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心编传奇二集

  丽娟把妹子一看,但见用绢裹着头,眼面大不似昔时模样,然却不见有恁病容。相见过,各坐下。丽娟道:“妹妹,与你别有十年,时时忆念。前岁闻知婶娘病殁,惊心哀痛,更是忆念着你。〔写出至情来。〕因只为路远,只打发得两三次人回家探问,后因草寇阻隔,遂至音信难通。你为何近来有些不自在?一向好么?”素玉正欲回言,二娘接说道:“二小姐因奶奶殁了,竟苦坏了身子。到十三岁上,出起痘来,甚是利害,把身子一发弄得弱了。因此常常有些不快。也是时好时发的。”丽娟道:“原来如此。只是婶娘向来清健,却因何病竟至不起?真是可伤!妹妹你也与我一般苦命了。”〔宛转哀切,如闻香口。〕说到此处,两下凄然。二娘又接说道:“二奶奶因患时症,吃错了药,便至去世的,真是苦了二小姐!”丽娟道:“如今却亏了二娘〔紧接入,妙,具见慧心。〕诸事照管,叔叔便省了许多琐碎心机,妹妹亦可以安心调养。”二娘低着头道:“小姐说那里话来,当初二奶奶如何待我,我终身亦不能补报。今蒙二爷抬举,岂敢忘了大恩。”素玉道:“姐姐一路来,逢着暑天,身子没有劳顿?”丽娟道:“也还不甚辛苦。”正在讲说,只见丫鬟托着饭上楼,二娘道:“小姐,这是小桃,二爷讨在我房里服侍的。方才小丹因服侍二小姐,小桃在里边料理,都没有差来迎接。如今你两个过来,见了大小姐。”小桃便将托的鱼肉饭食放在桌上,同小丹向丽娟拜了两拜。
  只见再思也上楼来,丽娟立起身道:“叔叔,请用饭。”再思道:“我刚吃得。”便叫女儿道:“小姐,你陪着姐姐吃饭。”素玉道:“我此刻还吃不下,二娘陪着姐姐罢。”丽娟道:“便少你也吃口儿。”素玉道:“我这几日实在懒得吃饭,失陪姐姐。”于是二娘陪丽娟吃毕,小丹送茶吃过,同小桃把碗碟收拾下楼。二娘便叫兰英等下去吃饭:“小桃,你再送了茶去。”丽娟道:“兰英,你吃过饭便去楼上收拾。”兰英道:“正是。方才张惠已将箱笼什物都搬运上楼,候小姐查看,我吃了饭便去铺设。”说罢自去。
  李维道:“可喜你爹爹晚年荣显,虽有塘报抄来,尚未知细,你可为我略述。”丽娟便将寓兖州报恩寺中,忽有贼人围城,官军出战不胜,许参将出文书将爹爹申荐,王巡按题疏,奉旨超升,故擢此职。李维听了始末,大喜道:“你爹爹去福建后,相别十数年来,今已做到巡抚,你爹爹而今形容也还不灭么?贼人强弱如何?你为何便得先归?是几时起身的?在路耽延几月?一路也都平安?”丽娟道:“爹爹形容也还不甚衰老。因杀退兖州山贼,即乘胜克复济宁,恐侄女住在兖州无人照顾,军中又难挈带,故叫侄女同家人辈先归,各官又差人护送;爹爹原欲写书与叔叔,因一时仓卒,没工夫写,特叫侄女口致。正月十六日自福建起身,一路有官员交接,又买些东西,便觉耽搁,直到三月尽到兖州府。爹爹欲歇息鞍马,故寓报恩寺。前月二十四日贼退了,侄女即便起身回来。算来在路上,镇有五个多月,一路也还平安。不然也早回来了,在兖州时,因爹爹身子不健,睡了几日,便遇土贼窃发,乃有奉命剿贼之事。”李维喜道:“这是做官的缘法,若早回来了,那得有此美任?将来灭了贼,自然还要升转。”丽娟道:“爹爹本不愿再出做官;今既有此意外遭际,自不能自作主张。若灭贼还朝,或者还要在仕途中耽搁几时。”再思道:“你爹爹年纪还不甚大,正可报效朝廷。况外任做到巡抚,已为极贵,既到这地位,只索做去。”丽娟道:“爹爹却常说来,虽在仕途,终不若在家骨肉团聚,更有天伦之乐。”
  再思道:“这个自然。我前年本欲到福建,与你爹爹聚聚。只为你婶子死了,一家人家几乎散了,虽亏了二娘照管,我终是离家不得,所以中止的。”丽娟道:“叔叔向来起居都好?哥哥自然认真读书。”再思道:“我身子也只如常,你哥子已纳了监,也还肯用功,要图上进,究竟有恁相干。”丽娟道:“有志自然如愿的。已定亲不曾?”再思道:“岳家是有了,明后年也要替他完姻。”二娘道:“那年小姐福建去,我还记得奶奶搀着小姐的手,送上轿,小姐还回头看着二小姐,似不舍得。二小姐有许多时寻不着小姐顽耍,哭了好几十遍,那知今日都长成了。奶奶已是不在,小姐却长得月里嫦娥相似,可惜奶奶不得一见。”丽娟不觉凄然道:“正是。可恨我早丧母亲,今回家又不得见婶娘一面。”〔每因说及婶母,便想到自己母亲,可见至性。〕再思道:“这是没法的事。且喜侄女具此德性才貌,真不愧儒门闺秀;便是兰英妮子,是你梯己服侍的人,今也长得齐整。〔此时已赞了。〕你养娘怎么不见?”丽娟道:“爹爹身畔止留得袁应等四人,养娘是去年没有了。”二娘惊道:“吴老姥没有了?可惜!是个好人。”〔逼真情事。〕
