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心编传奇初集

  当时周处能从善,庙食千秋颂一方。
  何况客途除大害,因公仗义姓名香。
  各村坊上有几个坐得出的乡老,要来识认石珮珩,都到裘家来拜望。一见无有不极口称赞,果是好一位少年英雄,古今罕有的。珮珩也费了许多晋接周全。众乡人因每年省了几石白粟,何等欢喜,便要公备礼来酬谢,又要送酒席来款留。珮珩托裘友生出去致谢众人,叫他们不必费事,一概谢绝,算心领了罢。这些乡人,小器的多,虽则感激不浅,然叫他腰里打出钱来,原有些牵强的,看见珮珩回了,便顺水推船,竟不再说。这班人也不再想每年纳米与潘山虎,何年是个结局?今即作一年分料,谢了石珮珩,也还省了各年无数东西。总之人心落河要命,上岸要财,到吃紧处,原一样的拿了出来;若可以缓得的,又放僵了。那晓得道理上的轻重曲直?一味馊酸悭吝而已。正是:
  堪怜蠢浊守钱奴,财货深藏有若无。
  受诈自甘勤馈献,酬劳且复缓斯须。
  裘老儿当下便备起两席盛筵,请了村中两个老者,一个叫做高尔林,一个叫做童士礼。又请了几个近邻,又去叫了侄儿来———唤做裘自足,都与石珮珩相见叙问过。当下珮珩坐了首席,众人各序齿分,宾主坐定。是日裘老儿无事在心,颇觉畅快。放开怀抱,互相劝酬。半酣,裘老儿便问石珮珩道:“石相公说是南直扬州,怎么声口不十分相似?”珮珩道:“小生原籍山西,近日移住扬州。”裘老道:“却不道来。今石相公椿萱高寿几何?”珮珩道:“一总去世了。”裘老儿道:“宅上还有何人?”珮珩道:“止是小生一个,而今与舍表弟同居。”裘老儿道:“令表弟是谁?”珮珩道:“舍表弟姓凌,字驾山。”裘老儿道:“这凌令亲还是令表弟,年纪一发小了。作何生业?家世如何?”珮珩道:“舍表弟已是进过学了,他乃尊是两榜,曾任浙江绍兴府太守。”裘老儿道:“原来是一位搢绅。石相公自然也有功名的?”珮珩道:“小生已是弃书久了,也不做什么;舍表弟有些家事,小生替他料理。”裘老儿道:“石相公令岳是谁?”珮珩道:“尚未定亲。”裘老儿听了,觉有喜意。当下尽醉方散。珮珩即在厢房安歇。
  裘老儿便与邓氏计议道:“方才席上,我问起石生家事,原来他尚未定亲。我今女儿与他,倒是一鞍一马。”邓氏道:“或者是他讲谎,也未可知。”裘老儿道:“你也好笑。他难道晓得我要与女儿他,便生出这般谎话?”邓氏也笑将起来。是夜,夫妻二人说一回石珮珩人材,说一回石珮府本事,真正慷慨丈夫,肯替人干这般大事;又说一回女儿亲事,若嫁与他,决是相得的,足足讲了两个更次,方才睡着。
  明日天明起身,裘老儿即到珮珩厢房里来,却见珮珩也起身了。裘老儿道:“石相公何不再睡一觉,直恁的早起?”珮珩道:“昨日承老丈尊情,已又担搁了一天,故此今日早起身,好早些走路。倒求分付厨下,早些做饭。”裘老儿笑道:“只怕今日尚不能去哩。”珮珩吃惊道:“这是何故?”裘老儿道:“石相公且莫作登程之念,老朽却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话,与石相公说知。”珮珩道:“老丈但说不妨,在小生可行则行,可正则止。不知老丈有何见教?”裘老儿道:“也不为别事,只为小女起见。因他略有姿容,以致强人劫夺。那时老朽已料作骨肉分离,一家拆散。