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心编传奇二集

  展转久之,不能成寐。乃思:“李小姐之事,不知姻缘若何?柳俊书上说,李公以不见我为恨,若得见面时,或有好处。今却又不相值,教我如何为计?”又思:“我在褚愚家,忆念着三个人:今止有柳俊已得着落,却又远离。石搢珩不知近作何状?他若进京去,却无个安顿所在;若仍在济宁,今官军到彼,兵马乱离,亦非久居之地,教他进退维艰,如何是好?”心下只管思量,肚里愈加焦躁,愈不得睡着了。〔摹写入神。〕听得寺里起更,一更更尽、到三更,半夜有余,方得合眼。才睡着去,又惊觉转来,便是一身冷汗,直至五更始有倦怠,昏昏睡去。
  醒来时,已是红日三竿。急急起身梳洗,便觉身子困苦,精神不振。〔这般睡不着的景况,人人都曾涉历过,所以致病之由也。〕觉性便来闲话。吃过早膳,凌驾山道:“小生向在宝刹作践道场,感谢无既,今日便欲作别。”觉性道:“荒庵固不足久驻台旌,然尊使去时,如何分付贫僧来!今相公若恝然而去,尊使回时,教贫僧如何回答?”凌驾山道:“这个不难。可说我与魏义在乐善村褚家,已进京去了,便叫小价到京中相聚罢。”觉性谆谆款留,驾山再四不肯。觉性道:“既相公不肯再留,何不留一尊翰,待尊使回时,贫僧亦可开罪。”凌驾山道:“这也不必,只叫他到褚家问信便是。”觉性答应了,便叫备饭。凌驾山道:“动问老师:小价去时,止留得这书一封,可还有恁别话?”觉性应声道:“嗳,还有两封银子,竟忘记了。”便忙转身进去,移时,复来道:“贫僧因连日有事缠绕,诸务茫然。”因向袖中取出两封银子道:“若不是相公提起,贫僧真个忘了。”将银子放在桌上道:“这一封大的,尊使说白金四十两,托贫僧付相公,为日用之费;这小的一封,白金十两”———乃嘻着嘴道:“承尊使见赐,贫僧岂敢擅领?今相公进京,愿奉为赆礼。”凌驾山笑道:“小价所送,倒是我来拿去?岂有这个道理。”因将一大封付与魏义收了,将小封递与觉性道:“请脱套些,不必多辞。”觉性还故不领,褚愚在旁相劝,然后逡巡收下,道:“相公在此,未伸地主之敬,今反蒙厚赐,贫僧太觉颜厚了。”魏义便收拾行李书囊。
  移时,行童将饭摆出,驾山便觉吃不下饭。觉性看了道:“相公吃不惯斋,该应去备荤菜来才是。”凌驾山道:“这也不论。贱体有些欠安。”觉性道:“既然如此,相公还该在敝庵消停两天方去。”凌驾山道:“也不妨事。”吃罢饭,魏义已将牲口牵出山门,搢好鞍辔,行李书囊俱各整顿。觉性又欲再留,驾山主意要别。觉性道:“既相公立意要行,贫僧不敢勉强,愿送一程,以表鄙意。”
  当下魏义已将行囊装在马上,竟牵出城外伺侯,觉性陪着驾山、褚愚步出城来,魏义接着。觉性道:“贫僧意欲再送一步,恐羁迟行路,不敢相送了。相公得意荣归,必过敝寺,再沐恩光。”又各叙一回,然后别去。
  凌驾山三人上马走了一程,驾山觉得身子不好,只得打熬着。走够多时,方到村里,进褚家下马,凌驾山竟打熬不定了,便道:“要睡,”褚愚、魏义二人惊问道:“相公何故要睡?”凌驾山道:“昨晚便一夜睡不着,身子好生疲倦,今日吃饭时便吃不下。”褚愚道:“原来如此。早上寺里吃饭时相公道身体欠安,我也不十分在意。”凌驾山道:“便是我也不在意,不知为何,如今身子只管疲困。”魏义道:“方才马上又劳顿了,相公倒请睡一睡儿。”褚愚道:“这时肚里真饿了么?可要吃些什么?”凌驾山道:“总不要吃,倒是开水拿一杯来。”褚愚连忙取到开水,驾山吃了两杯,便脱衣上床睡下。魏义与褚愚守定床前,时刻不离。只见凌驾山神思昏迷,沉沉睡去。褚愚摸额角上,沸滚也似的热。褚愚道:“相公为何发烧起来?只怕是病的光景了。”魏义见家主这般形状,心下好生着急。
