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心编传奇二集

  当下李绩已归大营,各将四面汇集,各门攻城兵将已破了城,前来报知。李绩下令拔寨入城,到衙署中坐下。柳俊献上赵茂首级,众将都捉得贼兵及贼将家口,齐来献功。李绩一面出榜安抚百姓。所获贼军,愿从军者从军,不愿者都行释放;所获子女,俱令亲人领回。发落讫,独不见捉到丁严,李绩令押过赖录二人审问。赖录道:“主人曾学得飞越法术,虽铁骑不能追及。今见事急,决逃生去了。”李绩便令书记缮写广捕文书,画了面貌,通行各省捉拿。〔丁严捉凌驾山,通行各郡捉拿;如今自己也被画了面貌,通行各省捉拿,更加利害。天道报施之巧,何其妙也。〕
  柳俊遂将丁严害凌驾山之事说知,道:“今既拿住真盗赖录,便可申雪凌公子冤枉。老爷何不将此二贼发往南直扬州,移咨南直各部院使淮扬道官,翻明前案,此二贼亦得本处正法。不知老爷尊意若何?”李绩道:“诬谄既明,目然移文南直。若将此贼发去,殊觉多事;况罪归重案,原该此处凌迟。〔始终做过官来,得知成例。〕发首级号令扬州,亦足雪凌生之冤,翻原官前案。”便将赖录、慎明重审录一番,上了木驴,推在闹市剐讫。将首级用石灰腌在桶内,做下文书,差人赍往南直巡抚衙门投递。文书之中,一件是缉拿叛贼丁严,及拿叛贼丁严的家属;一件是赖录供称诬谄凌驾山实迹,着落原问官翻明罪案,并发回叛贼赖录、慎明首级,原地方号令。
  这南直巡抚接得羽檄文书,便提淮扬道审结过一宗魏义盗案。这淮扬道希宁,原系虚心病的,闻这桩事发觉,吓得目瞪口呆,无可挽回。只得将这一项卷宗解到抚院;那边一面着落扬州府,要丁严家属。幸而丁严止得一身,没有嫡亲叔侄兄弟姊妹,妻子已经烧死,无从起解,虽有族中,俱系疏远枝分,引律例上不在同罪之条。扬州府据实详呈。希宁转报抚院,抚院立即具题朝廷,发部议。部里议得希宁审理不明,其中显有赃私情弊,合该重处;然无人质证,止革职为民,永不叙用。其受诬凌驾山,合行闻释,家产给还;已故魏义,母庸议。这部文一下,希宁好没体面,收拾回乡,合属士民无不称快。张玉飞得知这个消息,欢喜不了。按下一边。
  且说李绩既复下邳,正在庆赏军功,忽见张达差人赍书来到,备说“峄县贼将李武,勇猛过人,与某不相上下,自兵到日,即便交战,互有胜负。前日乃有贼将巫仙,领兵救援。某令郭从超、王人杰阻住城中贼兵,〔便在张达申文内叙出,归结巫仙各关节,妙。〕某自敌巫仙,即斩其首,尽歼其部下。李武出战郭从超,手腕被枪,几为所害,折军百余。乞即拨兵助援。”李绩看罢,大怒道:“何物鼠贼,乃敢如此!”立遣石搢珩领本部五百健军,往峄县助张达攻城。石搢珩得令,即点齐了人马,往峄县来。
  不则一日,哨马来报,已到峄县。张达整军,出寨迎接。石搢珩进营相见,问交战之事。张达将上项事说了一遍。石搢珩道:“近日如何?”张达道:“说也恼人,贼将连日搦战,下官性最躁急,那肯忍他?出去杀了两遭,又不能胜。今得遇将军到来,贼是授首矣。”石搢珩道:“明日待某见一阵,便知如何。”当下张达备酒接风。