感谢天付良缘,幸蒙石相公借宿,侠气除凶,使老朽一家骨肉团圆,欢天喜地,虽镂骨铭心,此恩难报。但念小女年当及笄,正可适配,前因拣择,几堕污泥;今珠玉在前,若不早完姻事,岂不是为父母之过?如石相公不弃寒贱,提挈小女,不独小女所适得人,而且老朽合门有靠。故此斗胆自荐,望石相公俯赐慨允。”珮珩笑道:“老丈所言差了。小生此举。为一时义气激发,并无他故。今若仰攀,便似出乎有为。”裘老儿道:“老朽所言,一些不差。石相公初心,出于一时义激;老朽本心,实欲择配君子。今石相公如此英雄少年,小女正堪侍奉巾栉,老朽决不肯错过。少停老朽还要备酒请媒,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如今都有了,原是依着义礼上行的,石相公休要推调。”珮珩道:“只是小生住在隔省,远离贵处,老丈又无公郎可依,只怕此事还要斟酌。”裘老儿见珮珩如此说来,知已有允亲之意,乃道:“只要小女终身有靠,老朽也还有个算计,已与拙荆再四斟酌,万无可疑。故敢仰攀乔木,石相公竟不必过虑。”乃与珮珩重新作揖,邓氏也出来把姻事说了一遍,即去请了昨日两个老者高尔林、童士礼来,做了媒人,裘自足也来叫了姐夫,珮珩便认了丈人丈母,自己称了小婿。
  裘老儿又备起一席酒来,这酒便是定亲酒了。五人同坐,比昨日分外投机。裘老儿便要择吉成亲,珮珩道:“既蒙垂爱,不敢再有他说。但是一件,舍表弟令小婿往福建探亲,必须去了回来,万望老丈俯允。”裘老儿沉吟一回道:“这也使得。只是要留一物作聘。”珮珩道:“小婿行李萧条,却将恁物为聘?”裘老儿道:“不拘恁物,皆可成礼。”珮珩想一想道:“却有一物在此,幼时父母惟恐小婿不得长成,常令佩一玉锁,因爱他润泽可观,未曾暂时捐弃,今即以此为聘罢。”遂向身边取出,递与友生,裘老儿接来一看,但见玉锁上镂着双鱼戏水,大喜道:“此物甚佳,那上边已有先兆了。”乃把与众人观看,众人都赞声“好”。当夜尽欢而散。
  明日飒珩专意要行,裘老儿又设酒饯别。取出衣囊马匹等项,把潘山虎的马卖了几十两银子,做了盘费。裘老儿夫妻再三叮嘱早回,路上千万保重。正是:
  昔为陌路行人,今作华堂娇客。
  姻缘千里相逢,定有鸳鸯注谱。
  珮珩一路上也欢喜,这段姻缘真是天付。
  只因这一去回来,有分教:感恩报恩,结婚姻于一面;仗义救义,越犴狴于三更。未知此去探得吴家消息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裘友生祖世耕读。谈吐识见,还是一个有根器人,所以女儿便得有才有学。可见子孙贤否,全要祖父义方,若训诲不转的,终属仅有。
  珮珩有报仇手段,就有杀强盗手段,就有越牢救人手段,真是天生奇人。
卷之三
  第五回 结花烛感恩报恩 越重牢仗义救义
  词曰:
  天地生人,把性灵智勇,赋畀吾济。当思仰副,庶不负此怀来。锄凶拯懦平缺陷,分所应该。显露出、英雄本色,令人心目俱开。大抵都因义愤,便奋身一往,无所疑猜。为人自为,巧姻缘缔在天涯。感恩报德,羡红颜得配奇才。最可笑、无情迂拙,辄言多事何哉!———右调《汉宫春》
