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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石头记
正在这里想着,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喊道:“王威儿,快来,快来,大人到了。”王威儿往外就跑,这里只剩了宝玉和那妇人两个。那妇人又斟上酒来,手递到宝唇边,斜溜着一双眼睛说道:“老爷请干了这一杯。”宝玉暗想道:“罢了,怎么闹出这个样子来,呷了半杯,便推醉了,伏在桌子上假寐。那妇人取过那半杯残酒喝了。推宝玉道:“老爷醒来,怎么就醉了?”宝玉不答,只装睡着。那妇人弯下腰,把宝玉伏在桌上,便道:“怎样了?”妇人道:“醉了。”王威儿过来摇了两下,宝玉仍是不动。威儿便招手叫妇人过去,悄悄的说道:“留下他总是个祸根,不如趁他醉了,结果了他罢!”妇女连忙摇手。
不知宝玉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七回 味蕝园两番演说 长发栈一夕清谈
却说王威儿到底是狼子野心,看见宝玉醉了,便和妻子商量,要结果了宝玉性命。妇人连忙摇手道:“人家才饶过了你,你使不饶人家,这个如何使。”王威儿道:“人家才饶过了你,你便不饶人家,这个如何使得。”王威儿道:“知人知面不知心,他此刻虽是答应了不和洋鬼子说出我根底,知道他出去之后又怎么?并且他此刻认得我的问口了,还怕他要带了来呢。”妇人听说,便不言语,谁知宝玉是装醉的,他们说的话,虽是低声,却早听见了一大半,暗想:这种人真是野性难驯,一转眼间,便生了个杀人恶念。我幸而是假醉,倘使真醉了,屺不要遭他毒手。想罢故意久伸起来,打了个咳嗽,吐了口痰,说道:“好渴呀!”妇人听见,忙过来送上一杯茶,宝玉漱了口,王威儿又过来陪小心。宝玉道:“多谢得狠,酒太多了,不觉失礼。我想起还有一件正经事没有办,此刻当真要去了。”王威儿还苦苦挽留,宝玉执意要走,遂辞了出来,寻路回去。
一路上暗想:王威儿种人真是刁恶奸险,丧良无,耻无一不全,看来那班半匪,个个如此的了。只是那执政之人,怎么居然会信他用他,闹到这步田地,真是令人不解。此刻虽听说调了两广总督李鸿章来京议和,却又只不见到。这场祸事,正不知何时方了。又想起王威儿的女人,实在耻可笑。一路上胡思乱想,回到会馆里,闷闷不乐。到了闷极时,便随意到外面去闲逛。但是每一出去,便看见那些百姓,奴颜婢膝的跪着迎接洋兵,大有“箪食壶浆以迎王师”之概。遇了洋兵欢喜的时候,便一直过了,不去理会他;碰了他们生气时,反嫌他跪着路,不是一拳,就是一脚,那被打的倒反笑脸相迎。暗想:“这班贱骨头,从前不消说的,也是要杀二毛子的拳匪了,搅着实在怄气。又见各国的旗帜,分插在城头上面,越是觉得不乐,心中倒甚悔走言一次,寻思不如还是出京的妙。
回到会馆,便叫了张老头儿来商量。张老头儿道:“此刻城里,算是太平了,外面还是兵荒马乱的。昨天我还听见说,两宫要到山西去,路上走得也狠不太平呢。幸得到了懁来县,那知县官出来接驾,办得好差,这才受用了。此刻那县官凭空的就升了道台,跟着老太后和皇上一起往山西去。人家都替那知县欢喜,依我看来,倒是不升这个官也罢了,只是现成的知县没了。跟了皇上到山西,听听是好的,须知跟去的多少王爷、中堂大人们,那里看得见他?倒是在知县任上,没事时候,拿百姓来打两下屁股,两片地皮快活。”说的宝玉笑了道:“依你说,此刻是走不得的了。”张老头儿道:“走是何尝走不得,不过死怕路上不太平罢了。”焙茗在旁边用手搔着脑梢子道:“你今天早起和我说的,不是说有一个姓有犄角的要来救咱们么?”