  宿歇过,明日上午,石搢珩造饭吃过,正出寨门,哨马来报,贼将已出城搦战。石搢珩便同王人杰等及数员裨将各披挂完备,率领本部离寨,摆开阵脚,张达统兵在后。两阵对圆,李武展开门旗,大喊一声,冲出阵前,提枪立马,把官军阵里打一看,绣旗开处,四员战将摆列两旁,中间一骑飞出,却是一位少年官将,〔不见张达出马也。〕旗上大书“石将军”三字。〔此一回叙搢珩有功,先将“石将军”三字写得生动。〕但见:
  将军年少甚风流,乍见疑他态若柔。
  貌似六郎神可畏,弓开八石腹多谋。
  飞来搢搢花成笑,舞动龙泉电闪稠。
  试问英华谁可比?汉家名将吕温侯。
  李武看了,不觉失笑,暗想:“张达有名宿将,今日遇见某家,也弄得手忙脚乱,这个少年干得恁般事来?只是一个可惜!”乃大喊道:“你叫做石甚么?快说过来!死了也好叫众人闻你的大名!”〔妙语。〕搢珩把李武一看,却也生得作怪。但见:
  怪眼圆睁势甚威,须髯如戟两分飞。
  力轻骋马追流电,怒发挥戈止落晖。
  奋臂一呼人尽墨,冲围百战甲皆绯。
  若教此辈勤王事,不世功名定有归。
  搢珩看了,暗自喝采,乃叫道:“兀那贼将便是李武么?我便是先锋石琼!”〔遇着这般好汉,便值得通名。〕李武大怒道:“张达素称勇将,却被我杀得弃甲丢盔。你这一个小小猴儿,敢来比甚武艺?我杀你不足为荣,留你不足为患,〔亦是英雄语。〕快去叫那张老头儿来,定一高下。你这一条狗命放赦去罢。”石搢珩听了,气得火发,跃马舞戟,直取李武。李武接战。一往一来,五十回合,不分胜负。李武初先颇不经意,直至愈杀愈劲,心下便暗暗称奇:不想这个少年到有恁般本事!便也放出十分本事来迎敌。两人杀到高兴田地,你不肯让,我不肯休,自辰牌时分直杀到将及日中,犹不歇手。张达料得两边军士都饿了,令鸣金收军。
  石搢珩回寨,对张达说道:“我自上战场,不曾遇见这个对手,若与他只管厮杀,定难克复,须用计破之,才可成功。”张达拱手道:“下官连日与贼鏖战,心中气忿,万不能设谋定计。将军思出万端,必有高见。”搢珩道:“容某思之。”当下歇过。
  明日上午,又报贼将讨战。石搢珩向张达道:“昨夜已思得一计在此,不知尊意如何?”乃向张达密议“如此如此”。张达拍手叫“妙”,随各自打点去讫。石搢珩披挂完备,提戟出马,领了本部,营前摆阵。两边战将齐出旗门。李武喊道:“昨日初遇,留汝一命,今日必定杀汝!若有一些畏惧,不如速回。”石搢珩道:“不必赌嘴,快放马过来。”李武舞动长枪,劈面便刺。搢珩举起画戟,照脸戳来。两人一来一往,足斗了六七十合,石搢珩渐渐败下势来。李武看得石搢珩戟法走了,巴不得就要成功,抖擞精神,倍加奋战。石搢珩提马荡出围场,把戟一招,后面军士发声喊,登时便退。李武心上欢喜,拍马追来。搢珩支架不定,掩一戟便走,李武随后紧追。那前走的如弩箭离弦,后走的如流星移位,看看赶至官军营寨,官军便弃寨而走。寨中便放出许多马匹车辆,贼兵见了,争先抢营,掳掠辎重。李武遥见张达同小将齐走,心下寻思:“张达与石琼俱是猛将,今日俱败,其中有诈。”便勒住马,立于高岗之上,四下观望,但见四面空阔,毫无可以设伏之处。石搢珩见李武不追,也住马叫道:“狗贼,只顾追我,你城已失了!若顾城池,便不须追赶;若弃城不顾,不妨于此平野与你见一高下。”李武闻言大怒,骂道:“小猴子,你敢虚言诳众,指望逃生。张老狗与你同行,谁敢夺我城池?我今日必要杀你!你好好的看我来也!〔是李武。〕即便放马追来。石搢珩战不十合,又回马便走。