  只见兰英上楼来道:“箱笼什物都收拾,请小姐去看。方才王忠来说那班护送的要去,小姐须赏他们一个赏封,该是多少才是?”丽娟道:“这些人都吃了饭了?”兰英道:“都吃过好一回了。”丽娟道:“可对王忠说,护送的赏他四两一个,掌鞭的二两一个罢。再对那护送人说,叫他必到老爷跟前回覆。”兰英答应了去。李维道:“我要将封书去问候,就着来人带去。共是几个人来的?”丽娟道:“护送四人,两个掌鞭的,共是六个人。爹爹说军中不便投书,况且行军无定,分付我不必将书带来。”李维道:“不妨。我知道军中得了家信,恐生牵挂;我今不过是平安家书,带去料不妨事。”便取纸笔,就在桌子上写。自古说“至亲无文”,况且李维原是粗货,不会咬文嚼字,丽娟看他写下,乃是叙述久别,门户平安,田园也好,父母坟墓无故,春秋不失祭扫,及喜兄长升官,侄女几时回家,一路太平的话。写完封好,乃道:“我去付与护送的,少不得也要与他们一个赏封。”丽娟道:“王忠身边有银子,叫他一总称了罢。”李维道:“不消,我这里有。”乃下楼把银子称四宗,都是二钱四分重的,封袋上各写四钱,〔便见小器。〕是赏护送的人;二封各重一钱,写二钱,〔小器。〕是赏掌鞭的。出厅唤进众人。
  众人进来,见了李维,都叫声“二爷”,跪下磕头。李维令人扶住道:“生受。你们送小姐回来。方才有个赏封,你们都收了么?”众人齐道:“小的们蒙差遣护送小姐,一路都小心平安。方才承王叔发出赏赐,只是小的们无功受禄,不敢领赏。”李维道:“我还有一个茶东儿送你们。有一封家报,烦你们带去。”便叫家人将书与赏封每人付与。内中一个能干的,上前道:“二爷,这书小的们回去即便呈上大老爷,只恐效力不周,怎敢领赏。”李维道:“你们不必推辞,原算不得什么,只好路上买杯茶吃。书信不可遗忘。”众人道:“这个不敢劳二爷分付。”李维自进去了。众人见两处有赏,着实感谢,向王忠、张惠作别道:“替我们多多拜上小姐,厚赏本不该领,无奈是上人所赐,不敢不领了。”乃各自收拾轿马,一行见自回兖州去不题。
  且说兰英收拾妆楼停当,来请小姐,丽娟便起身过来。二娘道:“不知楼上收拾得何如?可中小姐的意?待我也去看看。”素玉道:“我也送姐姐去。”丽娟道:“妹妹,你身子不健,不必动劳。”素玉道:“不妨。”三个人便一同过来。过了一重角门,转过私座,再过了内书房,到庭心里,便是楼后。这楼是朝东一带三间,名曰“迎曦楼”;楼后靠北又两间朝南楼子,名为西楼,要从西楼上,才转到迎曦楼。丽娟等上得楼来,但见这迎曦楼靠南一间,朝外铺下一张拔步暖床,床横里是一张棕屉小床。当中一间,靠壁摆一张天然几,几上烧下一炉香,香筒、香盒摆得次叙;铜瓶内插着孔雀毛、珊瑚树等物;〔果然摆设得好。〕当中摆一张官桌,两边摆下四把描金嵌花金漆藤椅;靠窗摆一张绣桌,两横有两张独木雕花水磨小凳儿。靠北一间,靠窗摆下一张妆台,台上列下妆具;箱笼什物都在内。丽娟看了道:“也就是这般罢。”二娘道:“果是自家用惯的人,摆设来正合小姐的意。”当下王忠开了路上用帐,并存余银钱,一总令妻子缴上楼来。〔细。〕兰英接来收了。丽娟便令王忠、张惠原在楼北小屋内住下,两个丫鬟春香、秋忝,便令在西楼东一间内作卧处。令兰英开箱取出铺盖,铺在拔步床上。小床上兰英便铺了自己的铺陈。收拾才毕,天光已夜。丫鬟们掌上灯,送上一席酒饭。二娘、素玉一同陪吃过,然后别去。
  丽娟卸妆梳洗,打点睡觉。兰英关上了门,道:“小姐连日路上辛苦,今日得以安寝了。”丽娟道:“辛苦也不在意。方才暗想,若夫人在时,进门便不寂寞,若留得婶娘在,也还好,不料又去世了。真是无母之女,是天地间最苦之人!”〔不思量父母,便不是孝顺儿女。〕说罢,好生凄楚。兰英道:“小姐今日初回,不必这般烦恼。明日同小姐楼外园中去看看景致,十数年来,不知何如了。”丽娟又忆起报恩寺书生,虽两下各知姓氏居止,我今已初转故乡,他不知作何下落,心下颇觉伤感。兰英见小姐形容忧惨,明知心事不宁,劝慰一番,方才就枕,一夜反觉有些难过。正是:
  冰肌玉骨簟生凉,不寐翻疑夜漏长。
  何处襄王梦神女,巫山迢递隔他乡。
  次早起来,梳洗过,吃过早膳,李维父子与二娘等都来闲话一回,别去。兰英道:“小姐,今日园里顽去,我先开侧窗望望。”原来楼东是一个花园,楼左侧是往园中的径路。路外隔着一条小巷,小巷离楼不远对面也有一个大花园,凡值春深时候,推北窗向东一望,两园之内绿草成荫,百花似锦,却也好看。这时正当夏尽秋初,兰英推开北边侧窗,丽娟凭栏向东一望,但见自家园里花木萧条,亭台倾坠,这都因李维一味奔走公门,以致无心收拾。丽娟不胜嗟叹道:“你看园亭如此荒芜,满目都成萧索,纵去游玩,也无情趣。”兰英道:“小姐,你看小巷里小草尚青,对面园中树木犹茂,看着自己园中,果然寂寞。”二人正在指点闲话,只见对面园门砉然而开,见一个少年走出,抬头注目楼上。丽娟即便走进,兰英关上侧窗。只因这少年一见,有分教:
  好月含情,甘守凄凉夜院;
  狂风有意,偏摧上苑娇花。
  正是:
  和钩吞却线,引出是非来。
  未知这少年是谁家子弟,有恁是非引出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褚愚替驾山料理纳监之费,才见得他报德实处;柳俊留书留银与主人,才见得他本心好处。故观人于大关节处有斟酌,方是贤豪举动。
  世上有一种人,步步讨好见情,色色周到,世人皆赞日:“能。”我则独见其苦。觉性之类是也。
  丽娟归家一段,细细描写,情景无不逼真。二娘言动举止,便是一个伶俐贤晓妇女;李再思如此为人,而家得以不败坏,后得以昌者,二娘之力也。内助盖可忽乎哉!

卷之五
  第九回 奉势利公子役帮闲 探因由花婆谈艳质
  词曰:少年人心性,大都爱念婵娟。值宵永铜壶,春归金屋,更惹牵缠。偶一多情邂逅,乱神魂色胆可包天。多少私期密约,书传不胜传。好姻缘端的有前缘,相悦岂徒然?第貌非冠玉,才非织锦,休想神仙!堪叹妆,为何物?想倾城兀自意悬悬。做下相思担子,空生他日忧煎。———右调《木兰花慢》
  话说丽娟开着侧窗闲望,只见一个少年在对面园门口探头注视。你道这少年是谁?原来有些来历:姓刘名美,字世誉。父亲刘邈,字思远,现在朝中官为少宰。这刘世誉是思远次子,已曾入过学,年才十八,生得相貌亦有可观,心地亦算聪慧,也不出外滥交。却有一桩不好:十分好色,专做风情。若见了有些颜色的女子,便一眼不移的瞧看。若是女人家正经的,见他如此看相,不好意思,避了进去;若是有一种贪花爱色的,见了这般少年公子,故意搢弄精神,佯为不睬,这刘世誉怎不失魂?便将全副精神都放在那女子身上。上年思远举家进京,独有世誉不肯去,只愿在家读书。你道他真个读书?只为近着父母,便不能自由心性。父母见京中离家不远,况且平昔见儿子又不十分在外招摇,也便放心留下。
  世誉离了父母,没人拘管,专去搭搭撒撒。家中僮婢自不消说,又招了一个老帮闲,姓白,名子相。这白子相是个老奸巨猾,善于凑趣。世誉终日议论妇女,说好说歹,白子相极其怂恿,撺掇赞襄。世誉把自己竟认做潘安貌,子建才,终日要想个绝色佳人作对。已前人家都来说亲,思远也拣择了好几家,世誉却私下去访,都道相貌平常,他便从中挠阻。父母原是爱他的,养成心性,所以至今未曾出聘。一日对白子相道:“我所交妇女,自家中婢妾,及娼妓私情,可谓多矣,然并没一个十全的。如何为我访一个绝色,不论门第,便结婚姻。不然时,便寻得一个做了外妻,使我与他长久相寻,有何不可。”白子相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因而搜寻妓馆,细访私门,若有看得过的,必报知世誉。世誉一见,不过寻常。走过多处,俱只如此,心下甚是不快。白子相想道:“这些女子俱藏在深闺绣阁中,叫我们何从窥见?必须设一个好计策,两全方可。”谁知一时再想不出。有帮闲诗一首道得好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