宝玉道:“什么姓有犄角的,你又来胡闹了。”焙茗道:“是他说的,却又不是姓牛姓羊,他说是说过了,只是我想不起来。”张老头儿笑道:“是有的!上海此刻开了一个救济会,捐了钱,雇了轮船,到天津救那一班避难的人,回南边去。此刻躲在京里不能去的南边老爷们,都盼着他呢。但不知他来不来。这个人听说也是道台,姓陆。”焙茗道:“是不是呢!鹿可是有犄角的,我说我总不会记错了的。”张老头儿道:“前回闹得乱七八糟的,大家都慌了要逃走,老爷那样从容,己经住到此刻了,何必又急着要走呢?再过些时,等外面都太平了再走不好么”宝玉道:“只昃住在这里闷得慌,外头去逛逛,又没有好逛的地,方没奈何也只得等着罢了。”从此,宝去只在会馆里住着。又没有个报纸,外面的消息一点不知,镇日就如昏昏做梦一般。幸喜他在上海带来的书不少,每日就只看书遣闷。
真是光阳易过,不觉秋残冬至。没有几时,又是腊尽春回。此时外面已略为不静,宝玉便料理出都。一路上只朏颓垣断瓦,人迹荒凉,所过田,多半废弁。及到了天津,更觉得与来时又是一般光景,不胜嗟叹。到得上海,仍旧住长发栈。安置行李己毕,即去访吴伯惠,各道契阔。宝玉又告诉他薛蟠的举动,大家嗟叹一番。伯惠道:“你来得正好!今日两点锺张园议事,我们可以同去看看。”宝玉道:“议什么事?”伯惠道:“听说中国和俄罗斯订了个密约,有弁东三省的意思。大家就议这个事。时候己经差不多了,我们去罢。”
于是,同上马车,径奔张园。只见为时尚早,两人就在老洋房廊下泡茶。坐了有一点多锺时候,只见议事的人,陆续到了。约莫也有二三十人,聚在一间屋子里;当中择着一张大菜桌子,先有一个人站到当中去。宝玉定睛看他时,只见他生得双眉紧皱,两目无神,脸上似黑非黑,似青非青,身上说肥不肥,说瘦不瘦,天生成愁眉苦目,又装出那丧气垂头。只听他说道:“今日难得诸公到此,具见一片热心。近来听说政府和俄国订立密约,这密约不必说总是大有关系的了。诸公到此,务望商量一个办法,怎生阻止得住才好。”说罢,退了几步。众人又你推我让的,让了半天,才又是一个人站到当中去。这个人却是生得黄黄的脸儿,年纪不过二十来岁,头上的头发,却长的狠长,就和在热丧里似的,站定了说道:“政府和俄国立了密约,这是国家大事。像我这种人,还上来演说吗:“算什么呢?不过依我想来,大家同是中国人,凡是中国的事,都与我们有关系的。这回的约,是密约,可见这约内的话,政府是不肯叫我们知道的了。但是拳匪之后,庆王和李中堂在京议和,俄国却要把去年寿山在黑龙江启的事另外提议,可见这密约是一定关系东三省的了。诸公,去佃俄人在黑龙江虐待华人,把数千华人都赶到黑龙江边,逼着他跳下水去,一时华人死尸塞江而下。诸公莫以为东三省的事,与我我无涉呢!我们只管醉生梦死的过去,黑龙江便是杨子江的前车。”说到这里,有几个人连连拍手。那人便退下去了。众人又是你推我让的一番,是头回那愁眉苦目的人,站上来说道:“我们今日务要商量一个办法,或者定几个电稿,打给政府和各省督抚,竭力阻止。诸公以如何?”说罢,又有几个人拍手。那人又道:“今日人少,我们约定了后天再大会一次,要行决定办法罢。”于是众人纷纷散去,伯惠和宝玉也上车而回。
宝玉又定伯惠,后天再去看看。到了后天再去看时,那局面大相同了。移到了大洋房里面,靠里当中,拼了两个方桌子,上面又加上了一个桌子,旁边投了个签名处,下一排一排的着百多张柯子。陆续到的人也多了。头回那个愁眉苦目的人,这回不演说了,只在地下踱来踱去,长吁短汉,搓手顿足。起先一个人站到方桌子上面,说了一番开会宗旨,以又一个人上去演说。可奈今番人多,声音漕杂,听不清楚。这个人说过之后,来的人更多了。
