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石头记

  宝玉正要答话时,忽听得门外一片声喧嚷。一路进来,比方才那个卖西瓜的嚷得利害。宝玉正在吃惊,早见外面拥进了一群人,一般的都是红巾红带,手执单刀。当先一个穿着“孙悟空”圆补坎肩儿的,正是王威儿。一见了薛蟠,就嚷道:“叫我好找,那一处没有搜到,你却在这里。快去,快去!坛上有事呢。”说着拉了就走。薛蟠也不及和宝玉作别,只捞了卸下的巾、带、坎肩儿,被众人拥着,一哄的去了。
  这里宝王只是点头叹。息来宝玉从上海动身时,上海早就风声鹤唳。伯惠屡次劝他不要走,奈他急于要看看京师近日光景,亟亟要行,伯惠拦阻不住。他便把薛蟠所存下的粗笨到得天津,风声愈紧。据客栈人说:“京津火车,日间死怕要停驶了。因此在天津不敢耽阁,赶着进京。投到广升客寸,此时客栈里只有出去的人,那里还有进去的人。本来有投到的,也不招接了。因为宝玉是上海长发栈招呼了来的,只得接待。住得两天,客栈的人都跑空了,东家也要关门避难去了,这才搬到会馆里去。”
  初搬进去时,还有几个同寓,不上几天,也都走个一空。自此之后,夜间每每听到外面呼啸之声,有时房顶上也有人行走。玉本来也想另外搬个地方,或者仍旧出京。过得几天,有人来说,凡是搬走的,多半在半路上耽阁着,不能前进,又不能退后,更有两起在半路上遇了歹人杀死的。宝玉就想一动不如一静,只索在里住着再说。无奈一个人住了偌大一个会馆,未免寂寞,〔算〕计不如去打听薛蟠住处,把他邀了来同住。虽然他没有谈头,也还强似影相对。又想偌大一座京师,从何处去找这个人呢?薛蟠盐行,虽然交下了一个住址,此时却又翻检不出来。想起他在上海,欢喜贩洋货的,此地的货铺子,少不得总有和他往来的人家,因叫焙茗挨家去打听。
  焙茗奉命,打听了许久,那里打听出来?这天在前门外走过,看见一家大洋货铺子,却是关上大门,静悄悄的。焙茗暗想:我走过了好几遍,却不曾留心这一家。此刻门虽关了,里面有人也未可知,我何妨去叩门问讯。想罢,便上前叩门,不想恰好来了一伙拳匪,见他叩了洋货铺门,便说他是个二毛子,不由分说,捉了就走。幸得遇见薛蟠,救了性命。此是前话,表过不提。
  却说自这天之后,那些拳匪,更是毫无忌惮,成群结队的,在街上横冲直撞,遇见了衣服穿得窄小点的,就指说是二毛子,吓得焙茗不敢出门,就是会馆长班,也走个一空,只剩得一个姓张的头子,还在门房里住着听差。一到了晚上,那半匪便传出了那无奇不有的口号。更有那稀奇古怪的号令,也是出人意外的,天天花样不同。忽然一天传令不许洗澡,又不许晒景妇女衣服,说是死怕秽气冲犯了他红灯照的神法。天天或早或晚总有两三处火起,望着红光灯天,着实可怕。然而此时身在重围之中,只可宁心耐性的等着。喜得那拳匪不来搔扰,也就得过且过,只有焙茗耽惊受怕。
  一天,那长班张老头,到里面打扫院子,宝玉正在阶沿上站着闲看。因看见张老头须发如银,顺口问道:“老头今年多大年纪了?”张老头儿道:“老汉今年八十五岁了。”宝玉道:“好硬朗。”张老头道:“这两年不行了,前几年我上八十岁的时候,一天还可以跑一十来里地呢。”宝玉又问他近来这两天外头的消息。张老头叹道:“有什么消息呢?还不是在那里瞎闹!多咱一天外国兵到了,还不是咸丰十年圆明园的局面么。那时老汉才四十五岁。算起来,足足四十年了。他们太平得不耐烦,又要招两个洋兵来糟踏地方了。”宝玉道:“咸丰十年,怎么样个局面?我虽然书上看了点,总不及你眼见的清楚。何妨谈点听听呢。”张老头道:“事情隔了多年,我也有点恍惚了,不过那时候最大的事,是咸丰皇帝往热河跑了。怪可怜的!就那么一去,就没回京里来了。洋人他打进京,原为的是和皇帝誁什么约章,谁知打了一个空。