  初前,李武恐有伏兵,故此勒马停住;今见张达齐逃,四下又难藏半骑,又见搢珩败走,激起火性,放心前赶。又追上七八里,只见搢珩与张达纵马加鞭,低着头没命的跑。李武看了,又好气又好笑,乃住马叫道:“我不追你了,饶你二人狗命,权活一天,明日擒住时,万无生理!”便回军走转。只听得背后喊声大举,军兵来报:“那小将反转来追赶。”李武笑道:“不要理他,他决不敢近我。杀了半日,且去城中歇息,明日再作理会。”果然官军只在后边呐喊,并不上前。
  李武回至城边,见城上寂无一人,又见那城门紧闭着。正在惊讶,忽听得城上一声炮响,密密竖起旌旗,却是官军旗号。敌楼之上,张达正中立着,左右乃郭从超、王人杰。张达按剑指着李武骂道:“狗贼!张爷已复了城池,还敢叫门!左右的,与我放箭。”官军得令,一霎时,箭如飞蝗,贼兵望后便退。李武在马上大叫一声:“气死我也!”跌倒在地。〔性急人生成气大。〕众兵急上前搀扶,顾不得醒与不醒,拖他上马。此时贼兵大乱,四路逃生。石搢珩从后围裹将来,城中又出军接应,贼兵自相践踏,死者过半,活擒三百余人,李武亦被官军绑了。〔正在气坏一刻。〕
  石搢珩入城,坐在县衙里,令军校押过李武,并擒获贼兵过来。李武押过当面,立而不跪。〔李武倒是一个汉子。〕张达大声喝道:“狗贼!今日被擒,尚有何说?”李武也搢目骂道:“枪戳不死的老贼!你放我去,有本事再与我斗三合,看是那个输赢!”张达大喊道:“被擒贼人,尚敢乃尔!”石搢珩道:“张将军且请息怒。”乃下坐对李武道:“以君材技,不在某等之下。若效力王朝,那怕不封侯拜将。何苦从贼,自堕污泥及今改悔前非,投诚顺命,某愿以一官保君终身。”李武大叫道:“误被鬼算,以致如此!我的性命,悉听你们鼠辈罢了。”石搢珩笑道:“李将军,你何不识大义?可惜一条好汉,痴迷如此。”李武大骂道:“小猴子,你休斗嘴,有本事再与我斗三合。”便跳跃向前。石搢珩大怒,回身坐下道:“如此下愚不移,留之何益。”速令斩首。众武士推出李武,须臾献首阶下。
  张达便令押过众军,大喝道:“你们平素是惯作贼的,还是良民?”众贼兵都不发一言,一味垂泪。张达看了大怒,拍案道:“为什么便哭起来?”言未毕,众贼军便放声大哭,声震内外。张达不胜大怒,对石搢珩道:“这李武平素待部下如兄弟,解衣推食,极得众心,今日见杀了他主子,故此等感恩痛哭。在彼虽说有义,我若留了他,必为后患;纵之必复作乱。不如杀了,方无后悔。”石搢珩点点头。张达便令押出,一齐斩首。众军士得令,一齐抢上堂,将众贼兵鹰拿鹞捉,蜂拥出县衙外。到一空块去处,捺伏在地,一声响,血刀飞过,三百余贼人,不消一刻工夫,一总身首异处。
  无谋独勇休轻战,一着机关即丧身。
  部卒感恩虽足异,笑他却是盗中人。
  看官,你道张达如何便得入城?原来是石搢珩之计。他与李武交战,已先令张达同郭、王二将从间道埋伏在城边,只等城中贼兵一出,便得乘虚杀入。石搢珩又诈败佯输,故使一小兵像张达形状的,假扮张达,一同败走,使贼望之不疑。又于寨中散出牛马辎重,使贼争先抢掳,竟忘自顾,追去路远。张达便得并力斩关而入。一来守城贼兵少,二来张达向日积怒发泄,故此一攻便破。
