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心编传奇二集

  所谓情种者,真爱色人也。〔爱色,正面不多数语,譬“花发”一段,即言语形容。是亲笔作正面法也。〕其未得美人也,爱藏于中,未当渔色;其既得也,为之深惜护持,有难以言语形之。夫美人之生,譬花之发,人之爱花,先爱其本,燥则湿之,倾则扶之,使风雨霜雪不得侵焉。迨至春日融和,一朝吐萼,则覆以锦幕,酬以金樽,始欢然喜花之得遂其生也。人之爱花,如此其至也。于美人何独不然?乃有以尤物移人,忽焉终阻,迹嫌多露,竟尔轻离。此诚薄幸为心,偏僻无情者也,何足道哉。〔此种人最当杀。是汝诱之,又是汝弃之,反谓人日“我弃之为改过。”汝则改过矣,其如彼人何?不杀何为?〕
  至于凶悖浮于狮吼,妒杀娈童;残忍甚于豹狼,惨施劝酒,恶非世出,罪必天诛。甚而挝鼓揭天,兵弋匝地,武夫流毒,弱质为殃;使玉碎香消,夜魂泣血,花残月缺,冥路迷尘。虽云彼生逢不辰,实由人心残忍,以致如是。若太真有马鬼之缢,丽华遭青溪之戮,梅妃受折肋之残,虢国被刺喉之惨。千古伤心,莫过于此,而或乃曰“美人亡国之物”也。士庶人好色,亦鲜不受其祸?
  传不云乎:“贤贤易色,”又曰:“吾未见好德如好色。”人之于色,不可好也,语固如是。但云“以此易彼”者,是圣贤之于色固未当好,实未尝不知其美也。惟处之得当,而不至于溺,使无内作色荒之事,则外自无妇言是听之讥,而使彼美人者,得以尽其天年。〔世人于钱财势利,斗狠口腹,及最无耻可愧之事,竟可以出诸口中;独至于好色,遂往往自讳。噫,愚矣。更有作颟顸之语者,谓古今美人再无有终其天年者,辄一笔抹煞曰“红颜薄命,遂致凶恶之奴,竟不少加怜惜,是诚可痛恨者!〕不横加以亡国之名,则当日者,极天下之声色,而后世无贬辞,是真所谓爱色也。如举烽召诸侯以博其笑,斩朝涉剖孕妇以明其智,是皆由于惑溺不明,使彼美人万古之下,恶名不洗,岂曰爱之?其实害之。谚云:“酒不醉人,色不迷人,由人自为迷醉耳,”斯言诚是也。于色何咎焉?
  文王有好逑之颂,而螽斯、搢木,后宫实多嫔御:桀纣肆虐于民,天下离德,故至国亡家破,不保其身。使桀纣存仁恕之德,则天下归之。虽有妹喜、妲己在侧,亦何至于亡哉?汉室中叶,有昭阳之宠,人唾为祸水,必灭炎汉,然犹继世百年,未有变故。至献帝受制操贼,声色之奉,不敢少加于前,兢兢自守,乃至覆国。其覆国也,亦由色乎?夫差之失,归咎西施,于施何罪焉?使宰搢不幸,鸱夷不浮,越虽进百西施,亦何害焉?吴亡不旋踵而越亦亡,故曰:“吴亡越亦亡,”夫差却便宜一个西子。出是观之,有国家者,得贤则昌,失贤则亡。国之存亡,系贤者之得失耳,于色何罪焉?
  是以天地所生钟情之人,而遇豪杰福慧之士,绸缪缱绻,一种至情,焕发今古。当日之爱惜护持,无所不尽。使不幸而逢变故,至花残玉碎,彼残忍虽曰性成,宁非天地不加诛乎?故曰美色当爱也。美色而不爱,非人情也;爱而不深惜护持,非情种也;爱而溺者,人自溺也,于美色何罪焉!
