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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茶花
自古大英雄大豪杰,因此失败者甚多。庆如向来不轻种情,此刻又能跳出网外,我素深佩。」庆如正谦让间,季留沉吟道:「这话不然,如果林林是一个寻常女子,此次庆如与之决绝,我亦赞成。但我知道林林实系出奇的人,他的程度思想高出我们几倍,他又待得庆如好,据我旁观看来,此番变端,他必另有缘故,或者因庆如钟情到极处,就时时要求全责备起来。想庆如心中必以为我们爱情既如此深厚,则你我即为一人,无事不可告我,你不该再有这种事体,这是明明欺我了。于是爱他的心,都变作疑他的心、恨他的心,愈看愈不是了。大约古来痴男怨女,往往有此。殊不知林林既做了妓女,虽说自由,却有许多不能自由处。偌大上海,岂少傻伯爵其人?按着青楼规例来干林林,林林又何法拒绝呢?即使可以拒绝,在林林与你尚是初会,安知当晚不是拒绝那人么?你既不察情由,负气而出,那女子性情,是骄傲不过的,他纵有万千难言之隐,弱者吞声饮泣,强者负气终身,决不肯低首下心的你用一封书去,要想林林来招赔你,真不知女子的性情了。」这一席话,说得庆如如梦初醒,佩服不止。公一也连连点首道:「议论通极!所以花丛中推你为祭酒了。但此刻又用何法使他们复合呢?莫非你要将庆如苦情代诉于林林么?」季留怫然道:「我又不是牵头,又不是蔑片,我如何肯去做说客?庆如既深爱林林,即无所不可,难道不会向妆阁自投么?」庆如跃起道:「是,是,我既情愿牺牲我的性命财产名誉,以殉所爱之人,难道不能牺牲我的身份么?
大丈夫能屈能伸,屈膝于美人,尚比乞怜于权贵高几倍呢!两君请暂别,我便立刻赴迎春坊了。」两人大笑,一同出来,各自散去。庆如一口气奔到林林门首,没有歇一歇,正要入门,却又踌躇起来,心想如何便可进去呢?却被大姐阿珠看见,上前笑问道:「项大少,怎么还肯到这里来?莫非走错了路么?」庆如也勉强笑道;「我为什么不肯来?先生在家么?」阿珠道:「先生么,他两天没有出去,怎么不在家?」庆如听得诧异,便跟
着阿珠上楼来。只见风静帘疏,日斜烟细,房内静悄悄地,林林慵妆懒髻,躺在一张睡椅上,似睡非睡的,听见脚声,开眸一望,见是庆如,便又闭了。阿珠唤道:「先生,项大少来了。」
林林不答,阿珠笑着出去。庆如亲到椅前执着林林的手,口中但说:「卿卿,我负了你了。」一阵心酸,那眼泪落下来,堕在林林手上,林林陡然坐起道:「庆如你知道我的心了么?」庆如回答不出,倒呆呆的看着。林林紧紧把庆如的手握住,叹口气道:「项君你当我心中恼着你的么?其实,我却极是感你大凡一个人爱了一个人,决不愿舍了此人,再爱一人,使那人来夺我脑中位置,但又决不愿我所爱之人又爱他人,被那人夺我在他脑中的位置,这个虽是人之常情,但所争的在爱情,不在肉欲,倒不是吃醋拈酸的人所能梦见。当我没有遇见君时,脑中毫无沾染,无所为爱,无所为不爱。自遇见君后觉爱君之情极大,不是将脑中扫除干净,决装不下君偌大一个人物。所以当日便将时来缠扰我的尽力打发,但其中又有几个强有力的,不免多费嘴舌。所以第一晚,不敢就许君,也是这个缘故。不料君因此又生烦恼,不得不急于解君之怒。但是打发末净,又添出这一段孽障,难怪君要发怒,就寻常人也没有不怒的。但你可知这孽障是谁?他就叫做华中茂,从洋行买办出身,捐了一个道台,刻下要算上海巨富,专门交结官场,无恶不作,并且京里也有他的线索。