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心编传奇初集

  沈氏低声道:“相公只索走了。”珮珩道:“走那里去?”沈氏附耳道:“先前我家老爷在北京时候,曾与京中薛主事相好,又是个同年兄弟,今相公投他去了。”珮珩道:“你相公曾说从未独自出门,何人服侍同去?”沈氏道:“小厮湘烟同去。”珮珩道:“你家不见有这个小厮,那里庄上来的?”沈氏道:“不是家中的,就是丁公子家里小厮。”珮珩大惊道:“怎么到与他家小厮同去?其中有何原故?”沈氏道:“石相公有所不知,那小厮倒是一个好人,极有义气的,年纪有二十来岁了,也与石相公这等四等身材差不多儿;他时常到我家来,与我家相公讲讲说说,极来亲热热,相公待他的情意也着实从厚。这小厮原是北京人,一路的路程我丈夫盘问他,一总熟识。小小年纪,却认得人好歹,又很有奢遮本事,晓得我家相公是个好人,他家主子后来必然没结果的,久已有心要离着他,我家相公也狠信得他过,故此随著相公,竟悄悄去了。彼时丁公子欲害相公,亏他走来报信,相公才知风走的,不然竟要落他圈套哩。”飒珩道:“他家既不见了小厮,难道不追寻的么?”沈氏道:“怎不追寻?听得人说道,丁家把这小厮出首在官府里,差了捕人四下里缉访,后来寻不见也就罢了。我因相公去后也担着干系,留心察听,故此晓得。”珮珩道:“强盗既扳了相公,如今止拿了你丈夫去,你丈夫是怎么供招?那强盗如何质证?这问官将你相公作何着落呢?”
  沈氏道:“强盗事破,被人报知各官,县里大爷即将强盗送监禁候,道爷即行提审,强盗便扳了相公———这日隔晚相公即便走的;彼时道爷便差人来拿相公,搜寻不见,遂锁了丈夫去;丈夫也只是叫天喊地的不肯招承。怎奈丁家用了银子,道爷只管把丈夫夹打,要招出相公来,丈夫供称相公于一月前已往苏杭游学去了。”珮珩道:“这也说得是。后来如何?”沈氏道:“后来受刑不过,只得供称说‘因见相公不在家,便结连强盗做这勾当是有的。’道爷便出了文书,发到苏杭下路一带去,要访拿相公。听说还要申报上司,报到部里去,才定罪结案哩。我的丈夫在牢中,眼见得性命要磨杀的了,石相公有何法子,救我丈夫则个!”说罢又哭。珮珩道:“家中却是为何如此?你缘何住在此处?”
  沈氏道:“丈夫既招承了,道爷便到家中起赃,把东西一总抢掳去了,众家人也有先拿东西逃走的,也有当时被赶出的。我幸亏一个姓华的,是我丈夫好朋友,他见我被赶出来,无处投奔,领着这六岁孩儿在门首啼哭,他便赁下这一间房子叫我住。方才正往牢中送饭回来,却好遇见石相公。”珮珩顿足道:“一个好好人家,如今弄得人离财散!当初相公既见了丁家强盗的书,是为好朋友面上,不忍首告,今反被他这般陷害!”沈氏道:“正是哩,相公与丁公子相好一边,怎好执去首告?也不料得这万剐的就下得恁般毒手!到如今无了把柄,只索避出去了。”珮珩道:“只是丁家小厮同去,倘一有错失,如何是好?你家相公脱也胆大,近来可曾闻些信息么?”沈氏道:“自相公去了许多日,并不曾闻什么消耗。但我家相公识人不差,料也定无错失。”珮珩道:“只愿如此便好。”乃道:“我且问你:你相公平素的朋友虽不曾广交,也自然有几个的,为了这事,可曾有人来探望么?”沈氏道:“嗄,自古说:‘酒肉兄弟千个有,急难之中一个无。’自家族中也没有人来,唯恐带累了他,还要说恁朋友?反不如这姓华的,到肯周济我们,铜钱银子上到不计论。”珮珩叹口气道:“这般人那里算得朋友?平素相交他做恁么!却不道厮熟了猪狗,也还有一番情景,难道真正一个人都没有来?”