  且说李二娘留赵妈妈吃酒,赵妈妈看了丽娟容貌,只管心下盘桓,加上许多怜惜,思量说句话来打动他,乃道:“二娘,大小姐这般人品,真是天上有世间无的,一定读书识字的了。”二娘道:“赵妈妈,你好小觑我家大小姐!先前在家时,大爷曾说:‘可惜是位小姐,若是位相公,后来一定高发。’我二爷也道:‘小姐是个绝顶聪明人。’彼时年纪小,尚且如此,而今又十年来,自然越发好了,怎单说个‘读书识字?’只怕眼前的秀才,也学不得我家小姐哩。”〔终是女人家见识。〕说罢,起身往侧楼解手。赵妈妈摇头啧嘴道:“原来小姐有恁般才学,老身不知,说话冲撞。”丽娟笑道:“赵亲娘,休听二娘讲谎。”赵妈妈道:“小姐府上有个花园,小姐回来,曾去游玩么?比着已先光景何如?”丽娟道:“如今也没有,花了,也没有园中去。”赵妈妈道:“便是不知怎么原故,一遇春天,桃红柳绿,各色的花都开了;一到春尽夏来,这些花草树木光光儿都剩下绿叶,已先那些娇红嫩白竟不再发。我想起来,这花草也与人一样的:人在少年,肌肤是细的,眉目是鲜明的,脸嘴是标致的,纵是粗俗的人,到十八九念二三,少不得要发露一遭,面庞上光彩也有了,眉目间精神也足了;过了中年,男子脸上有了髭须,女人脸上生了摺皱,皮肤都粗起来,逐渐儿弄得白头瘪嘴、弯腰驼背,惹人厌恶。就像花在初开,以至盛放,都是少年人的光景,到花谢叶落,与人到老来无异。小姐可是这般的么?”〔不要看轻了赵妈妈,倒有这般识见在肚里。〕丽娟道:“一些不差,亲娘比方切当。”赵妈妈道:“花草一年到头,只得一个春;人一世到头,只得一遭少年。花虽一年遇一个春,若过了年,又有春来了;人若过了少年,却不能够再少。这般比来,人到不如花了。若想到这地位,不论何人,都该少年时行乐,不然虚度了,少年光阴,纵活百岁,甚觉无益。如今小姐正在少年,又生得这般标致,极不该虚度了光阴。”丽娟是个幽恨的人,听了赵妈妈这一番说话,怎不把报恩寺少年提起?不觉低垂蝉鬓,微叹一声。赵妈妈道是打动春心,暗自得计。
  少顷,二娘走来,又叫小桃烫酒。赵妈妈道:“酒已多了,正要告别。”二娘扯住道:“方才失陪,你且再吃杯酒,好吃饭。”只见小桃拿了酒,同兰英上楼。丽娟道:“许久在那里?”兰英道:“上楼上整理小姐妆台。”丽娟道:“春香、秋黍呢?怎么一个不来?”兰英道:“春香在楼上扫地;秋黍要来,我叫他在那里搢茶,恐小姐要吃。”二娘便将花递与兰英,兰英知是问这个花婆买的,便来接了道:“小姐,该几文钱?”丽娟道:“二娘替我出了。你将去藏了来。”兰英答应便去。赵妈妈见兰英相貌尽有十分标致,就是举动间尽有条理,说话处不疾不徐,也不做那低声哑气的声音,自然有一种圆活玲珑的嗓子。〔人家女儿,响喉咙,定然不可。必要和平低小为妙。若必做作低声哑气,一定掇牙僚齿,反足取憎。〕不觉满口称赞,乃道:“方才那一位姐姐,是小姐身边的么?”丽娟道:“正是。”赵妈妈道:“不要说小姐是天上神仙,只方才这位姐姐,也不是凡胎俗骨。不知叫什么名字?”二娘道:“叫做兰英。”赵妈妈道:“这个名字儿叫得清雅,自然是小姐题的了。”此时也有些半酣,恐酒后多话失错,便不吃了。