看官,须知这张园是宴游之地,人人可来。所以有许多治游浪子与及马夫、妓女,都跑了进来,有些人还当是誁耶稣呢。笑言杂沓,那里还听得出来。只见一个扮外国装的,忽的一声,跳上台去,扬着手中的木杆儿,大声说道:“今日在这里是议事,不是谈笑!奉劝你们静点,不要估文明会场上,做出那野举动出来。”说罢,忽的一声,又跳了下去。宝玉细认这个人时,却就前回那黄黄脸儿的后生。见了他今天的装扮,方才知道他头回并非是在热丧里,是要留长了短头发,好剪那长头发的意思。以后又陆续有人上去说,可奈总听不清楚。宝玉不耐烦,正想走开,忽然听一阵拍掌之声,连忙抬头看时,只见台上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。宝玉吃了一惊,暗想:近来居然有这种女子,真是难得。因侧着耳朵去听,只听他说道:“一个人,生在国里面,就同头发生在头上一般。一个人要办起一国的大事来,自然办不到。就如拿着一根头发,要是起一个人来,那里提起呢?要是整把头发拿在手里,自然就可以把一个人提起来了。所以要办不来的事!”众人听了,一齐拍手。以后人声更加嘈杂,竟然听不出了。说了一会下去,忽然又走上一个和尚来。宝玉暗想:这个和尚一定有点妙谛,都在那里惊奇道怪,甚至有捧腹狂笑的,那里还听出一个字来。和尚说完了,合十打了个问讯,便下去了。以后忽然上去一人,吼声如雷的大喊起来。看他满脸怒容,一面说一面拍桌子,就和骂人一般。把桌子上的一个茶碗,也拍翻了。几乎把那桌子拍了下来。旁边走过两个人,一人一面把桌子扶住了。他益发拍的利害。这个人的声音大,应该听的清楚了,谁知他声音大时,底下吵的声音也跟着他大了。仍是听不出来。这个人喊嚷过了,便有一个人上去,举起一只手道:“演说己毕。”于是众人纷纷散去,也有许多围在那签名处的。宝玉和和伯惠过去看时,原来他们在那里纠资做电报费。也有助十元八元的,也有助一二元的。旁边一个高丽人,也签了名,助了几元。因为言语不通,取了纸笔写道:“见诸公会议,热心可敬,言语不通,不能侍谈,谨助电费”云云。宝玉见了,不胜感叹。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:“你何不也签个名呢!”宝玉回头看时,又见一个人答道:“叫我出两个钱,倒可以使;签名,我不干!”宝玉不觉嗟了一口气。伯惠对宝玉笑了一笑,相将出了大洋房,上车径回长发栈。
时候己经不早,宝玉便留伯惠晚饭,说:“我离了上海若干时候,住在京里,因为乱事起了,又没有个报纸,就同聋聩一般。你没有事,可请在这里作一夕长谈,把别后的事,说点给我听。”伯惠向与宝玉谈得来,就便留下。饭罢,宝玉谈起京里拳匪的事,因说道:“那一班愚民无知。也不必说。么一班王公大臣,也轻易信了这个。真是出人意外。”伯惠笑道:“莫说京城里那个顽固蔽塞的地方,上海算是开通的了,去年还有人说端王自有端王经济呢!”说话之间,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。
不知想着甚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八回 引证古今好学生词穷夜遁 横施缧绁慧神璊平地遭殃
却说伯惠随意和宝玉谈天,忽然想起一事,因对宝玉说道:“去年北边闹了那么大的事,多少人南边乱跑,却都是受尽了千辛万苦,才跑回来,还有许不得回来,在半路上断送了的。你却安安稳稳的住在里面,己是一件奇事。这里南边各督抚,都和外人呵定了约,照保攎;又得山东抚台,在那边镇压住了。拳匪不能边来,这南边应该太平了!这上海的人,却也搬到上海来,想也令人可笑。谁知南边果然也闹出一件事来,几乎闹不太平。湖南一个廪生,听见北边闹的不象样,要在湖北起义勤王,被地方官查着了,就把这位廪生捉去杀了。”宝玉惊道:“勤王是好事,怎么杀了?”伯惠道:“地方官只说他反叛,所以杀了。内中株连的士类不少。这件事直到此刻不曾明白。官场中都说这班人是匪类,然而舆论却都说他们是志士。我们此刻也不能定论这里面的是非曲直,只好等将来操史笔的了。”宝玉道:“公道自在人心,只怕将来的史笔,也逃不出今日的……”