  沈氏接口道:“有一个来问的,我一时竟忘了。一个姓张的来问我家相公下落。”珮珩道:“你怎么回答他?这姓张的是何等样人?”沈氏道:“这姓张的与我家相公最好,常相往来,听得相公叫他什么‘玉飞兄’,也是个小秀才。他来问我家相公下落,我单把丁公子陷害始末告诉他,我家相公其实逃避出去,不知到那个地方去了。其余都没有与他说,他也便不问相公的去处。”珮珩道:“他可曾又说什么?”沈氏道:“他曾说道:‘你们放心,你相公的事有我在此,决不使你家相公名字牵涉在盗案里。’我便道:‘如今道里老爷现出文书,四路捉拿,张相公怎说不涉在内?’他便道:‘这个不妨。’他说完便自去了。以后我常在道前经过,只见这一位姓张的同了许多斯文人在道前,有好几次,不知可为着我家相公的事?我又不好叫住问他。”看官记着,张玉飞有一段事情,尚在后边第十四回内补出,此处不便插入。
  当下石珮珩道:“我腹内已饥,可收拾饭来吃了,好到牢中看你丈夫去。”沈氏便忙去收拾了饭,摆下道:“石相公,无菜却是怎处?”珮珩道:“不消。”便吃饱一餐,将行李交与沈氏,将马拴在右边荒地上,说声“去也”,即到江都牢里来。
  先到牢左右小巷中走一遭,但见都是青灰墙,约有一丈三四尺高,周回看过,然后走到监门首。立未半晌,只见一个节级出来,喝道:“是恁么人在此窥探?这是干系所在,你窥探要做什么?”珮珩笑迎道:“小可有个亲戚,为事在监,要去看他一看,要相烦大爷引进。”那节级道:“你要进去么?”珮珩道:“正是要进去。”那节级笑道:“你要进去,却就恁般容易?”飒珩猛然道:“哦,我早忘了也。”即到外厢人家铺子里,取出身边裘家所赠盘费用剩银两,称下一钱,将纸包了,复到监门首,只见那节级还在那里。珮珩躬身递过包儿道:“小可有一个亲戚叫做魏义,因盗赃牵涉的,小可要会一面,送这些须茶敬,敢烦方便。”那节级接了纸包,捏了一捏,又看看珮珩,即开了监门道:“这右边衖里进去,尽头一间,即是魏义在内。有话说过,即便出来,我在此等你,恐有官吏来查点,迟了却是不便。”珮珩答应了,即依言走进衖内。但闻得秽气冲人,走到尽头一间屋中,果见魏义一人,手足镣杻,睡在地下草铺上。
  珮珩一见惨然,近前叫一声:“魏义!”魏义惊醒转来,定一定眼,叫道:“阿哟,石相公!你直至今日方归,我好苦阿!”便哭道:“石相公自然晓得了家中事务了。”珮珩道:“我今早才归来,遇见你妻子,已尽知其故。但是你为何不使些银子,却受下这般茶毒?”魏义道:“非是我甘受茶毒,只因这歹人死口咬定,叫我就有了银子也无处使用。家里已被抄了,房屋都封锁了,众家人那有一个略存忠义的?见我送在监里,不争的半个影子儿来瞧我一瞧,反预先掳些东西四散逃躲,不是华英来扶持,我的性命早些儿没了。”珮珩道:“这华英就是你好友么,你妻子已对我说过。但是你为何独自一个禁在这里?”魏义道:“一入监时,都是一块儿下的,因我痛恨咒骂,又因丁家用了银子,便把那两个另安放在好所在,把我独禁在这里受苦,还不时来唬吓哩。”珮珩道:“恁么人来唬吓?”魏义道:“姓钱的节级。”飒珩道:“你既有华英扶持,自然送些东西与钱节级的。”魏义道:“怎不送他,争奈只是嫌少。我今想来,性命是不望生还,终久是个死别;但我死后,有一妻一子,乞石相公看顾他一分,待我来世做犬马相报。我相公避出缘由,想我妻子已向石相公说过,万望石相公即便跟寻得去,扶持他建立功名,他凌氏祖宗也感激石相公不尽的。”说到此处,不觉又哭。