你说奇怪不奇怪?要叫咱们中国人,打破了人家的京城,皇帝都跑了,现成的金銮殿,还不往上头一坐么?谁知他们外国人,并不想做皇帝,只把圆明园放了一把火,烧个干净,就那么走了。”宝玉笑了一笑,道:“这个消息被义和团听见了,又说咱们是二毛子,造他的谣言呢。前天我一个朋友从天津跑了回来,说起天津,此刻闹的兵荒马乱,大沽炮台失守了,天津城也破了。有一个洋将官带了多少洋兵,要打进京来,走到杨村,不得前进,还不是咸丰十年的老样子么?”宝玉道:“你倒也明白,又是本京里的人,为甚不欢欢他们呢?”张老头儿道:“那里劝得听!就是我自己的孙子、重孙子都在那里义和团,我还禁压他不住,何况劝别人呢。他们懂得什么?便是我老汉,从前也是糊里湖涂的,里懂得什么叫个外国因为郭大人做钦差的时候,我跟郭大人走了一趟英国,又跟着到过法国;回来之后,又跟张大人到过美国,这肚里才明白了。不然还只当咱们中国是一国,他们外国也是一国罢了。那里知道有许多国度呢!”宝玉道:“怪道你说话狠明白,原来是狠见过世面的。”
  说话的,又隐隐听见外面一阵枪声。宝玉道:“这近来天听见枪声,总说是攻使馆。这叵叵一个使馆,攻了这些时候,还攻打不下,那法力也就可想了。”张老头儿笑道:“就是这个话呢!他们老说不怕枪炮,那政打使馆,被洋枪打死的,也不知多少。好笑他们自己骗自己,拿着一杆来复枪,对着同伙的打去,果然打不倒,人家就信以为真了。谁知他那枪弹子,是倒放进去的,弹子打不出来,放的就同空枪一般。旁人被他骗了,倒也罢了,久而久之,他们自己也以果然不怕枪炮了。最可笑的,使馆里被他们攻打,自然也回敬。无奈使馆里面,没有许多枪弹子,便设法到外头来买。他们却拿了毛瑟枪子去卖给洋人,只说他拿了去,也打不死我们的,乐得赚他的钱。你说笨的可怜不可怜!”宝玉道:“既然要同他作对,还要和他交易,也不是个道理。”张老头儿道:“屺但这个,天天往使馆里供应伙食、煤、水的,不都是这班人么!”说声末绝,只见薛蟠慌慌张张的走来,一把拉了宝玉,便到房里去。
  不知为着甚事,且听下分解。



第十六回 义和团态毕呈 王威儿凶心忽露


  却说薛蟠慌慌张张的走来,宝玉倒吃了一惊,撇下张老头儿,跟他到房里。薛蟠喘息了一回,才道:“宝兄弟,你知我的来意么?”宝玉道:“你来的这等慌张,亏你还有工夫叫人猜你来意。快说罢!”薛蟠道:“洋兵要打进来了,我打要走,特地来告诉你一声。”宝玉道:“你们的法术呢?”薛蟠道:“据师父说,现在天兵、天将还不曾调齐,等调齐了,就可以一鼓而擒。前回被你说了那一番话,思来想去,也死怕他们的说话靠不住,不由的害怕起来,思量不如早点走开了的好。”宝玉道:“这洋兵打进来的话,你是那里听来的?”薛蟠道:“一言难尽!这城里一家洋货铺的掌柜,也是南边人。自从我贩连洋货以来,他就和我有来往。去年他回家去,路过上海,我和他盘桓了几天,因此相识了。此时他也在这里,他们联成了一帮,专门雇了多少人,到外面去打听,消息其是灵通,是他告诉我的。他还告诉我,这里长新店过去点,有一个地,方叫做‘安乐窝’,地方甚好,可以避难。那里永远没有水火盗贼的警耗。他叫我到那里去呢。所以我打算先到长新店住下,听这里的消息。是好的我再回来;是不好的,我就往‘安乐窝’去。我想约了你一同去走走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在这里受了多少惊怕,要走早就走了,还等到这会么?你请便罢?只是你到了十么地方,总要给我个信。”薛蟠道:“你老住在这里么?”宝玉道:“也不见得。我一心要来看看京城近日的光景,不想来了,就遇了这件事,寸步不能出门。只等事情平静了,我到外头逛几天,也就走了。”薛蟠道:“走到那里呢?”宝玉道:“无非仍到上海。”薛蟠道:“还到上海作什么?”宝玉道:“无非仍到上海。”薛蟠道:“还到上海作什么?”宝玉道:“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不过那里消息灵通点,可以知点事情罢了。”