  当下诛贼安民,即差人往邳州报捷。李绩闻报大喜,随令唐可法守峄县,张达、石搢珩等俱撤回军前。张达等得令,便统兵到邳州,参见李绩,备述石将军之功。李绩都上了功绩。一面起兵杀奔宿迁来。
  且说马述远自打发丁严等救兵去后,一面招军买马,为旁略郡邑之举。不数日,又聚得亡命四五百人,又差人四下打粮,聚入城中,为久安长住之计。打粮数日后,有沿途哨马将吴有功丧没的消息报来,又有赵茂、赖录等被诛失地的消息报来,随又来报巫仙全军覆没,数日又报峄县李武失机丧身,官军大队不日将到。马述远一连接得这几个凶信,早吓得魂散魄飞,忧惊不已。众贼兵都惊惶无定。
  周晋、胡恩二人相聚商议,胡恩道:“军之胜败,大忌军心摇惑。今众路虽失,尚有此地可守,还宜整饬士卒,鼓舞壮心,庶可支撑一二;若悠悠忽忽,任其仓皇,则我等性命皆在不保矣。且待军心定了,再议如何方法才是。”周晋道:“无奈大王先是忧惊,如何是好?”胡恩道:“我与你同去劝他。”便齐到马述远衙内。马述远心中忧惧,不出前堂,在内室里召二人进见。胡恩道:“为今之计若何?”马述远蹙额道:“便要问你若何,怎么反来问我?”胡恩道:“为今之计,止有守。我等事成,则雄据一方;事败,则复为本业。况今官军未至,大王先已惊慌,使士卒见了,何以鼓其壮气?大王还宜抖擞精神,震起威武,练兵守城;再使细作往各路布散流言,使我等辈中便于响应,以分官军之势。且城中亡命不下数千,粮食足供数岁,城郭坚固,虽数年被围,不足为害;倘四方响应,群雄来助,亦可支撑。昔少康以一旅之微,复有大夏;田单以一城之小,克定三齐。大王何必愁烦丧了胆气!”马述远听了,心下细想,大有理致,不觉放下颜色,乃道:“事成我当与你共享富贵。自今以后,一应军情,俱任你们调度,不须求禀我便了。”
  胡恩既做了主,便整顿兵马,日夜操演。不一日,官兵到了,团团围定。连日讨战,贼中只不发兵。李绩乃自跨马周视城垣,相度形势。这时周晋与胡恩正在城上,遥见黄麾之下一个白须老子,带着金幞头,穿了龙蟒袍,煎面一对对绣旗,左右一员员猛将,背后大马健儿,蜂围拥护。周晋道:“胡哥,这黄麾之下,不是个李巡抚么?”胡恩道:“自古说:‘射人射马,擒贼擒王。’如何设法摆布得这老头子,弄得他不死不生,以图四方响应便妙。”周晋道:“弄得这老头子死了,是极妙的事,为何反要他不死不生?”胡恩道:“你有所不知。若卒然弄死了他,这些手下官将为主报仇,并力攻我,教我以何法御之?不是自速其祸?若弄得他不死不生,这些手下官将都以主帅有病为忧,老头子自己也只照顾自己的性命,那得来指拨这些官将攻城?官军若一怠缓了,我辈中倘或有英雄响应,便可乘机设法,岂非妙事!”周晋笑道:“有理,有理。快算计个妙法儿出来。”胡恩道:“容我思之。”乃与周晋下城,置酒相酌,细思其计。胡恩忽然大叫道:“有了,有了。”周晋道:思得何计?”胡恩道:“朱海箭法如神,百发百中。他今病已将愈,明日说不得强他起身,令大王上城,指名要李巡抚打话,使朱海暗带药箭,伏在大王背后;一待李巡抚出马,即射他一箭。你先披挂,率领骑兵伏月城内,李巡抚若中箭时,官军必然惊乱,出兵击杀,虽不能十分取胜,亦可少挫其锋。”周晋大喜道:“果然好算计。预先去与朱将军说明。”当下二人便至朱海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