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心编传奇二集

  赖录在江中得知,回来看家主,〔周到。〕不胜嗟叹道:“相公是大受用过来的人,如何守得此苦?还思量一个长策方可。”孟明指着老家人及赖录说道:“你二人是我久用的人,自先老爷去世后,怎么样一个人家,扬州一城那一个不晓得我的?我百万家私,如何享用!不料皇天不搢,以致火灾,家计霎时完结,教我日后如何打熬得过?前日众相公备酒请我解闷,因没心肠,才吃得几杯便醉了,归来还走入火烧场,直待见了瓦屑堆儿方才回省,一路痛哭回家。如今心神不守,只怕要成失心痴病,如何是好!”说罢痛哭,巫仙也哭将起来。
  赖录道:“如今事已如此,哭他无益。相公若要富贵,我却有一个去处,只怕相公不肯去做这勾当。”孟明拭泪道:“有何去处?你试说来。”赖录道:“我在江中闻说,邳州山贼打破城池,夺了许多州县,官兵都被他杀败,后来打听说围了宿迁,不知曾否攻破。相公若肯去做这勾当,莫若投入他们夥中,我们大家再招集了些盐船上弟兄,都去入党。一般的为官做府,相公做了军师,我们做个将军,岂不是富贵再得?”丁孟明道:“是呀,我前日亦曾闻有此信。如今我遇了这般灾祸,那里顾得他是盗是贼,只要有得享用便罢了。若得分据一方,出入自由,不强如目今受苦;倘不济事,那时相机度势,掳了东西,避出是非,更名改姓,亦可做个财主,娶妻置产,照旧受用,有何不可!”〔只怕未必恁稳。〕巫仙亦竭力撺掇。当下计议已定,总不与老家人说知。
  至半夜,悄悄收拾,同巫仙、赖录三人走到江边,上了赖录的船,一路便望宿迁进发。正是:
  半生享用太奢豪,一炬烘天地不毛。
  如此降灾犹莫悟,直教肢体委蓬蒿。
  看官,你道此火是因何而起?〔请教。〕那两个道人偷去金银,怎却值火烧之夜,两个人如何拿得六百余斤的重物?原来有个原故。那火非关丁家不小心所起,亦非关天火流行,乃是道人放的。这班道人原不是善良之辈,原是一班大盗,九流三教,弄幻术撮戏法的,结成一党。他们在方上闻名得知丁孟明家是个大财主,又极其贪得无厌,有心来摆布他的东西,故以王公子做个接引;后来的凶道人亦是约会而来,即回道人所言与某仙会饮,便是与此辈相约。初先弄些小术儿惊人眼目,后来炼银母之时,又把铁锅淋得坚固,以安人心。这铜罐炼金之术,其名为“缩金法”,能将金银烧炼缩小,一两重的金银,只炼得一二钱重,要复原质时,便加上了升药,依旧大了。若当面将缩就的金银升炼,便道是母能生子;若私下先纳银罐内,便道是石块所化,正不知石块儿见了那药,俱化为灰了,人便道是“点石成金”。后边的道人所说“先天一搢丹”,乃是“大力丸”,这丸方却有数种,今世上所传的,乃是象虱为君,久服方能长力。〔无所不晓。〕另有一个方子,确有些奇异贵重之物在内,要得十数金方可合得一丸;好奇之士方得此方,服之三日,即生神力。这道人有本钱合药,放在身边,遇着人要,便好撞骗。却凑着了丁孟明之巧。其言有人暗害,即能心动,这是鬼话,捏凑得来,投其所好而已。丁孟明等认为真仙,毫无疑惑。道人见他们懈怠,便于那起风之夜,这飞檐走壁的道人跳入后屋,放起一把火来,使丁家一家的人都奔去后边救火,乘空打破铁锅,取了金银,原约定一班同夥,开了大门,搬运出去。这样骗法,有名叫做“提罐”,其放火之意,不过调虎离山之计。〔注得明画。〕不料丁孟明合该势败,那火便如此狂炽一炬才息,而家业随空。这等看来,都因丁孟明不孝父母,毒计害人之报,亦可为贪得妄求者戒。正是:
  人心天理本无二,理不存心人弃天。
  天降之灾人自召,天人相与岂徒然!