他却专喜在花丛胡闹,见有合意的,便强娶回去,任情作践,过后又不理了。他曾几次来此缠扰都被我回绝了,还不死心,三天两次的来闲坐,此番听得许了君,他如何肯忍?自然要吵闹了。我本要呵叱几句,但他势焰非常,深恐触怒了他,于你我的事有碍,所以勉强敷衍。然而已经被我冷淡一场,悻悻而去,大约以后也无颜再来了。项君你想如此恶浊蠢物,我如容纳了他,我又自命何等呢?且我虽没有思想,也决不至此。我从前读《茶花遗传》常怪马克这般高洁,却容纳一个傻伯爵,难道区区铜臭物,就能买我这个身体么?所以我向来于这种市侩恶物,从不曾以正眼觑他的。你自昨日发怒去后,我十分怨伤,自怨落在这个勾栏之中,不能样样自主,就想亲来赔罪。后来转念一想,以君爱我之深,而忽作此无情之举,是疑我之不洁也,如疑我之心一日不去,即爱我之心一日不复。纵使勉强牵合你,我心中终有芥蒂,这爱情决不能达到美满地位。只有暂缓一二日,等你察访明白,知我不是那种下贱的人,自然容易转圆,那时重温旧好,方能毫无闬隔。
所以你才到时,我竟无从措辞,只好置之不答。果然你今日来了,可见是你我两心相印,别无他意了,叫我如何不感你呢?」
林林说到此处,不觉滴下泪来。庆如听了这一番呜呜咽咽的说话,呆一会,愕一会,喜一会,怒一会,竟拜倒在林林膝上,泪含满眶,连连谢罪,从此死心塌地,不敢再有异志了。林林便喊娘姨进来,打水洗脸,说道:「你我话已说明了,从此两心如一,且寻今夕之娱,聊补昨宵之苦罢。」庆如因有扶头之约,即招呼取请客票来,挥毫请客,想起昨日有贾氏弟兄来拜,因心绪不佳,故未晤见,此人虽非同调,然新从日本游学回来,想必程度较高,此刻何不请了他来,也可询问东京留学生情形了,因此又添请了他二人。客票去后,庆如回顾,却见林林正在重匀莲脸,再点樱唇,奕奕精神,与镜光相射。外面即送进一束茶花,说是送花的张妈送来的。庆如接过,但见宝光内蕴,异香袭人,不觉失声赞好。
第十六回 日丽纱窗喁喁小语 风生绮席炎炎大言
林林回过头来,秋波滴溜,匏犀乍呈,更觉国色无双,名花绝世,庆如方道:「你看这朵花的娇艳真到极处了,却近了你时反觉得他的色香收敛了些,似乎相形减色一般,足见卿的丰姿绝妙。但除了这种茶花,别的花更配不上你,即如牡丹的富丽,维多利亚的奇伟,樱花的烂灿,虽有国粹之名却都与美人不甚相称,譬如一个盛饰的女子,虽是丰容盛髯,但未必为人人所爱,惟有茶花的含烟欲笑,带露如颦,方合那美人身份。所以马克格尼儿姑娘生平喜簪茶花,足见他的赏鉴不同。好在此花中西皆有,安见中土奇葩,不及巴黎异种?我卿会心不远,真令我,心神俱醉了」。林林一面梳掠,一面格格笑道:「你倒说得好,顿时为此花增了许多声价。你既这样说,何不就将此意起个楼名呢?」庆如思想一回,道:「这楼名用『茶花第二楼』五字可好?」林林点首道:「虽是落了窠臼,总算还妥,当就用了他罢。少顷,平季留来,请他写了,就好装潢起来了。」不一时梳洗已完,坐到靠窗一只榻床上来,庆如挨身上来悄言蜜语,领略那温柔的趣味。
捻挪了好一会,所请之客陆续的到了。公一、季留、牧求、齐元戚,共计五人。只有贾氏弟兄未到。庆如因又发票催请。