  小桃将饭来,大家吃过。赵妈妈起身告别,再三向丽娟、二娘作谢。又对小桃说:“多谢二小姐,我不去惊动他了。”〔到家。〕便收拾花匣,复身向丽娟道:“小姐妆楼未曾认得,可容老身去看看?”丽娟笑道:“只是不成个所在,不堪你看。”赵妈妈耸着肩缩着嘴道:“啊呀,阿弥陀佛!小姐这般说话,却不折杀老身!”一头说,一头走,小桃跟着走下楼来。到角门边,却值兰英也来了,便一齐到西楼上。
  赵妈妈看了各处,极口称赞齐整精洁,乃向二娘道:“这楼是朝东的,楼北侧首是什么去处?”二娘道:“往园里去的小搢,搢外便是小巷。”赵妈妈道:“这侧窗开得的么?”〔狡哉花婆。〕兰英道:“开得。”便把侧窗开了,赵妈妈便靠着窗槛,二娘也立近前,指东划西,丽娟也立在后面。赵妈妈回头见丽娟在后,便指着对巷园中问道:“小姐,那对面花园是谁家的?”丽娟道:“我初回来,也忘却了。”二娘道:“这园是刘家的了。”赵妈妈道:“呸,我早忘了,那园是刘吏部的园!如今他的二公子住在里边看书,生得好一个公子,真正风流俊雅,世上少有的。”二娘道:“你也曾见来?”赵妈妈道:“怎不见来?”便向丽娟道:“小姐,老身从来没有见这样第二个公子。他才学是不消说,相貌也不消说,〔赵妈妈向丽娟赞刘公子,向世誉赞李小姐,都有几个“不消说”,声口绝肖。〕只一件更胜人处:他有这般标致相貌,在别人身上,一定轻薄,他却持正得紧,竟像一位女娘。小姐,岂不是更胜人处?”丽娟道:“这也难得。”二娘道:“这刘公子多少年纪了?有了亲事不曾?”〔女人家偏有这般问头,却惹着了花婆心上话。〕赵妈妈道:“说也好笑,他的僻性更奇。他道:‘有了我这般人物才学,也必要像我这般人物才学的妻子,方娶他。’我想,像他人物的,却不难;若要像他才学的,这却那里有?他自己做文章做诗,提起笔来就写了,将来一定中举人中进士中状元。〔世誉做人狠搢佻,花婆却说他极持正,可见人言不足信。〕人家小姐们,纵就读书做诗文,决不能够及他的,岂不是僻性得可笑?所以如今十八岁了,来说亲的尽多,却总不中他意,至今尚未出聘。”二娘笑道:“这真个僻性,却也好笑。”丽娟见他们说闲话,便走过一边。秋黍斟上茶来〔秋黍扇茶,秋黍斟茶,极小处总不漏。〕各人都吃了几杯茶,赵妈妈然后别去。
  一路上思量:“李小姐这般标致,方才被我将话打动他,又称赞刘公子,看他模样,也有些兴动。〔何尝兴动?可见这等人嘴口极恶。〕刘二公子来求亲,有我言在先,却像无意间逗着,这头亲事到有五分合拍。若成了亲事时,我准要他一百两银子作谢媒钱,这注生意可知好哩。”自言自语,回到家中,才得下午。思量:“昨日许刘公子今日这时回覆他,我今且不去,等他急一个燥皮。〔奸狡。〕后来好拿扳他的谢意。”便分付小孙子道:“若有人来寻我,你说出去做买卖了,尚未回家。”小厮应了玩去,自己和衣上床睡了。
  不移时,果有人在外叫道:“赵亲娘可在家?”小厮问道:“是那个?”白子相道:“我是白子相,要寻你家亲娘说话。”小厮道:“出门做买卖去了,没有回来哩。”白子相道:“我去去再来瞧他。”原来刘公子为赵妈妈约了今日回头,等得厌烦,便走到园中,开着园门,望着李家的楼子,指望看得动静。那知事不凑巧。赵妈妈在李家楼上开侧窗时,世誉却不走到。此时已是寂然关闭,无从打听动静。立了一回,复到书房坐地,便叫白子相来寻,所以适才走来讨信。赵妈妈知是刘公子等得心焦,乃叫小厮分付:“若是方才那姓白的再来问时,你可回他说:“像是说到李家去的。”