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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心编传奇二集
白子相道:“刘二相公唯恐管家们来,不善达意,故此特托晚生面致。若二爷不收,晚生也是一个无用的人了。”〔白子相真个会缠。〕李再思是一个最贪利的人,见了一文半分都是要的,那有见了二十四两银子反有许多做作呢?只为刘世誉是个体面上人,不好公然就收,又为真个无功受禄,所以再三推却。今见白子相谆谆代恳,心子里已明白,为着侄女亲事起见,只得故作勉强之状,令小厮收了。吃过茶,李再思要进去打发力金,白子相已取了请帖递过,李再思笑道:“怎又有请帖?”白子相道:“总是一义。既容晋谒台阶,自然要时常会晤,必要候去讲讲。”李再思因收了礼,不好反辞酒,也便受下。进内藏了银子,打发力金。出来向白子相道:“烦亲翁多多致意,明日面晤拜谢。舍侄女庚帖尚未写就,容日奉上。”白子相嘻着嘴道:“这个不妨,再迟一天罢。”随作别,到刘家回话。
世誉见李再思一总收了,不胜大喜。白子相道:“方才李再思倒提起庚帖事,说另日去取,明日席上千万不可再提,便叫我们不谙事了。”世誉点头道:“是。”一面吩咐家人整备酒筵,隔晚先行打点,须要极丰极洁。家人依命夫备办不题。
且说李再思见刘世誉这般送礼的念头,明知为着求亲之事,然不好在白子相面前道破。前边白子相来说亲,也还不甚在意;今日受了刘家的礼,便将此事着紧了。心上盘桓:“这刘世誉相貌,也看得过;才学虽不知他的深浅,但见他谈吐,尽是来得;兼之家世簪缨,乃父现居吏部,是这几般看起来,却也算得十全。我如今若竟许了他,就是我哥哥回来,见了女婿,料无别说。”再一转念:“这白子相说,刘世誉性格古怪,以致来说亲的都不成。他今日说了我侄女,何以这般着紧?我侄女才貌果系十全,他难道又在我家访得的确了?况且我侄女初回,又不曾有恁人在我家走动,却也无由察访。莫不是因我醉后,在白子相面前称扬了,他晓得我是不讲谎的,所以信为真实么?”又一转念:“这刘世誉忒煞性急。他又不是目不识丁的,又不是面目可憎的,若论外才,竟看得过,若论门第,人人都要攀。他既知我侄女有才貌,料我兄长在外行军,万无军中有暇择婿,何不且待回来?想情度理,论时论势,料也许他亲事。何故今日这等着急,先将这般盛礼送我,这是何故?”又一转念:〔李再思若扳定了不收礼,竟辞酒,世誉虽恶,却也无可如何。无奈已收了他的,凭你怎么样盘桓转念,终究转不出好念头来。故一着差,着着差。〕“刘世誉着紧处,也不过是少年人心性,一时就要妻子的光景,这且莫管他。但他来求亲,我也有允他之意,我兄弟是至亲手足,我也做得一分主。且待行聘时,礼金加厚,谢我时丰盛罢了,为何先输一帖?”又一转念道:“呸,我盘桓他做什么!他只管送我,我只管受他的,管他则甚!我且去侄女那边,问他生时月日,好出庚帖。”当下便迟出门,吃过早饭,到侄女楼上来。
丽娟看见,忙起身厮叫。再思坐下,说了些闲话,便问道:“你那时随爹爹福建去,才得七岁,屈指算来,今年是十七岁了。”丽娟道:“正是。”再思道:“你是三月里生的,却是三月几日,什么时辰?”丽娟见再思忽然问起生时,他是一个灵慧的人,岂不晓得?乃道:“叔叔问他何用?”再思一时不曾打点回话,便顿住了嘴,半晌道:“此事料难瞒你,实对你说罢。自古道:‘男大须婚,女大须嫁’,宜家宜室,四书五经上都备载的,〔以为有理。〕你也自然明白。如今你年已长成,你爹爹又为着王事在外,归期未卜。方才适值有个朋友来说,对园刘吏部第二个公子,要求亲事。所以我来问你个生时,以便出个庚帖。”丽娟见叔叔问起日时,已知来意;及至说到刘吏部儿子,始懂着前日赵花婆来,盛称刘二公子多少好处,“我只道他说话无心,原来是他于中作线,必是他往刘家说起这事。”此时也顾不得羞涩,便道:“前日侄女回来,爹爹也曾吩咐,须待爹爹回家作主。叔叔不可造次。”再思笑道:“这事原该待你爹爹回来。但想你年已十七岁了,若要拣个门当户对的人家,才学风流的夫婿,却也少有。难得这位刘公子,恁般凑巧,前日我曾会过,果然相貌俊秀,才学充足,又是一个现任吏部的爱子,真是天缘凑合。恐待你爹爹回来,刘家别有所聘,岂不错过?我是你的叔父,〔再思心上原只有得这一件。〕我的眼力断乎不丑,故此来与你说。”