  话说珮珩别了裘友生,便趱过了仙霞大小峰等岭,行了三日,到了建宁。先前此地果有流贼作乱,东西劫掠,旋被建宁道李绩招抚已平伏了。珮珩到得郡中,访著吴家,先将名帖投进。原来那吴探花已亡过有年,吴探花的儿子与凌驾山的姑母俱系新丧,这时当家的乃吴探花的孙子,名庠,字景贤,即是凌驾山的表兄。今日见母舅家有人捎书信来,慌忙出接,到堂相见。坐下,问了姓名,两下叙了一番情节。石珮珩取出书信,付与吴景贤。拆开看时,却见凌驾山书内称呼,还是写与姑夫姑母的,不过是问候说话,述前年丧父、去年进学一段;再叙“有结义兄石珮珩,有侠丈夫气概,肯代侄远涉,故特附书”等语。吴景贤看罢,愀然道:“家母舅仙逝,弟不能去吊问,甚有罪了。”石珮珩道:“尊两大人辞世,驾山未知,也失吊奠。总因路途迢远,以致如此。”吴景贤道:“便是。想来亲戚不宜太远,有事一时不得相问,便至吉凶都失吊贺。可喜家表兄游庠,足见先母舅家教。”因见凌驾山书上称说与石珮珩结为兄弟,遂亦称石珮珩为表兄。当下收了书信,把珮珩的行李头口等项,亦安置料理,设酒相待。
  珮珩一宿,便要起身,吴景贤苦苦款留。住了数日,珮珩坚欲辞别,景贤料留不住,便写了回书一封,付石珮珩转致;又赠送盘费,设席饯行。珮珩致谢作别。
  在路无话。到了裘家,裘友生接见,合家更是亲热。遂择了吉日,前后村中,请了几个乡老,原媒高尔林、童自礼,及侄儿裘自足。但见灯烛辉煌,宾朋满座。于时鼓乐大作,请出新人,傧相赞礼,拜过天地,送进洞房。石珮珩虽不比那等酒色之徒,然到此时,亦人生快意事也,欢喜是不必说。有《解语花》词一首,赞这段姻缘好处:
  和风丽昼,露浥夭桃,正是婚姻候。华堂春满烧灯夜,馥馥沉烟笼袖。兰房闺秀,看解语亭亭玉瘦。歌再闰,唱彻良宵,喜道添更漏。因念萍踪邂逅,露英雄本色,拔刀相救。知恩报德,缘合处,却是天公成就。云翻雨覆,会楚襄巫山神觏。人尽称豪士红颜,匹配无差谬。
  石珮珩成亲之后,夫妻恩爱,极尽温柔之乐,足称闺阁相知。翠翘不独女红胜人,亦善文墨,所著诗词,颇多会心处,有《中秋》《春晓》《送燕》》《惜花》诸作,尤为清绝。其《中秋》诗曰:
  高楼寂静倚窗时,遥对银蟾捧玉卮。
  垆袅篆烟香未散,桂摇清影月初移。
  塞鸿云外声声度,露柳溪边漠漠垂。
  料得嫦娥爱风景,冰轮此夜不教驰。
  《春晓》诗曰:
  窗纱日射影徘徊,频有莺啼唤梦回。
  妆罢春衫初试体,惜花迢递踏青苔。
  《送燕》诗曰:
  秋社才逢又欲归,呢喃声似说依依。
  相离半载重相见,认取春林到草扉。
  《惜花》诗曰:
  春来卒卒去匆匆,满眼韶华一瞬空。
  岂羡秋冬悬异彩,剧怜风雨妒芳丛。
  飘零流水悲何限,冷落斜阳怨未穷。
  怅望东君诉衷曲,惜花御史竟无功。
  翠翘不独工诗,兼善丹青花鸟,所画牡丹,深入微妙,珮珩也取来看过称赞,自不消说。
  不觉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早已一月。珮珩暗想:“我与驾山相别时节,许他一去即回;今为我姻事耽延,想他定然记忆,不可不去回覆了他,再作区处。”因与裘友生夫妻说知。二人不肯分别,苦苦款留。珮珩乃与翠翘商议,欲私下竟走,翠翘道:“相公受人之托,必当终人之事,理宜去问覆他。待我禀明父母,自然许相公去的,不消如此着急。”乃到邓氏房里,备言其故。父母见女儿肯放他去,不好强留,乃叮嘱珮珩道:“你既坚于要去,我也不好拦阻。