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心编传奇二集

  当下吴有功领了三五个健汉,先寻到县衙左右打探。只见众百姓持枪执刀,往来不绝。到县衙门首,遥见赵知县坐在堂上,四面灯笼火把点得雪亮,两旁摆列皂甲人夫,都带枪刀侍立,堂下簇拥着许多民兵,从左至右,唱名过去———原来在那里点兵巡守,尚未点完。吴有功看出了神,只管挨向前去,将及二门首,只见一人走出问道:“什么人在此?”吴有功吓了一跳,只得硬着胆道:“我是城外打柴回来的。”那人道:“你们是那一门出去的?”吴有功道:“是南门。”那人道:“方才南门上来报说,打柴的回来,老爷正要唤你们问城外消息,不知你们却走向那里去了,可上堂去回话。”吴有功道:“老爷这时点兵,待点完了,便上堂回话。”那人道:“说得有理。你们只在此候着,我去去便来。”说罢自去。吴有功把舌伸了一伸,向众人打一个暗号,蹑迹潜声,一哄出了县衙。
  到一个僻巷无人之处,吴有功对众人说道:“方才几乎弄出事来,不是硬着胆回他几句,险些儿性命不保!”众人道:“正是哩,亏老爷骗脱了;若是小的们定难招架。”内一人道:“如今去寻着他们,到期好一齐举事。”吴有功道:“黑夜之中,那里寻抓?倘若再遇着不尴尬的所在,实为不妙。他们都是吩咐过的,各有准备,只要此处举事,他们望见了,令去了。吴有功同着三个部下,只在县衙前后幽僻处所,四散埋伏。
  当下已交二鼓,知县点完了民兵,有些倦怠,吩咐祗候人,除紧急军情即时通报外,其余一应杂务总俟明日早堂回话,传鼓退堂。众衙役便一齐散出,点过的民兵亦各上城巡守去了。
  移时,斗转河横,已是三鼓。三鼓将阑,赵知县辛苦已极,且退入后衙少息。街坊人众亦逐渐安定,没有往来。吴有功便取出火种,在县衙后放起一把火来,左右民房也放了几把火,城隍庙中也起了火,凡寺观空僻去处,俱先后起火。一霎时烟雾迷漫,火势大盛。时值秋风荐爽,天干屋燥,顷刻间遍城皆火。城上守兵擂鼓鸣锣,吆呵呐喊;城内百姓号天抢地,东跳西奔。有等无赖,乘乱抢掳;有等好勇喜杀的,倡言贼兵入城,挥刀乱砍,自相践踏。
  赵知县正已睡着,守夜的家丁见得外边火起,急到床前叫唤。赵知县在睡梦中惊醒,急急起身披挂,仗剑上马,统了衙役家丁人等奔出县衙。叫家丁吩咐百姓不许闹乱。怎当得人如鼎沸,就像大海之中经了搢风,打起恶浪怒涛,汹汹涌涌。这二三十个家丁民壮,便喊断了咽喉,也没人听见———就听见了,这个才定,那个又闹乱起来,那里禁约得住?这些百姓们初先逐段惊慌,后来一片呐喊,再后来但闻得号哭之声震动山岳,叫妻唤子,喊母呼爷,合城都变鬼声,一霎天翻地覆。〔遭此惨变,无可解说,只得归之于数。〕
  城外周晋、胡恩见城中遍处火起,哭声震天,知是吴有功等成事,点起火把,统率兵丁,分投四门,斩关而入。周晋等从外杀进,吴有功等从内杀出,内外夹攻。可怜合城的百姓,逃生无路,在家的被火,在外的被兵,有等惧贼杀戮,竟寻自尽,女人们惧贼淫污,自刎自缢的不可胜数。十分之中,到去有六七分不止。真正是:
  有路难求活,无家可庇身。
  宁为太平犬,莫作乱离人。
  周晋等杀入宿迁,与吴有功合军一处,闹至天明,胡恩乃令军民救灭余火。但见尸骸遍地,塞巷填街,号呼痛哭之声犹然未绝。既破宿迁,闹至上午,方下令不许杀戮,才得稍稍平定。传令将死尸一总拖出城外焚化,打扫街道,搜查合城官员大户。乃知赵籍已死于乱军之中,合家男女惧贼淫掠,皆已自尽。萧荣家眷亦自残杀。胡恩顿起仁心,令百姓们收拾两家尸骸,舁出城外,择地安葬。百姓素受知县恩惠,又念萧守备为国尽忠,乃备了若干棺木,把两家男妇尸骸尽行殡敛,葬在城西十里外,地名朱塘,立碑于上,名“万姓碑”。当时有诗诔之曰:
  志气虽坚势已倾,堪怜双义殉孤城。
  艰危御寇全家覆,壮勇捐躯一剑横。
  共愿报君输万死,那甘负国窃残生?