约摸一个时辰,果然白子相又来叫道:“赵亲娘可曾回来么?”小厮道:“还没有回来哩。”〔彼此声口酷肖。〕白子相道:“早晨出门做买卖,这时候还不回来,难道他出门,不曾对你说一个所在?”小厮道:“像是说到什么李家去的。”白子相道:“我前次来,你怎说不晓得?”小厮道:“前次忘记了,方才记起的。”〔小厮亦狡。〕白子相道:“若一回家,即便搢他到刘家相会。”小厮道:“那里刘家?”白子相道:“你只要对他讲,他自晓得。”说罢便去。赵妈妈想,白子相走了两遭,刘公子自然急得不好过了,此时天色已晚,料他也不再来,便脱衣上床而睡。
  次早起身,梳洗才毕,只见白子相走来。赵妈妈出去道:“白老爹为何恁早?”〔偏说他早,妙。〕白子相把手一摊道:“你好一个自在性儿!你前日说定,昨日午后付回音。哄刘公子眼都望穿了,我又到你家走了两次,把一个刘二相公几乎躁死。”赵妈妈道:“便是昨日得罪了老爹。往李家去,承他家二娘小姐们好意留我吃酒,回来已是夜了,故此没有回覆刘二相公。”白子相道:“今早清晨,便来请我,我又为舍亲一节官司事,兜搭了一回,〔逗得妙。〕方到你这里,你还道我来得早?快些就去罢!”赵妈妈道:“我却好梳洗才罢,就去就去。”便一同到刘家来。
  直进书房,刘世誉从里边出来,坐下道:“你怎么昨日便失了信?可恶可恶!”赵妈妈厮叫了道:“昨日有罪极了,又累及白老爹走了两遭,叫老婢置身无地!”世誉道:“不消说了,你坐着讲。”赵妈妈便坐下道:“老婢子回家时,得知白老爹两次来催,即要来相公处回覆,争奈天又夜了,料想相公一定安置,不敢来惊动相公,故此便没有来。”世誉道:“这是昨日话,不要讲他。”〔刘世誉急要晓得好女子是谁,花婆故意延缓,两人口吻绝妙。〕赵妈妈道:“今日梳洗过,即便要来,却好白老爹来了,故此同来的。”白子相道:“亲娘,你只管说闲话,〔白子相不说。便叫呆了。〕二相公只要问你李家事情,谁耐烦叙你委曲?”赵妈妈立起身来道:“阿哟,白老爹,你直恁地性急!我若不从头说去,只道我是没头脑人,二相公也要恼我。怎不要叙个委曲!”世誉反笑将起来道:“我知道你是个到家人,你快把李家事讲罢。”〔明要说刘世誉,却把白子相开钻眼,又带奉承世誉一句,所以世誉也欢喜了。狡哉花婆。〕白子相也笑道:“是我说差了。”
  赵妈妈复坐下道:“这李家,老婢子有半年多不曾去,昨日去时,便捡了十数枝时新的花,放在匣里,一径到李家。”世誉嘻着嘴道:“你一径便到李家?”赵妈妈接口道:“怎不一径到李家?昨日王家、张家,都约我绝早穿珠花儿,兼歇凉耍子,因相公分付了,便都失信了他们,一径便到李家去。”〔刘世誉趁口说一句,是喜其不他去而赞之之词,却又惹着花婆铺摊。见功。〕世誉道:“这是承你美意。你到李家如何?”赵妈妈道:“正到他家门首,遇着他家小厮,是认得我的,便说我家二娘正要买花,你一向再不见来。老婢子便同那小厮进去。到他家南楼下,只见他家二娘在楼上厮叫,便上楼与二娘相见。”世誉道:“那二娘是何人?”〔不得不问的,又惹花婆说一回。〕赵妈妈道:“就是他房里丫头。因大妈妈没了,李二爷因收着他做了小妈儿。他们一家,若大若小,都叫做二娘。”世誉道:“知道了。你再说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