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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心编传奇二集
赵妈妈道:“那二娘做人最好,见我半年没有去,竟像接着了亲人一般,十分款接。〔见得待我好的人家不少。〕便问我买花,我递花与他,二娘便分付丫鬟去请大小姐、二小姐来。”白子相笑道:“这两个小姐,莫不有一个二相公所见的在内?”〔白子相这一句,着实有窍。〕赵妈妈道:“我也是这般想,便问道:‘二爷只有一位小姐,怎有大小姐二小姐分别?’二娘便说:‘亲娘,〔叫一声亲娘,亲热之极。〕你七八年前方到我家走动,所以不晓得前事。我家有一位大爷,新近升在山东做都爷,他也生一位小姐,大我家小姐一岁,故叫大小姐。〔此处才出,正文犹未也。〕这大小姐才得七岁,便随大爷往福建做官,如今十来年了,所以十年前事你都不知道。’”
世誉矍然道:“原来李奇勋有个女儿。只是他的老子在外为官,怎么女儿先回?却是几时回来的?”赵妈妈道:“二娘说军中带不得家小,四处又有贼兵,衙署里又无人看顾,所以打发回家。回来才得四天。”〔第一日回来,第二日开侧窗世誉便看见,第三日花婆到李家,今日正是第四天。〕世誉道:“你曾见这位小姐,相貌何如?”赵妈妈道:“二相公,你定着心,听我说这位小姐,真是天上有世间无,连老婢子也吃惊不小。我走了无数人家,不知见过了若干的夫人小姐,也有整整的算得十二分绝色的,一见了这李家小姐,竟要把已前叫他十二分绝色的人,都要打到第三等。只怕我说来,相公前日所见的,还没有这般标致哩。”〔倒说他所见未必这般标致,妙绝。〕白子相道:“看他这般称赞时,光景是好的了。”赵妈妈道:“我这般问明白了,只见那请的丫鬟来说:‘大小姐、二小姐来了。’远远里听得叮叮搢搢不快不慢的声音,一路响来,原来是他裙拖上的金铃儿;又闻得阵阵香风,比梅花更香得清幽,北桂花更香得爽利,直待近了他身,才晓得他竟是兰花化生。他一步步走上楼来,〔要写正文,先写衬笔。如看官府尊严,先看他衙役卤簿,则官府尊严自见。〕我忙向前迎接。我向来到人家去,〔又问一句。〕见了夫人小姐们,他们是贵人,我不过一个卖花婆子,自然要逢着便是四福,然心子里还有一种不心全处,以为贵贱的势轧定了,出于不法。自昨日见了这李家小姐,我恨不得拜他四拜,算见面的礼,就只逐拜拜他,也是该的,那里还有不心全的念头?”〔真有此种情景,人不肯说,花婆便肯说。〕世誉听说到这话,闭着眼只管笑,〔入魔了。〕乃道:“如此看来,你到是一个绝爱美色的人了。”赵妈妈道:“不是这般说。我把这小姐仔细看时,只见他长不十分长,短不十分短,苗苗条条,却又不瘦;丰丰满满,却又不肥。走来步儿,若说整整齐齐,又有一种流动处;若说袅袅娜娜,又有一种端庄处。肌肤像雪,却又不比雪的死白。一双脚,真正只有二寸五分长,比三寸的还差五分。梳来的头,就像膏水粘的,照得见人的光亮。那头发,就像一根一根到嘴里吮过的,一些尘埃不染。挽一窝老大的髻儿,绝光绝润,一根杂丝发儿也没有,看来那一股好头发,有六七尺长哩。那两道眉毛,不粗不细,不弯不直,青青的分在眼上。那一双眼睛,竟是藏着一眶子水,黑的像漆,眼白略带些水绿色儿。眼梢头略起一起,直到鬓旁,那一种秀处,分外出落得好。转睛回顾,不比小家子的一味娇痴,那一种娇媚处,难以描画。〔至矣,尽矣,无以加矣。〕我最欢喜他一笑时,嘴角头两个笑靥儿,眼睛微微含露,粉白绝嫩的脸颊上,添上些淡胭脂色。那一种光景,若叫二相公见了,竟要化做一团水哩。”世誉此时已瘫在椅子上,手脚都动弹不得,嘻着嘴,喜欢不了,只管把头颠着。
赵妈妈道:“这李小姐更有绝妙好处。他的耳鼻端方齐整,颧骨两腮,没有一桩儿不好处,这也不消说起;樱桃口,胭脂唇,一嘴牙齿,绝密绝细,莹块的白,也不必说;说出话来,和平宛转,轻清响滑的声音,并没有尖细急促的毛病。这样地位,真是万分足色的了。”白子相大笑道:“亲娘又来乱话,忒煞发虚。你又不曾与他住下十日半月,连他的性格都得知恁般详细了?”赵妈妈道:“嗳,不是我老身敢于得罪白老爹,〔叫一声白老爹,却似惜之之意,实是鄙簿之极。〕你有一把年纪的人,这些人事也还不知道?大凡要晓得那人性格,先看他眉眼,再看他气势,再看他举动;先听他声音,再听他说话,〔观人妙法。〕那人的性情,早已一总了然。岂有不知道的理?这李小姐———”〔花婆正要说也。入神之笔。〕世誉接口道:“这不要说了,后来如何?”赵妈妈道:“当时二娘与小姐们都买了花,便留着吃酒。这李小姐不会吃酒,才吃得一小杯,早已脸色红将起来。这般样略带酒意的光景,比前更加艳丽,叫我如今却也摹拟不出。”世誉听到此处,只管把胸膛乱擦,倒像吃了酒,迷痴的形状。