  原来凌驾山住在褚家时,镇日忆念着李小姐、石搢珩、柳俊三人,不得放开怀抱。虽喜魏义遇见,得知消息,但思屋宇什物尽没入官,将来竟弄得无家可归!然而这样事,在他人守钱虏蠢辈身上,便十分着急,在凌驾山身上,也还看在第二着。独有这三个人不能撇下,更在李小姐身上十分着想,石搢珩在其次,柳俊又在其次。为何呢?柳俊好歹不过在兖州城中,贼退自然相聚,所以记挂得轻。石搢珩以陌路之人,意气相投,慷慨磊落,是一个豪杰丈夫;既已结义,便胜同胞,千里探亲,毅然前往,又能任侠救出魏义;虽其性情如此,然于临事之际谨慎周密,好谋而成,非比孟浪轻率之徒,反为所累;今因我进京,即跟寻至此,弃妻子不顾,待朋友如手足,谁能如此?怎不拳拳于他?所以记挂得重。至于李小姐,又情之所钟,于由仁秉义的话,又当超出一等议论,所以在他身上十分着想;今日幸贼退进城,原指望再去见一见李绩,或者有机缘,即有婚姻之分,也不可知;谁想李绩出征去了,李小姐又已归家,柳俊若在身旁,亦可问他的备细,却又不得见面,四下无个着处,心子里愈加不自在。此时七月初,暑气未退,进城时一气奔来,未免感冒了暑气,兼之满胸郁结,谁料进城时一无所遇,回来又在马上劳顿了,正是重重的病根一时凑聚。况且凌公子是个锦衣玉食无愁无恼的人,一向快活惯了,何曾出门历练风露,耽受饥寒?自遭丁孟明之害,忿气沉郁,惊心破胆,一路鞍马之劳,饥饱不节;再遇李小姐诗词酬和,惹下相思;又因石搢珩牵挂在心,种种牵缠,那能摆脱?真是内而喜、怒、忧、思、悲、恐、惊的七情,〔医家所谓七情与中□上有异。〕外而风、寒、暑、湿、燥、火的六气,内外夹攻,一朝发泄,所以便至生起病来。
  当下凌驾山浑身发热,昏昏睡去,直至明日上午方醒,犹未退热。褚愚与魏义问道:“相公身子里怎么样儿?浑身就像火炭一般,可有恁的不好过处?”驾山沉沉的道:“不知因何,却恁般发烧起来,口渴舌燥,四肢都怕动弹,心胸间气闷不好过。”时褚愚已令周贵入城请医看视。
  下午时分,请了一个医生来,姓殷叫做殷济和,是一个明自医理的人。褚愚迎接了,叙过茶罢,便到凌驾山床边看脉。看过两手,殷济和道:“方今初秋,脉不宜沉细,兼之弦数,由心家不畅,结气未消,又有暑邪侵入腠理。为今之计,当散结消暑,清其邪热,扶其脾胃才是。”凌驾山听他说得合症,把头点上两点,那医生撮了两剂药,随令煎吃。褚愚便留医生吃饭。到夜,又留医生宿。明日又看了脉,又煎一剂药,吃了不见减可,褚愚便心焦起来。殷济和笑道:“病因积累而成,种根既深,卒难取效,只要减得一分,便是一分的事,循序渐进,才可脱体。岂能一时便拈掉了罢?老丈放心,不是我夸口说,这般病症,我看得真,包你医好。若与他人,便要认错了。”又向凌驾山道:“凌先生,你心子里一团儿都是郁结,兼之外感而成;请你把诸事丢开,不要在心上盘桓,二十天便可脱然全愈。”凌驾山虽在昏热中,听他说着病根,又把头点点。褚愚与魏义不时求签买卦,都说病势不妨;问吃殷济和的药何如?说来都是好的。〔情景逼真,无微不入。〕乃安听他医治。殷济和不时往返,直过了七日后,凌驾山方退清热,逐渐调理起来。真个过了二十天,早已脱然全愈,大家不胜欢喜。魏义将五两银子相谢医生。
  凌驾山乃对褚愚说道:“前日自城中回来,即指望便进京中,谁料生起病来,耽延了许多日子。今日已是二十六日了,进京去还有十来日路程,诚恐赶场期不及,如何是好?”褚愚道:“明日二十七日,俗忌‘七不出’,不宜出行,准到二十八日起程罢。诸事我都打点,我也一同相公到京。”凌驾山道:“你进京去也有事干么?”褚愚道:“我没事干。”凌驾山道:“既没事干,去做什么?”褚愚道:“便是送相公去。”凌驾山笑道:“老丈暮年,岂可奔波道路?我去京中,自有薛年伯在彼,何必拖累你同行。”褚愚道:“便为这薛老爷起见,我今送相公去者,不是空身便走,还有相公纳监之费,我都已停当了。”凌驾山错愕道:“这是为何?我到京中,纳监费用自与薛年伯商议,怎好费你财物?你方才说到在他身上起见,却是何意?”褚愚道:“呀,相公,你好不料事。自古说:‘做到是实,指拟是虚。’这薛老爷若在京中,便不消说;万一不在京中,或是调往外省,或是有事他出,相公若还有别路可投才好,倘如没有投奔处,那时进退两难,如何是好?〔褚愚这些主意,是在驾山病中算计得停当了。〕这个意思,并非说慌,实出本心,聊以报先老爷大德。相公不必推辞。”凌驾山见他如此用心,与魏义唯有感激不尽,总无他言。
  褚愚把行李马匹打点停当。到了二十八日,绝早吃饱饭,取出五百两银子,令周贵与魏义两人身边藏了,各项周到,毫不要费驾山一些儿心。褚愚分付了妻子们,又叫儿子出来相送。凌驾山即便起身。