  珮珩亦潸然下泪,乃附耳道:“你须放心,我有救你之策。我适才进来,已于监门外四下看过,见此衖外正通着西边围墙,墙外即是一个僻巷,我到三更自能救你。你须醒着待我,万不可熟睡有误。但不知你受刑处曾好也未?”魏义道:“这都亏了华英将药来敷,已都好了。”珮珩道:“这般更妙。”
  魏义固知石珮珩在家报仇之事,闻得有救他之策,喜不自胜,忙拭泪道:“若得如此,可知好哩。”亦附耳道:“此事休当取笑,倘有疏虞,干系不小,石相公须斟酌万妥才是。”珮珩道:“已斟酌万妥,不须虑他。”魏义又附耳说道:“这围墙甚高险,又有巡更人夫,石相公如何跳走?即万幸进来,我手脚镣杻也难走动,那时进退两难,如何是好?”珮珩附耳道:“若说巡更的,自然要避过他;他决不呆立一方,自然又巡逻别处去了,待他去过,再作进止。若说围墙高,你走动不得,我都有法。”魏义附耳道:“若有法处,极妙的了。但石相公来时,不可早来,这两日正是钱节级当牢,恐被撞见。”珮珩把头点点。魏义道:“我都理会了,石相公出去罢,恐他人见疑。”珮珩乃走出衖来。只见那节级已发恼的形境,嗔怪迟了,珮珩也不理他。出了监门,又到外边冷巷内看了一回,复身到沈氏家里。
  沈氏接着道:“石相公看见我丈夫来?”珮珩道:“见来。”沈氏道:“他见石相公有何说说?”珮珩悄悄道:“也没有话说,我今有算计救他。”沈氏听说有救他丈夫的算计,不胜大喜,道:“石相公出这好心,愿石相公封侯拜将。”珮珩道:“悄悄些,恐有人听得。”沈氏低说道:“左右却是空屋荒园,总无人到此。”珮珩道:“我回来时,从你家大门首同你一路走来,自然有几家邻居瞧见,可曾有恁么人到此间窥探么?”沈氏道:“我方才同着孩子立在门口望石相公,并没有恁么人来。”复低声道:“石相公有救我丈夫好心,怎么一个设计?”珮珩悄说道:“随机应变,那里料得定的。不知你可有布否?”沈氏道:“恰好前日华家伯伯将两匹青标布与我做衣服,近因天气暖了,便不曾做,尚未剪断。”珮珩道:“是青布极妙,可取来与我。”沈氏便取出两匹布,递与珮珩,道:“石相公做事义气,须不是哄我?”珮珩道:“这事可是哄得的?少不得等你夫妻完聚才罢。”便把一匹布一头双折过来,叫沈氏缝做一个兜儿,沈氏不解其故,问道:“石相公,这是恁么样子?”珮珩道:“你莫管。”他便取了一根索子,放在布兜里,一总摺好放下。即令沈氏去买些草料,喂了马,又牵着马走到小巷尽头去,有一个塘子在那厢,便把马噾了水,又蹓下一回,依旧拴在荒地上。
  但见红日衔山,沈氏道:“石相公,此时可好去么?”珮珩道:“你做下饭来,这时正好去也。”沈氏便做起饭来。珮珩吃饱了饭,取了布,贴身藏下挂刀,分付沈氏道:“只为房子小,拴不下马,你须听好了:三更后门上弹指声响,便是你丈夫归也。”沈氏半信半疑,在家守候不表。正是:
  壮志何时得自伸?且将侠术救冤人。
  旁人尚肯抒忠义,肝胆那能出至亲!