一句话没有说完,只见伯惠的家人黄福,匆匆走来递过一封电报。伯惠接来一看,却是武昌来的,连忙取《电报新编》翻了出来,便汉道:“才说的这件事,便是这件事找我来了。”宝玉道:“什么事?”伯惠道:“我要到汉口走一次,最好是即刻动身。”一面,一面顺手把电报放在衣袋里,取出表一看道:“己经十二点锺了,要走还来得及,只是收拾一切,怎样呢?”宝玉道:“什么事这般要紧?”伯惠道:“就是为的才说年湖北那案子,我一个朋友无端的被他们斝连及了,提到了衙门里去。此刻打电报来叫我去代他设法,这也是义不容辞的。然而电报到得太达,只好明日再走的了。”说着便叫黄福先去,交代家里预备行李,明日我要动身。黄福答应去了。
宝玉道:“怎么去年的案子,此刻还在那里闹?”伯惠道:“官场的事情,有什么凭据!他要各你作对时,便一千年也可以闹不了,左右凭他一面之罢了。他此刻不各我作对,要是一定和我对时,我又是个安分守己的,他无可设法,不难凭空的说我是吴三桂子孙,要谋为不轨,也可以使得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样说,做百姓的险得狠呢!”伯惠道:“可不是险得狠么。此刻有了个新旧党界,格外利害!官场最恨的是新党,只要你带着点新气,他便要想你的法子。”宝玉道:“以时势而论,这维新也是不可再缓的了。难道官场中人,是一点也见不到?”伯惠道:“你不知道,维新本是一件好事,但是维新两个字之下,加上一个党字,这里的人类就狠不齐,所以官场旧,就藉为口实了。戊戍四月之后,那一个不说要进京去伏阙上书,那一个不说就条陈呈请督抚代奏。及至政变了,这一班人吓的连名字都改了,翻过脸来,极力的骂新党。推他前后的用心,那一回不是为的升官发财!这个里头的奇形怪状,一时也说他不尽呢。内中我说一个人给你听,这个里头的奇形怪状,一时也说他不尽呢。内中我说一个人给你听,这个人叫章柏绳,自己也有了个四品的功名,向在上海一个什么局里当差,去年湖北那案子也有他的。你想以草莽英雄要建议勤王,这也可算新极了罢!他附在里面,自然也是新人了。事发之后,被他躲过了,旁人看着那维新党都是盖世英雄,正人君子。你道他的行止是什么样子?他在那局里有了几年,局里的弊病也略知一二了;看见那总办出侻了一票废料,把那废料价上了腰,他便要去分赃。总办不肯,两个人抬了杠子。他便打了一个禀帖,把件事禀到两江去。总办知道了,便了手脚,要同他说和,分给他多少银子。无奈他的禀帖己经出去了,两一己经要委员查办。你道他得了银子,又怎么个办法?他重新又打一个禀帖上去,说前头那个禀帖己经出去了,两江己经要委员桓辨。气道他得了银子,又么个办法?他重新又打一个禀帖上去,说前头郼个禀帖不他上的,不知何人架名冒禀,倒要请两江查架名的人。这种人的品行怎么叫人看得起呢?”宝玉默默寻思了半晌道:“只怕维新党里,火朏得个个如此罢!”伯惠道:“自然不能一概而论,然而内中有了这种人,也就欢了。”说罢,便要辞去,道:“本来要再陪作一名清谈,因为明日有事要动身,必要回去打点打点。”宝玉也不强留,只送到楼梯口上,伯惠便别去。走到问口,正在等那看门的开门,宝玉却赶了出来,问道:“你明明还来不来?”伯惠道:“你有事么?我得便就来。”宝玉道:“不是这样说,我明日打算同你一起到湖北去逛一回,所以约你。”伯惠道:“如此,我明日便来。”说罢各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