但我膝前无子,此间亲族亦复寥寥,虽系世居,不难离脱,况你住在扬州,料不能移你就我;不若我来就你。你若归家,复过令表弟,即便来接取我们,一同扬州去住。此处坟茔薄业,有我侄儿承受,毫无牵挂。我向慕江南扬州地方是个繁华所在,恨不得游览一番;今幸贤婿恰好扬州,遂我宿愿。我夫妇已年老了,到得那边,活得一日,便享一日的福;我二人身后之事,总赖贤婿主持。一到家后,千万早来,不可使我悬望。”说罢,凄然流涕。石珮珩道:“岳丈放心,愚婿去约月余,便来料理迎取之事。”邓氏洒泪道:“我两个老身,并无至亲倚靠,专依石相公做主,不可嫌我寒微,复生他念。必须速来,省我二人牵挂。”珮珩道:“愚婿承岳丈岳母如此厚恩,岂敢有负?一月之后,决定来的,不必愁烦。”裘友生挥泪不止,珮珩道:“老丈何故如此?”裘友生愀然道:“老朽当此暮年,膝前无子,幸得贤婿;一月才过,又欲远去,使我心中忽忽若有所失。”珮珩见两个老人家这般凄凄惶惶,再三劝慰,然心下亦甚不快。当下备了酒席饯行,裘自足亦来作别。
  酒散,珮珩即令翠翘收拾行李。至夜进房,翠翘道:“相公这般意气,贱妾亦无他虑。但我爹妈年高,如风中烛,必须就来方好。相公,你见今日两个老人的光景么?相公当以此为念。”珮珩道:“不消娘子叮嘱,我须不是负义忘恩的,休生他虑。”当下夫妻二人互相叮嘱告诫:珮珩叫娘子“善事父母,不可使他牵挂愁烦”;翠翘叫丈夫“途路小心,风雨饮食,千万保重,速去速来,以慰我父母”。珮珩虽是侠气少年,然有了这般有色有才有德有礼的娘子,一时分别,颇觉不乐。
  一夜歇过。明日侵晨起来,人马饱食,把行李马匹整备结束停当,举家作别。裘友生挥泪相送,翠翘暗中堕泪,情不能胜,合家俱依依不舍。珮珩打熬着心肠,忍泪出门。友生与邓氏又再三叮咛“不可稽迟,使我悬望。”直送上路口分别。正是:
  家室团圆人所愿,分离一刻觉伤情。
  话终犹有难忘处,临去还添三四声。
  珮珩上马起程,昼夜趱行,不则一日到了扬州。进得城中,走到凌家门首,却见有道官的封条粘在门上,心下吃这一惊不小!却似分开顶骨倾冰水,劈破心窝沃沸汤。正在惊骇徬徨,却见一个婆子,一手搀着一个小孩儿,一手提着一个竹篮,叫道:“石相公回来了么?”珮珩定睛一看,认得是魏义妻子沈氏,连忙答应道:“正是回来了。相公却在那里?这门上封皮为何?”沈氏道:“说也话长,石相公随我来。”珮珩乃牵著马,随他转入小巷。到一个檐下,沈氏先开了锁,推门走进一间小屋中。珮珩拴好马匹,安放行李,解下挂刀,然后坐下。
  沈氏尚未开言,先哭将起来道:“先前相公与丁公子来往,虽不叫做十分相好,却也是个眼面上朋友。自从石相公去后,相公也只是在东楼读书。一月前,偶去看丁公子,却见了他家强盗书信,丁公子因此怀恨在心。”珮珩惊讶道:“什么强盗书信?”沈氏悄悄道:“那丁公子养着一班家人,惯在江里边做强盗,劫商人货物,为此他家事只管好起来。”珮珩道:“这且莫管他。相公见了这书,后来却是怎么样了?”沈氏道:“看见书信后,不上数日,强盗事破了,被官府拷问,便扳了相公做窝家。”珮珩道:“这是买盗扳赃了,相公怎么摆布?”沈氏道:“相公没有摆布,竟把我丈夫送在牢里,屈打成招,招了同伙。”珮珩大惊道:“这事怎了也!相公却在那里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