看官,大凡父母为女儿定亲受盒,也都避忌着女儿,恐在他面前说长说短,致他有一种羞赧不安的光景。那有这个李再思的痴子,在侄女面前只管论黄数黑,把个丽娟羞涩的好难立坐。况且他是个小姐家,可有与人当面议及自己姻亲的道理?虽则前与凌驾山酬和诗词,然是情之所钟,又当别论。况词中毫无一字涉及淫邪,倒有激励功名之语,也原不曾当面酬和。今日李再思却当面向他说亲,叫他如何回答?难道便好说许了刘家不成?且回家之日,父亲如何吩咐过来,这般叔子又非端士,怎么听得?心下暗恨母亲早早去世,爹爹又远在边疆,举目无亲,叔子又是这般不谅人情的鄙夫,公然将这事来说,不觉一阵心酸,吊下泪来。〔那不心酸!〕单说道:“爹爹料也就回,叔叔万万不可造次。”再思见得光景没趣,便也别了去。〔一走。〕
丽娼想:“叔子不是好人,万一贪了刘家厚谢,竟将我许了刘家,如何是好?”便叫春香去请二娘说话。不移时,二娘来到。丽娟便将上项话告诉二娘。二娘听了也气忿忿,甚是不平。乃道:“二爷那就这般可笑,这婚姻大事,须待大爷回来作主,怎么竟要自出庚帖?倘若拣择差了,岂不将小姐肮脏。小姐,你不必气恼,待我去埋怨他,阻了他就是。”丽娟道:“二娘,你是记得我月日的,若叔叔问你时,万万不可对叔叔说。”二娘道:“这个不消小姐吩咐。若问我时,也只说忘记了。”当下安慰一番方去。
将夜时候,再思回来,脱过衣服,果向二娘问丽娟的生时。二娘道:“二爷,你还要问这一句话。方才大小姐向我说,早丧了奶奶,无人看顾他,今日却把这般事去与他讲,叫他女孩子家好老大没趣。没趣事小,万一对头不中意,叫他终身的恨如何是了?”再思道:“好屁话!你想我与他是什么人?”二娘见说他屁话,不觉恼了,乃道:“什么人?不过是叔侄罢了。是什么人!”再思道:“你既晓得我是他的叔子,难道我好将侄女肮脏?真个你们女流不知个世事!”二娘一发气了半晌,道:“不是我阻你,你只念大小姐是个无娘女儿;况且大爷还在,有亲事没亲事自有他老子做主;你若做了主,大爷回来自有话说的。这刘家来说亲,我知道了,一定他许了你的重谢,所以你要许他。我只想,大小姐也是有主意的人,料刘家轿子来,大小姐也未必竟上了轿去。”再思向来欢喜二娘,见他人物也好,作事也有分寸;料理家计,酌量出入,都来的妥当;待下人一团和气,若再思要打要驾,他只是从中解劝,从来不侵人冷水;所以若大若小上下人等都喜欢他。所以他遇着家主做事不妥贴处,便敢侃侃直说。〔女人如此,便难得。〕再思今日被二娘说了几句,又道他得了刘家重谢,心下暗道:“刘家送来的礼,幸而没有对他说,若与他得知了,定叫我将侄女乱许人家。”当下假意恼将起来,变了脸嘴。二娘也不管他,自己吃过晚饭,卸了首饰竟睡。
再思只觉得没趣,反和平着声气问道:“今日可曾有人来寻我么?”二娘道:“没有。”二娘见再思平着气,又说道:“二爷,刘家再不要许他。若许了时,便要费出口舌来的。”再思反嘻着道:“厌物,只管说他怎的!”〔真情入书。〕当下睡在床上盘桓这事:“二娘说话,却也不差。只是明日刘家请酒,还是吃他的,还是不吃他的?但既受了他的礼,又已许了白子相,若不去,只道我坐不出。———且去扰了他,亲事成不成再处。”
明早起来,便不出门,绝早便往世誉家答拜了。少顷,刘家下了速帖,到午后,白子相来约,随到刘家来。大厅上相会,宾主坐定,李再思致谢一番,即便上席。此是第二番相晤,比前初会不同。主宾欢洽,觥筹交错,饮到日黑,点上灯烛,洗盏更酌。李再思心上唯恐刘世誉说及亲事,岂知刘世誉并不提起,止谈风月情怀,偶或说及两家宦兴,白子相便将别话混过。这晚李再思却得畅饮一回,酒酣席散,归家并不提起是刘家吃酒,叫小厮们都也遮瞒。
迟了两日,只见白子相来,李再思不好出去,乃着小厮吩咐道:“你说是二爷出门去了。若有话,明日会罢。”小厮将言回覆。白子相道:“怎出门恁地早?二爷晚上回来时,千万说声姓白的有要话相商。我明日绝早便来,必待一待方妙。”小厮答应了,白子相自去。
李再思心上想:“今日虽则回了去,明日定要见面,将恁话回他?若说个不成,我受了他礼,吃了他酒,如何消释?况且他家是个现任吏部,有势有力,我不过一个监生,却也敌他不过。万一这刘世誉恼了性子,对他乃父说了,寻事算计我时,深为可虑。若私下胡乱写一庚帖与他,刘世誉是不管真假,执此为凭,倘即要择吉过门,那时侄女推说不知,又不好捉他上轿,设或要死要活,岂不做尽话靶?话靶事小,刘家那肯干休?依旧归罪到我身上,原结下了仇恨。若如今再去向侄女说,前日光景如此,料也无益。”心上一阵焦躁,便恨道:“前日定不该受他的礼,吃他的酒。〔这一句是。〕今日到讨恁般烦恼!”又一转念道:“做媒的原不是自在的,且老着面皮再去侄女处,看个下落。若决不相干时,我拼着这银子不要,依旧还了刘家,料也不好怨我。”主意定了,便又到丽娟楼上来。