  睢阳忠烈今犹在,麟阁行将姓氏旌。
  周晋等既破宿迁,以为功居第一,欢喜无限。三人商议,打算出兵旁略郡邑,一面申文报知马述远。忽见下邳守将赵茂差人赍书知会,报说:“大王济宁失利,不日便至宿迁,速宜料理。”周晋等得书大惊,便不敢出兵,慌忙收拾衙署,以待大王到来。
  不一日,马述远同朱海领了部下果到。众人接着,起居过,马述远便将济宁致败原由细说。周、胡等也将破宿迁事略述。马述远道:“我虽失去济宁,今得了宿迁,可以准过。只可惜折了四员大将,不得不恨耳。”当下设酒饮宴。正在欢畅,只见赵茂又差人下书来到,马述远拆开一看,却是报说:“官军四路张贴招安告示,邹县守将王人杰杀了韩、汤二头领,投降官军。今巡抚李绩亲率大军,不日将到邳州。乞大王分兵相助。”马述远看毕,拍案痛骂王人杰:“负吾恩义!”马述远十分发恼,没有心肠吃酒,便令撤过安歇。
  明日升堂,点验兵将,独不见朱海。正在惊问,只见小兵来报称:“朱将军昨夜忽然染病,不能起身。”马述远吃惊不小。便亲自领了众将到朱海家里,进内室看视,只见朱海浑身发烧,犹如火炭,昏迷不省人事。马述远也无法奈何,止有请医调治。医生说是因劳苦惊吓所致。马述远令人好生服事,自己回衙,也无心整理军务,退入内衙纳闷。
  只见左右小军来报:“城外有三个将官,带领五百余人来投大王。周、胡二将军不敢擅专,乞大王定夺。”马述远道:“令周将军出城盘诘,果系来投的军将,便可放入;若系奸细,即时斩首。”小军得令。去不多时,复来传报:“周将军已盘诘是实,果系真心来投。一个姓丁名严,据称是南直扬州举人,因杀了仇家,官府缉拿,无处躲避,故来投的;一个姓赖名录;一个姓巫名仙;与五百余人,俱是私盐船上好汉,一同来投大王,现在辕门外候见。”马述远不胜欢喜。———原来丁孟明三人那日商议投贼,下了赖录的船,约了一班私盐强盗,都到宿迁来,假说是扬州举人,以耸人听。当下马述远出堂受降,丁严三人参见过,递上来历。马述远又盘问一番,便将五百多人编入队伍。以丁严为军中参谋,赖录、巫仙做了将官,各给马匹盔甲器械一副,以下慎明等都做了小头目,各拨与住宅亲随,当下设席款待。
  马述远集周晋、胡恩、吴有功商议邳州告急之事,并安排新来投军。胡恩道:“新来军将,未必其心诚实。目今邳州告急,不若令他即统本部,前往救助,此为上策。”正在商议,只见峄县守将李武差人赍书呈上。马述远展开一看,乃是报称官军将次到县,城中兵力不支,恐致有失,乞速发兵救助。马述远道:“既邳州、峄县两路告急,邳州又系根本之地,可拨丁严、赖录统兵一千,前往邳州;巫仙统兵五千,前往峄县;吴有功为两路救应使,统领本部五百人马,在后接应。”四人得令,先后起行。
  此时丁严三人不胜荣耀,昂昂然竟认真是官府模样,驱喝群下,指率众兵,好生快活。丁严谓二人道:“我今日富耀,都是赖录之功,若事成之后,禀过大王,当分外给赏,另加显爵。那时你我三人有官同做,有福同享。”正是:
  小人得志便嚣嚣,草窃荣华且自豪。
  好似痴人春夜梦,梦中富贵也风骚。
  丁严三人在路说说笑笑,到了分路口,巫仙自到峄县去,丁严等便望邳州进发。
  且说李绩统领大军到邳州,团团围住。赵茂见城中兵少,不敢出军。过了一日,丁严军马方到,见官军围了城池,不敢前进,远远屯扎。早有官军哨马报知李绩。李绩集众将商议。石搢珩道:“贼之来救,如抱薪赴火,亦将自焚。今彼屯兵在外,与我相拒,是贼成犄角之势,使我军有顾望之心。不若开围,放彼人城,然后以计破之,无不克矣。”李绩道:“正合吾意。”乃令撤去围兵。众将得令,纷纷退去。
  城中赵茂先望见自家救兵屯扎城外,又见官军退去,料是因我救兵到来,恐首尾受敌,故此退了。乃整点部下,杀出城外迎接。丁严亦见官军撤围,正欲人城,却见城中有兵来出迎,便合军一处。赵茂与丁严等两下各在马上欠身为礼,各道名姓,并马入城。到衙署中,重新相见。赵茂忙令摆宴接风,大家各道出身来历,互相推奖一番。赖录系贪酒之人,遇着这般款待,好生得意,尽欢方散。
  次日上午,守城兵来报:“官军复四面围下,在城下讨战。”赵茂集丁、赖二人商议道:“前日官军新来,其势甚锐,兼之我兵甚少,故此不敢交锋。今有二位将军到来,又添了一千军士,便可出城厮杀。若能搢其前锋,亦可丧敌人之胆。二位意下以为如何?”丁严系白面书生,何尝晓得军务?赖录又是一个捉凋伶打孤客的强盗,那里得知用兵规矩?今见赵茂说来,一味点头称是,也学着赵茂说话,假作商议一遍。赵茂算计既定,便披挂上马,统领了五百部下,杀出西门。
  正遇官军两员先锋,两下摆开阵脚。柳俊当先出马,赵茂亦跃出阵前,不待攀话,便动干戈。两人一来一往,战有五十回合,不分胜负。搢珩大喊一声,挺戟飞马而出,左右夹攻。赵茂那里当抵得起?力不能支,败入城去。石、柳追至城墙边,城上矢石打下,亦收兵回营。当下赵茂入城,丁、赖二人接着,问了厮杀之事。赵茂道:“不意这员小将我竟战他不下。”赖录见说是个小将,倚着自己蛮力,夸口道:“赵将军老经战阵,今日却杀不过两个小将,还说出这般话来,长他人锐气,灭自己威风。明日看我赖录出去,便剿他的首级,管教他不敢小觑于我。”赵茂道:“将军不宜轻视。”丁严道:“明日且等赖将军去,见过一阵,便知端的。”当下各散。
  到次日上午,赖录饱餐一顿,夸张大口,摩拳擦掌,满望出城要杀官将,立个头功。领了人马,开门杀出,呐喊摇旗,在营前讨战。有伏路官军报入大营,石先锋便整军而出,柳俊在阵后压阵。分开绣旗,石搢珩提戟立马旗门之下,唤贼将交战。贼阵中赖录持刀冲出,抬头见官军队里一个少年将军,结束甚是齐整,但见:
  齿白唇红,眉清目朗。容光耀采,人惊吕布英雄;神气发扬,敌骇长恭俊杰。头上金冠束发,雉尾飘搢;手中画戟防身,貂缨飞舞。锦袍鲜丽,五色侵眸;戈甲铿锵,众音震耳。秋水光涵牛斗,宝剑横腰;沙场影逐风云,神驹逸足。挽弓发矢,能穿百步之杨;奋武冲锋,善获三军之帅。