  走了一里多路,凌驾山道:“令郎年幼,要在馆读书,不必送了。”褚愚便叫儿子转去,褚定远便与驾山、父亲作别。众人然后上马,乃是凌驾山、褚愚、魏义、周贵一行儿,共是四个人,五骑牲口。此时初秋天气,正好行路。但见金飙蔫爽,玉露生凉:
  古道斜阳里,惊秋欲叹吁。
  渐衰堤上柳,忽堕井边梧。
  塞雁欣南涉,征夫怅北图。〔征夫,戍卒也。〕
  斯文亦复苦,日暮策骀驽。
  不表凌驾山进京。且说李丽娟自那日别了父亲,同兰英及家人婢仆等并护送人夫在路,好生热闹。丽娟虽则有些劳顿,幸喜一路平安。昼行夜住,渴饮饥餐,不觉已到了本乡。张惠到轿前禀道:“小姐,将次到家了。”丽娟道:“既到了,可先家去报知二爷,我们随后便来。”张惠答应一声,飞马先去,众人随后行进城中。未到里门,早有家里一班儿家人、小厮、丫鬟、媳妇们前来迎接。这都是张惠回去,李维得知了,差来迎接的。〔此后一路举动情景,问答说话,煞是那远别初回神理,一丝不乱。〕
  到了门首,一路中门大开,掌鞭的赶着四乘驴轿,直进墙门,丽娟在轿内移身向前,推开轿闼看时,只见墙门口一个三十来岁妇人,携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,向前叫道:“大小姐回来了!”丽娟应了一声,心内寻思:“这人好像叔叔房丫头阿厚,却又不是下人模样了。”猛省道:“前在福建时,闻家人们说二奶奶死后,二爷收了一个丫鬟作妾,想来定是此人了。”又见一个少年迎来,叫道:“大妹回家了!”丽娟分明认得是二房哥子,忙厮叫一声,便令住轿。张惠、王忠便向前带住牲口,已是到了大厅前泊水下。掌鞭人等向前把轿儿一齐抬放平地,把牲口带出,同一班护送人夫都在外厢伺候,随掩上中门。兰英及丫鬟媳妇们先已出轿,都到丽娟轿前,扶持小姐出来,簇拥上堂。却见叔叔李维已立在堂上,丽娟向前道:“侄女久离叔父,有违教训,请叔叔上坐,受侄女拜见。”兰英便将红单铺下,李维忙教撤过,道:“自家叔侄,不必如此。相别多年,贤侄女却已长成,叫我不胜欢喜。”丽娟见叔子再三不用设单,便从命朝上福了四福,李维还了四揖。
  丽娟道:“前年在福建,惊闻婶母归天,不胜哀痛。”李维蹙额道:“真是中年不幸”———以下便不说了,乃叫儿子们过来相见。大儿子字彦直,是再思元配所生,即来相见过;那小孩子乳名福儿,是再思收婢作妾所生之子,便是丽娟在墙门口所见的了,年幼不会作揖,又怕生人,再四叫他见礼,丽娟笑道:“这不消了。”搀手细看,见他眉目秀朗,称赞几句。〔笔笔入神。〕再思颇有喜色,便道:“二娘你也过来见了小姐。”原来再思果因元配亡后,女儿还小,无人看顾,家务又无人掌管,若去续弦,又恐费事,这阿厚乃是元配随奁使女,有几分姿色,性格也好,颇亦能事,再思原是偷摸上的,便收来作妾,照管家计,合家上下都称为二娘。那二娘便在丽娟下首四福,丽娟忙还了礼。再思又叫家中婢仆大小人等都来见大小姐,众人便来磕头,丽娟横立受了。张惠、王忠妇女等也向二爷及大相公磕了头。
  当下各已见过。二娘道:“请大小姐且到我楼上去坐。因没有人先来说知,故没有收拾小姐妆楼。”丽娟早忆着道:“还没有请妹妹相见。”原来李维有个女儿,名唤素玉,小丽娟一岁,故称为二小姐。丽娟在家时,作伴顽耍,幼时相貌也好。不料到十三岁上出起痘来,把一个面孔变坏了,麻点斑驳,嘴眼都似另换了一副,顾影自羞,不敢见人;且身子生来怯弱。不时啾唧,往常只躲在楼上;年虽长成,尚未有人家聘定。这时丽娟问及,再思道:“你妹子近来常有些病,今早又有些不自在,故没有出来接你,你便上楼去罢。”二娘道:“小姐离家许久,门户也有更改,待我引路。”丽娟道:“极好。”当下二娘搀着福儿先走,丽娟在后,兰英等随着,转弯抹角,依稀也还有些认得。
  向来李绩与李维原是一宅,因有了房户,便各有了私坐私厅,中间砌墙隔断,开一门通路,大厅墙门照旧公着,其余田庄财物日用供应都是一块儿的。丽娟到得二娘楼上,丫鬟小丹先听得了,说与素玉〔小丹先听得,妙。一见小丫头即溜,一见素玉习惯娇慵。〕素玉便令小丹扶着,从西楼廊走出迎住厮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