才坐定,便板着脸〔形状可想。〕说道:“小姐,我做叔子的也曾读过书,岂不知事之当行当止。〔如今一班人皆曰:“我读过书来,岂不知道理!”噫,可胜叹哉。〕前日刘家的亲事,你要待爹爹回来定夺,固是大义。但事有权有变,不好执一而论。你才貌两全,这刘公子也风流俊雅,这是一也;我与你这般官宦人家,子弟到十来岁定有亲事,也有在襁褓中便已联姻,那得有至十七八岁未定亲的?难得这刘公子凑巧,这是二也;你爹爹在仕途上,性格不合时宜,旁人侧目者众,若得与刘家结姻,他是现任冢宰天官,还有何人敢生嫌隙?这是三也。有此三件利处,所以我转念了几日,不忍坐视不理。事允之后,我原写信去知会你爹爹,有何不便?你是个通经达变的人,不比无见识的小家儿女,所以我只得再向你说。”
丽娟听罢道:“叔叔所言,侄女不暇详辩。但此大事,必待爹爹回来。若那家如乡蛮行事,便仓卒行聘过礼,叔叔要收,侄女也难来拦阻。若爹爹回来,叔叔何词以对?倘一时不得便回,那家更生毒计,我惟有一死,从母亲于地下!”说罢便哭。再思又见得光景没趣,往楼下飞走去了。〔两走。〕
兰英与众丫鬟都来解劝。丽娟收泪道:“叔叔何苦,只将这等不入耳的话来向我说!”兰英道:“二爷来说,小姐不以为意便罢了,理他则甚!”时春香又去与二娘说了,二娘随过来解劝安慰。丽娟将上项话说知,二娘也好生烦恼。到夜来再思归家,二娘又将他埋怨。再思一言不发。
明早,白子相果然绝早便来。李再思出厅相会道:“舍侄女姻事不妥。他的生时月日,弟因相别多年,都也忘记。就是小妾们也总不记得。两次在舍侄女处,将道理开说他听,他却执定主意,必要待家兄回来做主;甚至说及自尽,叫弟亦无神力可回。烦亲翁致意刘兄,多有得罪。少刻着小价将原礼奉璧,再容另日荆请。”白子相初意兴匆匆来取庚帖,今见李再思侃侃直谈,料非托故,好大扫兴。乃道:“二爷,你且从容。既是这般说话,待晚生即去刘处说知。二爷略待片时,看刘二相公有何别策,即来奉复,那时凭二爷进止。”李再思道:“有理。小弟恭候。”白子相便别了。
到刘家,世誉一见白子相,笑脸相迎道:“今日一定取得庚帖来了!我这里先已停当了待媒酒席。”白子相摇手道:“庚帖一事,竟休提起。”乃将李再思的话,一五一十说了一遍。刘世誉还狐疑道:“你莫不是来哄我么?”白子相道:“我怎敢来哄相公?其实如此。”刘世誉登时紫胀了面孔,失心风一般大叫道:“罢了,罢了,我若不得李小姐做夫妻,我要这性命何用!”白子相道:“相公且休性急,有话从长计较。今且耐了性子,直待李大爷回来,再行酌议罢了。”世誉道:“你闲人只说得闲话。据李再思方才说话,他家小姐已知有我求亲;若他父亲回来,小姐向他说了,依旧不允,如之奈何?”说罢,不觉一阵心酸,吊下眼泪,乃道:“我就死,要死在李小姐身边,方遂我愿!”〔竟为后日之搢。〕
白子相见刘世誉这般光景,也到有些感动,乃道:“方才李再思原候我等相公的回音,如今我叉想得一个计较在此。”〔真正白子相会歪厮缠。〕世誉听到又有计较,连忙转悲作喜道:“有恁么计较,可以济得此事?”白子相道:“莫信直中直,或者李再思说话过于装点,也不可知。如今我将利害去说他,只说出于相公之口,说是成了此亲事时,竟去京中与尊大人老爷说了,皆赖再思之力,立即选他一官,好地方、美缺悉凭拣取;若不成此亲事,刘二相公说,竟要与你作对,连令兄的前程也在未定。我想李再思是个势利人,将这话去提省,他定也心中着急。”世誉大喜道:“这般主意,我前日也有在心上的,因看做必成之事,倒也忘了。若成了亲事时,不是骗他,其实与他一官,以作相谢。吏部大堂要提拔一个监生,有如拾芥之易。你即将方才的计较即忙去与他说了,来与回音。”白子相笑道:“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不知可说得行哩。”即又走到李家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