赵妈妈看刘公子已是昏了,心下算计:“一发叫他再难过些。”〔花婆恶极。〕乃道:“吃罢酒,又到这小姐妆楼上。他的卧房布置得清雅精洁,竟如天仙的住处。我便有心要将二相公铺排出来,乃故意问道:‘小姐,这楼外可是个花园么?’那小姐有一个梯已服侍的丫鬟,也生得有十二分的标致,便来开着侧窗,叫我看园。”世誉直跳起来道:“你昨日开着他家侧窗的么?〔摹神。〕我昨日等你心焦,也出园门望望,只见他家侧窗紧闭,怎就不凑巧,不得那时相值!”赵妈妈道:“这一位标致小姐的卧处,〔“小姐”上特加“标致”,是大书特书之意。〕就在这楼上着南一间。我今后到李家去,先来与二相公约会了,待我赚他到侧窗边,与相公饱看何如?”世誉跳起身来向赵妈妈作揖称谢,吓得妈妈竟慌忙跪酬。〔光景绝倒。〕白子相从旁大笑,向前扶起,依旧坐下。赵妈妈乃将昨日李家楼上称赞刘公子的话,再加添两句,述了一遍。〔若再铺叙,文气再缓,且觉烦冗。此省笔法也。〕世誉拍手大喜,恨不得打跌,乃道:“这李小姐可曾说我什么?”〔入神之笔。如今少年都有这一句话在肚里。〕
赵妈妈道:“这小姐见我说相公持正得紧,一毫轻薄都没有,便道:‘这般样人,却也难得。’一会见说了两遍。”〔恶极。〕世誉大喜,举手加额道:“何幸我的贱名,得李小姐的香口称赞!”赵妈妈道:“那二娘便问刘二相公有了亲事不曾?”〔过接无痕。〕白子相道:“正是呢,不知这李小姐曾受了聘否?”赵妈妈道:“我也曾问来,二娘说:‘还不曾受聘,一等老爷平贼回来,也就要看人家定亲事的。’”白子相拍手大喜道:“妙极,相公尚没有丈人家,这个正是一对儿。也是天缘凑巧!”世誉笑道:“这李二娘问我亲事时,这李小姐可曾又说我些什么?”赵妈妈道:“相公又来好笑!他是小姐家,怎好说这事的话?彼时他便走开了。”〔妙极。〕世誉道:“如今李奇勋在山东剿贼,怎得一时平灭,那得便回?”
白子相道:“不难,不难。李再思是这小姐的嫡亲叔子,定也做得一分主。那要等他!”赵妈妈道:“这般小姐,那有不等老子做主的理?”白子相道:“这李小姐有恁般标致相貌,岂是掩得定的?一定传扬开去。凡在官宦人家的子弟,若有亲事的,不消说了;若尚没有亲事的,谁不想要娶他?〔白子相只料得常情。〕二相公若要等李奇勋回来求亲,只怕李再思早已受了人家的聘了。如今只消向李再思说定,他自有家报知会乃兄。这李奇勋岂不晓得刘老爷在京为吏部,岂有不奉承的理?只怕他还巴不到哩。况且二相公这般人才,难道不是一个风流人物?纵是皇帝招驸马,也不过如此才貌罢了。”赵妈妈道:“相公才貌有什么说!〔如此一吹一唱,叫那人如何不自负?曰:“我是有才有貌的公子。”〕只是亲事,不如等李老爷回来去求,李二爷虽是嫡亲叔子,未必便好做主。况且二相公老爷夫人处,也要通知,方好出帖。”世誉摇手道:“若说别事,也要商量。若说我家老爷夫人处,竟不必虑及。原许我访定了人家,老爷与夫人无有不从的。”
白子相道:“亲娘,你有所不知。这李再思也曾与我相与过,我晓得他性子,最贪财的。见了银钱,凭你什么都不顾了。相公只要破些钞,李再思一定顺从。行过聘礼,一面择吉,不管李奇勋归不归,一二月间,这亲事就到手了。”〔嘴里说极容易。〕世誉大喜道:“白子相深知我心。若等他老子回来求亲,说成了过聘,他家再推妆奁未备,这样做作起来,迟下一年二年都料不定,叫我那里等得!我恨不得今夜就抱了李小姐来,才称我心意哩。银钱都不在我心上,你二人只要帮衬我成事,事成后,每人送一百两相谢。”二人齐声道:“怎说这话!当得效劳。”世誉叫分付厨下备两席酒留二人,算做请媒。先拿些点心,与两人吃过。〔梳洗过便来,又说了半日话,点心断断少不得。〕真个富贵之家办事容易,不移时,两席盛肴早办来了。赵妈妈道:“白家老婢子,也不敢当二相公恁般抬举。”世誉道:“这节亲事,全在你二人身上。外边自有白子相作媒;内里却要你去行事,少不得将来陪伴新人,就要劳你。今日的酒,只算相求,你竟独坐一席,我与白子相一席,单叫一个小书童斟酒。”当下三人浅斟低酌,不过议论着李家亲事,说说笑笑,直到夜方别。世誉又取一锭银子,约有四五两,先送与赵妈妈,赵妈妈略推一推,即便收了正是:
狡黠虔婆贪重贿,豪华公子慕佳人。
未来之事皆如梦,唯有痴情竟认真。
却说世誉满心欢喜,以为李家亲事一说必成,明日便催白子相去李家说亲。白子相便到李家,管门人说:“二爷已往州衙前去了。”原来李再思果然事忙,侵晨出去,抵暮才归。因他是巡抚公弟,包揽出名,以此人都来寻他。白子相便寻到州衙前来。寻了一回,只见李再思同一个人走到。那个人不住呶呶,〔活画。〕李再思只管答应,像是告诉事件始末根由的。白子相便整衣向前一揖,叫声:“二爷,晚生拜揖!”李再思见有人向他作揖,慌忙答礼。立起来,认得是白子相,晓得老白是大家帮闲,不好怠慢,便问道:“白亲翁,有何见教?”白子相正打帐叙话,却被一人将李再思拉去,〔真正兴头。〕白子相又不好上去扯住他,倒是李再思拱一拱手道:“请在此略待一待,〔真个会管事人,会周全世故。〕我去说句话就来。”白子相答应一声,真个呆立一家铺子下。足足等了一个时辰,立得腿酸肚饥,毫无影响。心上转念:“他这时候,不知在那个茶坊酒店里说公了事,那得工夫来会我?呆等他,却也是痴。”便回转到刘家来。
世誉道:“可曾相会李再思?”白子相便将上话说了。世誉道:“幸亏没有与他叙话。”白子相道:“怎么说?”世誉道:“我因一时性急,便催你去。方才思量起,若相会了,将恁么话入港?”白子相笑道:“这般事,不消二相公费心,我早已打点去的。有个舍亲,为件官司,今已讲明了,恐当堂回销不便,商意要去寻个分上,暗里批豁。我想,不如去搢李再思,倒是一个入门诀,所以去寻他。把这官事入了头,便有文章做了。难道我真个孟浪,便突然说起么?”世誉大喜道:“妙。只是不得相会,如何是好?”白子相道:“我有个道理。他是绝早出门,到夜方回的。我明日清早便去看他。自然相会。”到晚无话。
明日,白子相果起个早身,到李家来。管门的传进。却好李再思正梳洗过,出来相见,宾主坐下。李再思道:“白亲翁许久不会,容颜如故。〔待下一等的,寒暄如此。〕昨日被一敝友搭住了,致有得罪。”白子相也谦叙一番,乃道:“没有别事干渎,只为舍亲有件官事,在州里大爷处,今两造各已剖明,欲搢二爷鼎力,批个回息,所以敢来惊动。”李再思道:“不知令亲的官司,为着恁么起见?”白子相乃将官事缘由述了一遍。李再思道:“州父母处,小弟与他淡交,〔谩人语。〕承他在小弟身上着实用情,曾许我寻节事件。今这件官司,事情颇重,不知州父母意下何如。只是亲翁来,又不好拂了尊意,弟须要去面求方妥。”〔世务。〕便接了呈子,看一遍,藏在袖里。白子相打一恭道:“若批过了,舍亲要奉屈台旌,恐不成规矩,反有得罪;总在谢仪上边,晚生定当效力。”李再思也说些好看话。白子相作别而去,即往刘家说知,随去亲眷处凑出回呈,东道极力撺掇,果然分外肥浓。
迟了一日,下晚间,便去李家打探。却好进门遇见,进厅坐下。李再思道:“弟连日有事,却好今早去,等堂事毕了,方投帖请会,便将亲翁这事说。州父母以此系窃盗重情,竟有不允之意。弟只得竭力恳求,才得勉强批了。”白子相深深打恭道:“晚生也知此事非二爷不可,故敢奉求,有费大力,晚生再当图报。”李再思道:“因与亲翁相知,就是令亲事,即与亲翁无异,所以弟直任不辞。”便将回呈递与,白子相也送过谢物。接呈一看,见批着“准息免供”,不胜欢喜。李再思捏那谢仪,颇觉沉重,乃道:“亲翁请略坐一坐,还有话说。”遂到里边,拆开封,把戥儿一称,果然比额例多了几许,〔情景逼真。〕大喜道:“老白真正在行。我今也与些甜头,等他好再作成我。”便分付厨下备酒,出厅相陪。白子相便要作别,李再思扯住道:“我日日匆忙,今晚喜有闲暇,又难得亲翁到此,少叙间阔,何如?”白子相有刘公子事在心,巴不得如此,即坐下道:“借重二爷,没有奉候,反来打搅,何以克当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