公一问道:「这两人是谁?何以我们未曾见过?」庆如道:「他们原是同乡,一向游学日本,前日方才回来。因出洋较后,所以没有会见诸君。同我也无甚深交,不过前日曾来拜我,所以不得不应酬他。那个大的号叫新民,听说在法政大学毕业。小的号叫钧人,在士官学校毕业的。」庆如一面说,一面拿出一张上好宣纸,请季留来写匾额。季留高兴道:「写是好写,但是何人给我拂笺磨墨呢?」庆如道:「就让林林来当这个风雅之役罢。」林林低鬟一笑,真个上前按好了纸。季留濡了笔墨,把那相了一相,一气挥成,搁笔大笑道:「今日之乐,真不数李谪仙在沉香亭上也!」大家通笑了。
正说时,外面报客已到。林林忙把宣纸收起,即听得履声橐橐,走上两人。前面一个头戴一顶拿破仑的帽,身穿一件长衫,脚上革靴,却装一根假辫,还挂着极大的辫线,对着庆如请了一个安。后面一个,身上也穿长衫,脚上却是一双快靴,头上戴一顶日本高级武官的军帽,上面盘好几条金线。见了庆如,顿时立正将右手在帽沿上边一举,行了个军礼。他两人见有许多人,便要一个个见礼起来。公一等笑不可仰的,慢慢回转身来连声止住,方才免去大礼,但招呼了几句,须臾坐定。
庆如因时候已晚,吩咐即摆桌面,不及细谈。等到局票去后,大家入席正上菜的时候,只见贾新民轩眉攘臂的说道:「我们弟兄,久仰诸位先生的大名,今日真是幸会。想诸位先生出洋最早呼吸文明空气最多,正值祖国改革政治,预备立宪之时,何故还逗留海上,做那冷淡的生涯呢?大约诸位先生运动的手段,还没有达到极点的缘故。不瞒诸位先生说,兄弟在东京发起了一个政治杂志,极蒙家父第二所赏识,此番奉召入京,大有破格用人之意。诸位先生,如果不弃,兄弟倒可做个介绍,拜在家父第二门下,到明春殿试留学生时,包管状元及第,才晓得兄弟是个政府的间接主动哩。」庆如听了,不觉变色,正要开言,那杜小牧虽是个风流种子,却没有到过东洋,于新学界是个门外汉,听了这许多新名词竟有几句不懂得,不禁问道:「新翁才说家父第二是个什么东西呢?」新民把舌一伸,道:「难怪外人说中国是个野蛮呢,连家父第二,一个政界大人物,都不晓得。他是当今政府最有势力的外相王公,掌着五洲万国来往的大权,却是心地开通,最肯提拔留学生,不比诸位大老顽固的。兄弟因为受恩深重,无可称报,常说道,生我者家父,知我者王公。岂不可以算得家父第二么?论起来称他第二,还是有屈,最好要称做特别的家父呢!」庆如不觉扑哧一笑,只见季留立起身来,向庆如发话道:「今天你安心来害苦我,我要少陪了。」袖子一豁,顿时扬长而去。庆如挽留不及,只望着林林笑。那贾新民正说得高兴,毫不理会,他兄弟贾钧人等均不奈烦,拦着他道:
「算了罢,算了罢!你仗着学了几年法政就想运动政府,又要结连外交官,殊不晓得外交全仗兵力,为其后盾,若不靠我辈一班陆军学生,认真练兵,提倡尚武精神,如何敌得过那武士道与天的骄子呢?」公一听钧人的说话,倒还有道理,但是他说的什么后盾,什么武士道,什么天的骄子,都是不懂便说道:
「钧翁说的有理,中国就是兵力不振,所以吃人欺负,此刻惟有通国皆兵,还可以救亡,但不知钧翁有何高见?」钧人见公一赞他,更加高兴道:「据兄弟的愚见,外国兵都是有学问的,中国兵却是招集市井无赖,目不识了的居多。两边程度,相差得远,就胜负分了。此刻练兵总要教兵士读书识字,最好是仿照日本,将通国划分区域,举行微兵的制度。」公一又不解「微兵」二字,问道:「何谓「微兵」?钧人晓得公一不懂这种制度,更加高兴道:「微兵者,对于募兵的称呼,就说他是招募来的,这是微召来的。」小牧因新民骂他野蛮,骨都着嘴,半晌不言,此刻却忍不住说道:「这两个字我们一向读作「征兵」,原来日本却读作微字。」钧人脸一红,尚未回答,新民接着道:「征字就是微字,日清字典上注明可以通用的。」小牧正要言语,适值他叫的普庆里林翠宝到来,方把话头打断。各局陆续到齐,主宾也不能交谈,等到酒阑局散,新民弟兄都道谢走了。庆如复留公一等论茗清谈,林林先笑道:「季留的脾气,近来更利害了。