    当下二人谈谈说说,将近黄昏时分,薛蟠便起身作别道:“我这一去,是瞒着众人的。那一回,我到里来时,有一个人来找我,人名叫王威儿。我走之后,不他来找我,请你只说我从没来就是了。”说罢,握手分别,赶出城外,径投长新店而去,不提。
  这里宝玉自从送薛蟠去后,外面的拳匪依然如故。王威儿果然来两次,要找薛蟠,宝玉只推不知,看看又是半月光景,忽然一天那张老头儿张失措的来报说:“洋兵到了,即刻就要进城?”宝玉道:“他进城就进城了,你慌什么?”张老头儿道:“要准备着逃走呀?宝玉道:“洋兵进城,还杀人么?”张老头儿道:“这个论不定。”宝玉道:“你出过洋的人,还懂得外国话么?”张老头儿道:“英国话可以说上来。”宝玉道:“你懂得说话,就好办。依我看不必走,兵也不见得胡乱杀人。”正说话间,果然外面炮火连天,人声鼎沸起来。张老头往外就跑,宝玉不免也走到门道去看看。只见街上扶男带女之人,不绝于路,寻子觅爷之声不绝于耳。真是目不忍睹,耳不忍闻。此时张老头儿也站在门首。忽然来了一个人,跑过来一把拉住他道:“两宫都出走了,你为甚还不走?”张老头儿道:“两宫又不曾叫我保驾,我跟着走作什么?”那人道:“不是这么说,不过叫你避开点罢了。你还够得上保驾呢?”宝玉道:“两宫出走的话,是真的么?”那人道:“千真万真。我才遇见了荣中堂、刚中堂,还有许多中堂大人们,都陆续的赶着去了。那才是保驾呢!你们不走,我去了。”说着,便一溜烟挤入人从中去了。张老头儿便把大门关上。
  过了三四天之后,街上人声才慢慢的静下来。张老头儿来说:“好了,此刻各国兵,陆续到的不少,约定了分段治理,街上可以走得了。只是不懂洋活的,总还怕要吃洋兵的亏。”宝玉听说,便往外面去走走,多时不曾出门,到了街上只觉得天地异色。一路信步走去,只见家家门首,都插着些“大英顺民”、“大德顺民”等小旗子。沿路巡察的的洋兵不少,偶然站定了看看东西,那洋兵便要来盘问。喜得宝玉从伯惠读了两个月洋书,他是个绝聪明的人,又极肯用心,虽然住在这里,却没有一处,只见几十个兵排队而来,路旁另有十来个人,在地下跪着,衣领背后都插着一面小旗子,也有写“大英顺民的”,也有写“大法顺民”的“大美”、“大德”、“大日本”都有,底下无非着顺民两个字。各人手里也有奉着一盘馒头的,也有奉着热腾腾肥鸡、肥肉的。内中一个却明明认是王威儿,宝玉不觉笑了一笑。那押队的洋兵,便站住了,问宝玉:“笑什么?”宝玉打着英话道:“我也不知贵兵队是那一国的,却见那跪着接你们的人,插着旗子,英、德、法、美、日的目写,不觉好笑。”说的那洋兵也笑了,道:“我们是英国的。”又指着那些旗子,问:“那一面写的是‘英’字?”宝玉一看,王威儿身上的恰是个“大英顺民”,便顺手拔了下来,指给他看。那洋兵看了,又看看王威儿,只见化府伏在地,便走过去,用手托了他的下颏,叫他抬头。谁知他己是吓的面如土色的了。那洋兵笑了笑,和宝玉握了握手,便督队去了。