  赖录初上战场,一见这般光景,把十分兴头早吓倒了七八分,只得喊道:“来将何名?”石搢珩大喝道:“谁与汝贼通名?好好放马过来领死!”这时柳俊在阵后一见,分明认得是赖录,大惊道:“为何这海贼也投入贼夥?捉了他来,便可晓得家中消息及丁公子的事了。”乃急唤手下骁卒,吩咐去对石老爷说:“须活擒此人,有话问他。”骁卒依言,飞马禀知,石搢珩点头留意,便拍马向前,挺戟便刺,赖录也举刀乱砍。赖录是江海中的强盗,船上是他能事,何尝骑惯马来?不过恃着蛮力,横冲直撞,晓得什么控御,晓得什么刀法,脚下要用力蹬住,手中又使着家伙,那得随心调运?如何照顾得来?弄得颠横倒乱,没做理会。战不上三合,早被搢珩用戟逼住大刀,轻舒猿臂,将赖录提过鞍鞒,夹在胁下,得胜回营。贼兵都负命奔入城中去了。
  石搢珩掷赖录于地,小校向前绑缚,推至帐下。石、柳二人高坐帐上,柳俊喝道:“赖录,认得我么?”赖录道:“肉眼不识将军,万乞饶恕!”柳俊道:“我非别人,即是丁家湘烟,难道你就忘记了么?”赖录方抬头一认,乃顿首道:“相别多时,将军荣显至此!今日赖录无知冒犯,已被擒捉,乞看往昔一面,释放残生,便当供立长生牌位,朝夕焚香礼拜。”柳俊道:“我自有处。”便令小校:“且松了绑,押入后营,好生看觑。”小校依令去了。
  石搢珩不知其故,乃密问柳俊:“此是何人?”柳俊道:“此即丁公子家盗赖录是也。”搢珩方懂着道:“原来就是这个强盗。但是因何投入贼党?”柳俊道:“因为这般,所以欲将军活擒,待夜来人静,方好问他备细。我今却有一条计策:要复此城,却在此人身上;所以我方才令松了绑,做个面情。但须禀明元帅,使将军得以便宜行事,则放纵自由,无掣肘之患。不出三日,便可克复下邳矣。”石搢珩道:“计将安出?”柳俊道:“赖录投入贼军,必非单身独自,定同了合夥的强盗一齐来投,今日擒了他来,贼众必惊惶无定。我军明日只不出军,贼人疑有他变,一定差出细作侦探。我今夜且问了赖录家乡情状,看他因何投贼。我也诈说愿入贼伙,烦他指引,使彼认为真情,一定开门迎我,不费张弓只矢,可以稳取邳州。一有机宜,即便与将军关会。”石搢珩大喜道:“事不宜迟,快去李老爷处禀明。”便一齐到中营来,禀明李绩,李绩大喜道:“二位既有高见,便当裁决,军机贵密,不可他露。”乃案上取了令箭一枝,付与石搢珩道:“遣将分兵,悉听便宜行事;〔见得李绩任人之专,毫无猜忌。〕如有不从者,即以军法治罪,不必禀渎。”便令亲校布告各营知悉。石、柳二人领了令箭,辞出中营,到自己大营内商议摆布赖录之法。算计定了,已是黄昏将近,柳俊便带了几个贴身服侍的健汉,跟到后营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