  按下一边。且说马述远令周晋为元帅,胡恩为前锋,统领一千人马,往攻宿迁。二人得令,即日点了本部军兵,声势赫奕,直抵宿迁,围了城池。城中已知准备,周晋便打战书入城。这城中守将姓萧名荣,是山西大同人氏,官为专城守备,出身本系将种,为人极其爽直,存心最有忠良;身长七尺,膊阔腰圆,善用长枪,能骑劣马;饮食兼三人之量,膂力开八石之弓;颇慕古昔英雄,平素自待不薄,尝向人慷慨发论,愿替国家出些气力,图个青史留名,人亦以此重他;文武都能和睦,就是待部下兵卒,也能尽得其欢心。〔写萧荣。〕争奈人无全美,性格躁暴,褊急,不会委宛涵容。先闻得贼兵四起,已是练兵较武,昼夜巡防,专待上司一有调动,便要出兵剿寇。今见贼兵来围了城池,便抖擞精神,意图建功立业,正是武官效命之时,便到知县衙中来商议战守。这知县赵籍,进士出身,谦和温厚,颇有良吏之风,与萧荣十分相好。〔好官打堆,不比刘知州、李守备也。〕当下拨兵四门把守,城外贼人打进战书,萧荣便批来日交战。
  到了明日,请知县守城,自己同了部下两员牙将,五百军士,饱餐拴束,开了北门,冲将过去,正遇贼军也到。两阵对圆,射住阵脚,萧荣挺枪出马,唤贼将打话。只见贼阵中门旗开处,两员贼将带马当先,旗上大书“周元帅”“胡先锋”。萧荣大喝道:“草寇无知,敢尔兴兵作乱!某正欲出军诛讨,不期你今日便能自来送死,〔来送死而赞曰“能”,新奇之极。〕好好放马过来,吃我一枪!”周晋道:“百姓流离,官吏尸位,我马大王欲扫平疆宇,建立鸿基。军声所临,望风卸甲,汝蕞尔一城,兵微将寡,尚敢出兵抗拒,徒自贻忧!岂不闻古人有云:‘顺天者昌,逆天者亡。’汝若知命来归,便当举用,复尔官职,有何不可!”萧荣大怒道:“谁耐烦与贼奴斗口。”跃马舞枪,冲出阵前。周晋挥刀迎住,一往一来,战了几十个回合,周晋渐渐力怯,手脚有些乱忙。胡恩在阵前看得分明,料周晋招架不来,挺一杆浑铁槊,拍马向前夹攻。官军阵里两员牙将,一齐出马,抵住厮杀。战不到五六次转回,胡恩奋力,大喊一声,一槊击伤一将手腕,几乎堕马,那一员牙将抵死迎敌,救回本阵。胡恩便弃了牙将不追,回马夹攻萧荣。萧荣力战二人,毫无惧色。赵籍在城楼上见贼人伤了牙将,败入城来,又见二贼夹攻,唯恐萧荣一人有失,忙令鸣金收军,两下各自罢战。萧荣入城,谓赵籍道:“下官正在酣战,要戳死那贼,老爷为何鸣金撤回?”赵籍道:“众寡不敌,人所素知。将军虽勇力过人,然二贼亦猛,不可易视。”萧荣拂然道:“这些贼人有恁本事,老爷明日看我戳死他,如剖瓜切菜之易耳。”当下拨军四城把守,自己入衙暂行歇息。
  且说周晋、胡恩归营,商议道:“那厮独战我们两人,并不见枪法破绽,又是一个劲敌,如何是好?”胡恩道:“此人力勇,不可力斗,当设计破之。”周晋道:“计将安出?”胡恩道:“我已思得一计在此,”乃附耳道:“如此如此,便可杀却那厮矣。”周晋拍手叫“妙”。当夜传令,合营不许解甲歇息,唯恐官军潜来劫寨。一夜无话。