  宝玉往前走着,约莫走了一箭多地,忽听得后面一迭连声的叫老爷,宝玉回过头来一看,却是王威儿,汗流满面的走来。宝玉觉得诧异,便站住了脚。王威儿走近身边一咕噜跪下来,便咯、咯的磕响头,嘴里嚷着:“老爷饶命?”宝玉诧道:“这是什么话?我不懂呀?”王威儿大哭道:“老爷不饶我,我就在这里先撞死了罢!”说罢,又在那里碰响头,只碰得破皮流血。宝玉道:“奇极了,你就是要求饶命,也要好好的说出原故来呀!况且,我又没有说要你的命,叫我从何饶起呢?”王威儿器着道:“小的虽然到过老爷处两三次,却幸得不曾冒犯着老爷。小的实在不知老爷是洋大人的朋友,望老爷开恩。”宝玉道:“你这越说我越不懂了,究竟是什么来由,你好好的说。”王威儿道:“老爷方才不是叫洋大人杀我么?”宝玉道:“这又奇了,什么杨大人,我不认得呀?”王威儿越是器个不了,索性膝行走近一步,抱着宝玉的大腿,嚎啕大哭起来,宝玉倒被他闹得呆了。此时旁边有几个过往的人,也都站住了观看。宝玉没了主意,跺着脚道:“这是那里来的话,又不肯好好的说,你到底也说个清楚,我好办呀?”王威儿看见人多了,越是不肯说。宝玉怒道:“你快撒手,我没有工夫和你闹,”王威儿连忙撒手叩头道:“老爷,可怜小的,一个儿己经死了,饶了我罢。”宝玉始终不解其意,顺口答道:“我饶你就是了,起去罢!”王威儿大喜,收汨叩头道:“谢过老爷,就请老爷到我家里去献茶。”宝玉道:“我没有工夫,饶了你,你就走罢。”王威儿那里肯放,一把拉住道:“我家不远,就在前面,请老爷是必赏光。”说罢,拉了要走。
  宝玉无奈。只得同行。果然不远就到了。王威儿推门,让宝玉进去。到了屋里,又端了一把椅子,放在当中,请宝玉坐下,重新又叩起头来,又叫他妻子也出来叩头,倒把个宝玉弄得犹如做梦一般。看王威儿献茶献水的忙定了,方才问道:“你到底为什么事,叫我饶命,我始终不懂。你到底说个明白,我好照办呀!”王威儿惊道:“老爷到底不肯饶我么”说着,又要跪下。那妇人在旁边也百般的求饶,说道:“老爷可怜了小妇人罢。”又指着王威儿道:“天杀的,不知从里认了一班强盗,说什么有法术,不怕枪炮,要杀尽毛子。还叫小妇人学做红灯照。到了晚上,提着个灯笼,扒到屋顶上去,教着念什么咒语,说是可以腾云驾雾,驾起云,便可以把灯笼里的神火去烧毛子。谁知混了许久,一点不灵,他不怪自己呙了人家的欺骗,还怪小妇人不诚心去学。又带了儿子小去学法,可怜那天攻打使馆,被洋枪打死了。他不怪强盗的法术不灵,倒又说是这天小妇人双手污秽和小王儿打了辫子,破了法术了。前几天洋兵打进来了,一众强盗才知道利害,赶忙丢了红巾、红带前去投降。从此天天有洋兵从口走迥,便出去跪班献酒献肉的申说自家并不是拳匪。可奈不懂说话,任从你说破了嘴唇,那洋兵只当没有听见,方才跪班回来,吓的三魂失了两魂,七魄丢了六魄。说是有一位老爷和洋大人是朋友,在那里和洋大人说话,不定要说出我的根底。小妇人问那老爷怎么会知你根底呢?天杀的才说出老爷和薛大爷是朋友,住在江宁会馆。他因为找薛大爷,到过会馆两次,老爷是认得化的。所以要求老爷饶命,在洋大人前好歹方便方便,莫说出他的根底来,这使是老爷的恩典了。”宝玉听了一席话,才明白。便道:“你们和我一样的,都是中国人,我何叫外国人难为你呢?你放心罢,我不说就是了。况且我并不是那外国人的朋友,不过问我的话,我随便答应两句罢了。”王威儿连忙叩头拜谢,妇人早又送上茶来。宝玉立起来要走,王威儿那里肯放,道:“方才不是老爷超生,小的十个脑袋,也不洋大人杀的。小的这里预备一杯水酒,聊表敬意,务乞老爷赏个光,将来倚靠老爷的时候多着呢。”宝玉再三要走,怎禁得他夫妻两个拦住苦留,只坐下,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的,调开桌椅,擉上一桌子的鸡鹅鱼肉。夫妻两个,轮流敬酒。宝玉心中暗暗好笑,不想我今日得了这么个奇遇。可笑前日要杀毛子的也是他们,今日惧怕洋大人的也是他们。今日,我和那洋人答了两句话,他们便这样恭敬起来,要在前几天头里,就是二毛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