很为惭愧,那扯不去的半边鬼脸,兀是在额上荡来荡去,那些侍读侍讲等忍笑立在一边。太皇太后徐徐地说道:“皇帝稚年无知,有得罪太傅的地方,望太傅包容一些儿。”杨荣忙碰头道:“老臣蒙先皇知遇,历任三朝,敢不尽心任事!”太皇太后道:“我也知太傅忠义,不过皇帝一味地童骏脾气,似这般地混闹着,实在太不成模样子。”说着令官侍去取了紫金鞭来,递给杨荣道:“皇帝有不好之处,太傅尽可以严责。”杨荣拜受了,把鞭去悬在御书房的正中。太皇太后又把侍候的太监责骂一顿,自回宁清宫去了。英宗皇帝觑得太皇太后走了,又来书房里闹玩。那枝紫金鞭儿只算是摆摆威的,谁敢真个责打皇帝呢?
  英宗在书房里玩得厌倦了,又跑到后宫去玩,那些十来岁的小宫女和小太监都是英宗的伙伴。一般宫女太监本是乡间来的,把乡间小孩子的玩意儿一齐搬不出来,什么捉迷藏、捉盲、打罗汉、翻金刚、跳八仙、跳龙、捕仙人之类,英宗有了这些伙伴,自然越发玩得高兴了。
  那时小宫女中,有一个叫钱秀珠,一个叫马雪珍。秀珠是钱塘人,年龄和英宗相仿佛。雪珍为淮扬人,已有十一岁了。
  这两人都生得天真烂漫的,又是桃腮粉脸。英宗最喜和雪珍、秀珠玩耍,三个人常在一起拍球斗草,没有一样不玩到了。英宗的两个保姆、四个保护的内监、四个看护的宫人虽然随在后面,英宗不愿意他们来护持。有时英宗去爬在八角亭上,秀珠、雪珍在下面拍手笑着,还把带儿抛上去吓着他,惊得那保姆太监面色如土,慌忙去把英宗抱下来,要待责骂雪珍和秀珠,英宗便来护着两人,不许保姆多说话。
  秀珠又教英宗燃放鞭炮玩耍,乡间的玩童们往往把小鞭炮燃着抛在瓦瓮里,乒乒乓乓地很觉好听,英宗令内监去办了大鞭炮来,燃着掷在瓮内,盖上了木板,自己和秀珠、雪珍去立在木板上面,轰然地一响,鞭炮把瓮震开,三个人一齐从瓮上直跌下来,慌得保护的太监忙过来扶持不迭。再瞧英宗的额上,已跌起一个鹅卵块了。那保护太监便去埋怨办鞭炮的宫监,英宗却一点也不觉痛,只对着秀珠、雪珍痴笑。那许多内监宫人见了这顽皮的小皇帝,又不敢得罪,更不好不与他闹玩,真是弄得人人害怕了。
  然英宗也有时玩得困倦了,和雪珍、秀珠两人去坐在草地上讲些无意识的说话,秀珠比雪珍来得聪明,又捏造些童话故事出来说给英宗听,把个英宗听得嘻开了嘴,瞪着两只小眼珠儿,眼不转睛地瞧着秀珠的脸儿。看她小嘴里一句句地吐出来,说到奇异或是好笑的地方,引得英宗直跳起来,有时竟笑得打跌了,顺手搂住了雪珍,两人并倒在草地上嘻嘻地笑着。后来秀珠的童话把英宗听出了味儿来,竟不大顽皮了。一到散了讲席,便拉着秀珠、雪珍两人去讲那童话故事,又强着雪珍也讲给他听,雪珍因自幼没有姊妹的,不曾有什么故事听见过,英宗一时迫着她讲故事,雪珍搜索枯肠,终想不出什么来,就是勉强讲出一两个故事来,也不及秀珠讲的好听。英宗以是越喜欢秀珠,渐渐把雪珍冷落起来。雪珍心下着了忙,便私下和宫人们去商量。
  有几个乖觉的宫人,对雪珍说道:“西院里的王公公,他肚子里的故事很是不少,你只去哀求着,他若肯教你时那就好了。”雪珍见说,真个去向王太监恳求着,要他教些童话故事,便王公公长,王公公短地叫个王太监心软起来,把雪珍的小脸儿轻轻地捧住亲了个嘴道:“你要了这些故事去讲给谁听?”
  雪珍便老实说了,是讲给小皇帝听的。王太监记在心里,只随口教了雪珍几段故事,雪珍欢欢喜喜地去了。
  第二天,雪珍又来王太监处请教,王太监却打迭起精神,把有趣味的儿童故事搬出来讲给雪珍听,雪珍又去转传给英宗。英宗本来是很颖慧的,他往日见雪珍不会讲什么故事的,如今忽然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,比会讲的秀珠更讲得好听了,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后教她,于是等雪珍讲完了,英宗便问雪珍:“这些故事是谁教的?”雪珍不知王太监的用意,老实把王太监说了出来,英宗立刻唤内监去传王太监。不一会王太监来了,英宗叫他讲那童话,王太监便把最好听的神怪故事说给英宗听,又加上些笑话在里面,仗着他的莲花妙舌。真说得天花乱坠,听得英宗张口结舌,津津有味。王太监讲完了一段,英宗催着他再讲一段,这样接一连二地讲着,英宗听得茶饭也无心了,只听着王太监讲故事。从此以后,秀珠、雪珍的童话英宗也不要听了,一天到晚要王太监讲。
  那王太监原是内侍王充的假子,本姓佟氏,自幼便是天阉,因跟随着王充,也就冒姓为王,小名阿振。进宫之后才改名王振。这王振的为人,有小才又多机诈,善能诗人的声笑。在宣宗的时候,王振不甚得宠,心上常常郁郁不乐。现在闻得英宗稚年好嬉,想弄些事出来去博英宗的欢心,以便将来英宗亲政时,自己可借此出头。但是要使小孩子喜欢,倒比成人的难弄,讲到把胁肩谄笑的手段,去施在孩子身上,完全是无益的。又不能用美色去献媚,王振思来想去,终转不出什么念头。
  一天,小宫人雪珍要他来教童话,王振探了雪珍的口气,知道英宗喜听人讲儿童故事,王振便心里一打算,将最好听的童话教给雪珍,他料定英宗必要盘究根底,那雪珍是个小女儿家,懂得什么进出,当然把他举出来,那时还怕英宗不来求教他呀?既有了这个机会,第一步门槛算已踏进的了。王振似这样地想着,果一一如他的心愿,而且英宗听了他所讲的种种故事,觉得较秀珠所讲的更是好听,竟和王振寸步不离,天天在一块儿,比吃乳孩子见了保姆还要亲热。王振见英宗这般爱听童话,就找些神话来讲给英宗听,道:“从前孙悟空保他师父往西天取经,路过那子母河时,忽然来了一头马首龙身的怪物,将他师徒四人拦住去路,孙悟空察它的形状,不似噬人的,便走上去叫它让路,那怪物只是呜呜地叫着,也好像在那里说着话,悟空听不懂它,唤猪八戒、沙和尚去听,两人听了半晌,更是莫名其妙。悟空没法,只得请师傅上去,听听也是不明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