  且说珮珩一径走到监西小巷里,已是天色昏黄,掌灯时候,心下暗想:“我只在此小巷里走,倘有人看见,便要起疑,不如到大街上去走一回。”只见家家关门闭户,走路的也没有了,只得在人家檐下立着。好一回,又复四散走走,将到监左近,只听得东头有巡更的,一路敲梆击柝而来。珮珩想:“此处不妥。”便走向西路去。依稀见左手下有一堵矮泥墙,上边没有屋檐,料想此内必是空地,便扳着墙头,轻轻一纵,早跳将过去。也顾不得地下污秽,把衣服卷起,靠着墙儿蹲着。半响,只听得巡更的一路唱着山歌儿,道:
  结识私情夜里行,跳墙头过学张生。
  偷得姐来好手段,只愁撞着我巡更。
  巡更的唱着山歌儿,渐渐走近墙外,只听得一人道:“我与你且莫向西路去,且到监西巷里走一遭。”一人道:“说得有理,走了一遭,回去睡他的娘。”只听得梆拆之声复向东转北去了。珮珩肚里寻思,心下暗喜道:“此决是到小巷里去了,正等他走过,我方好行事。”便在黑暗地里摸着墙脚,摸着一块砌墙脚的石头,扳将出来,把布拽开,扯着布头缝的兜子,将绳索取出,放石块在兜子里,将索子扎好,把那一匹布缚在腰里。打点定当,只听得那梆柝之声从那小巷子里敲出来,一路走向西去。
  等够多时,只听得谯楼上鼓初打三更,便立起身来,看看天色,只见东方有些发亮,心下暗想:“今日是二十三日,月上却将是半夜光景,此时正好做手脚了。”便跳出土墙外,乘着月色朦胧,走进小巷内。看了下脚之处,挹布扯住一头,将那扎石块的一头轻轻望墙里一丢,那布早挂在墙上,用力扯了两把,却似生根的牢了,便扯着布,直溜上去。将近到墙,先探头望一望墙里,只见四下寂然无声。然后立在墙上,用脚踏住了布,把墙上棘刺拨在一边,把布头换过来挂着,依旧在那布上溜下。石头重,布头轻,才要放手,那布便要溜将出去,急忙一把扯住,要把布压在地上,又没有石块可压;欲要把布头缚在那里,又没有绳索可缚,却也没处生根;欲要将布头搭在墙脚下,用手摸墙脚时,又没有罅隙;若放了手由他溜出去,又见这般高墙如何跳得过?一定要在布上借力。左难右难,心头急得火燥。猛然会意,便将左手扯了布,右手向身边拔出挂刀,将刀头签布在地上。
  才得定,只听得有人咳嗽声响,急忙隐入墙坳里,侧身闪过。只见左厢中灯光明亮,移时,见一个胖大胡子,一手提着一个亮子,一手拿着一条水火棍,腰里系一把挂刀,踉踉跄跄的走来,看他像是吃醉的光景。正走不上两步,忽然扑倒在地,把一条水火棍直摔到飒珩墙坳边来,把灯都跌灭了。珮珩只暗地叫得:“苦也,倘他来寻棍时,岂不被他看见?”欲待转身,只见那人从地下才爬起来,口里只叫得一声“好酒”,又复一交倒了———原来吃醉人再不宜跌,若跌了一交时,便昏晕了。珮珩见那人又复跌倒,心下转念:“且莫动身,看他如何?”只见那人又挣扎起来,一步步颠入空屋里去。珮珩暗暗叫苦道:“我正要往那厢去,他今先去了,将如之何?”寻思一回道:“不妨,怕他怎的!他已是吃醉的人,料也不是我的对手。”便硬着胆,悄悄闪到门边。月光之下,只见那人却躺在门边一条板凳上,鼻息大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