本来也是庆如不好,像贾氏兄弟,邀他来做什么?」庆如唯认过,公一微笑不言。元戚道:「他所说运动的话,倒也有些道理。」不一时众人散了。庆如住下,正是新婚第二夕。
次日庆如补作了定情诗七律两首,送给各人。季留于次日说开了,仍行往来。因他要在本籍办学堂,不久也匆匆的回籍去了。
第十七回 执牛耳花丛开大会 换鹰银楚客遘飞灾
转瞬已是仲冬时候,庆如浓情艳福,享受方深,朝夕只在迎春坊,与武林林跬步不离,替描眉黛,代嚼唾绒,做了一个妆台的扫除使,倒也十分自在。那林林自与庆如遇后,谢绝他客,不但生人不容干视,即前度郎也不再许他问津,虽有华中茂屡次缠扰,但俱付之不理,他也无可如何,只好暂收妄念。
这一日,正是长至节的前一日,沪俗称是夕为冬至夜,俗语云:冬至夜,有得吃,吃一夜;没得吃,冻一夜。所以一到是日,北里中无论何人,没有一个不是银烛高烧,玳筵广启,大家以酒席多者为荣,时髦者总有十余起,冷淡者亦必有一席,聊以解嘲。往往于前数日,预先约定客人为之报效。这一日客人的犒赏,也较平日为丰。此刻林林既无别个恩客,自然是庆如的席面了。庆如却与林林商议道:「我们若是照例摆席,岂不落了窠臼,有何趣味呢?不如索性大开筵宴,做一个群芳大会,也不枉这连底冻的日子。」林林也答应了。原来上海北里的规矩,凡校书应局来的,不准饮食,但可为客代酒,惟有用客票请的,却与客人一样,随意饮啖。庆如因想于这一晚,除请了男客外,并将此客的相好一并请来,作为女客,一同入席,谓之团圆会。却又仿照西例男主人陪女客,女主人陪男客,其余亦须此男陪彼女,此女陪彼男,互相错乱,谓之「颠倒鸳鸯」。
席中如有高兴献技的,或歌或舞,亦由主人预先配成对子,略仿泰西跳舞会之例。这种举动,为上海向来所未有,风流香艳,可传为佳话。庆如屈指算了客人,用了一个传单,说明这个意思,派人到各处投递。岂知公一、季留回籍未来,元戚不知何故,竟是辞了。只有小牧求齐是赞成的。庆如一想,人数太少,却好有两人来访,一个姓贝,号叫君实,一个姓何,号叫子青,都是卓尔不群的少年,却性情各别,君实是沈潜一路,专心理化一科,已经深造有得,近来愤世妒俗,渐成厌世派;子青却是高明一路,不求甚解游戏三味,近于乐天派。两人都从家乡来沪,闻得庆如一番奇遇,行装甫解,即来访问。庆如大喜,将今日之局说了,两人自必赞成,庆如取了笔墨,开出单子,少顷小牧求齐也到了,与贝何两人见过。本系至交,各寒喧了几句,便来看庆如的单子,上面写着求齐的相好,是三马路金小宝;小牧的相好,是普庆里林翠宝;君实的相好,是西安坊小花四宝;子青的相好,是尚仁里梅妃雪;庆如的相好是迎春坊武林林,共计男女宾主十位。庆如一面写起请女客的票来,立刻发出,一面吩咐摆下两席,用两张桌子拼长,上铺白布,如大菜台的格式。西边放了许多圈椅,所有向例的红烛泥香尽行删除,却供了许多名花鲜果,并嘱少顷大菜上来,也不准他头戴大帽,口称恭喜的事。正布置间,只见跳进两人,口里嚷道:「庆如,好别致的举动呀1」庆如看时,却是公一与季留,不觉喜逐颜开道:「你们几时来的?怎么却晓得了?」季留道;「你有此盛举,不写信来请我,要我自己找来,亏你还说怎么晓得的呢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