  到明日上午,周晋复领了本部人马,饱餐一顿,至城下搦战。城上守兵飞报,萧荣随即披挂上马,绰枪杀出,愤愤欲战。正遇贼人大队,两下摆开,射住阵脚。萧荣跑出阵前,并不打话,拈枪便出,直取周晋;周晋舞刀迎住;赵籍恐萧荣恃勇失机,也骑马于阵后观战。只见贼将周晋抵敌不过,渐已败下势来,掩一刀,回马就走,萧荣那里肯舍?飞马紧追。将近贼寨,周晋便弃寨而走。赵籍在后看见,大叫道:“萧将军住马!贼弃寨不顾,其中有诈,不可追赶,就此驻军!”萧荣大笑道:“贼顾自身,故弃寨而走,有恁么诡计!”便招动大军,尽赶入寨后。自己奋勇当先,高叫道:“尔等军士,各宜自奋,今日务擒贼首,然后回军,退后者斩!”众兵士见主将如此,也大家抖擞精神,呐喊一声,风驰电掣,追转高岗。
  只见大树阴森夹道,萧荣猛省得这去处,心内暗惊。勒住了马,忙令军兵暂住,着哨军左右搜林。言未毕,忽然林中一声炮响,乱箭射出,有如飞蝗。萧荣马先着箭,跌下地来,忙拔腰刀遮隔,怎禁那箭如雨点相似,那里遮隔得来?仰天大叫道:“我萧荣竭忠为国,不期误堕贼计,命尽今日!”乃自刎而死。〔豪杰。〕顷刻间,万矢交集,身如猬毛。可怜:
  将军英勇竟无功,骏骨棱棱万矢中。
  饶得满腔忠义血,洒将原野衬苔红。
  萧荣所随部下两员牙将,并数百军士,一总被乱箭射死,不曾逃脱一人。
  原来此地是胡恩统了五百弓箭手,多负箭矢,埋伏这茂林之内,令周晋诈败,引萧荣追赶前来。今见射死官军,萧荣丧命,不胜大喜,合军掩杀。赵籍见前军覆没,萧荣与两牙将皆亡,在马上恸哭,集败残人马,奔回城里,闭门紧守。贼兵四下围定,水泄不通。贼人驾起云梯火炮,俱被赵籍设备打退;贼人又挖掘城脚,指望地道进城,赵籍在城上堆了大石,推将下去,一总打死。〔赵籍有能。〕围困多日,攻打不开。周晋与胡恩商议道:“兵贵神速,今却顿兵城下,逗留于此,倘官军援兵到来,我前后受敌,如何是好?”胡恩道:“他若出来厮杀,还有乘虚之计;今却死守不出,防御甚严,既不能登城,又不能穴地,虽有妙计,无从施设。”周晋听了,真正计无所出,在营中纳闷。只见伏路小军飞马来报:“西北上一彪人马杀来,势甚汹涌,未知是谁家兵马,乞将军定夺。”周晋闻报大惊,忙与胡恩整兵以待。只因这一路兵来,有分教:真诚义士,不能活受荣封;文弱书生,也得死留名节。未知西北兵来是官是贼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贪财负气,皆为丧身之具。故丁严之恶,萧荣之忠,均不得其死。
  道人算计神妙不测,若人不起贪念,道人虽有算计,亦无因而前。故世间一切遭遇,皆是自召。


  第六回 丁严宿迁投贼军 柳俊营中勘赖录
  诗曰:
  用人贵专任,李君获其功。
  观人有定见,意气自不同。
  大义有侧重,弃私乃为公。
  但知贼当灭,莫谓仆不忠。
  用间一何易,奇谋应未穷。
  窃贼姑与语,堕计鸟入笼。
  智略出意外,甲兵罗胸中。
  勋名策天府,堪称良将风。
  话说周晋与胡恩闻报西北角上有一彪军兵杀来,使整顿合营,准备迎敌。不一时军兵渐近,又有伏路小军飞马报称,系自家旗号,随有来的前站小头目到营报知。周晋二人大喜,便忙令牙将上前迎接。原来就是吴有功领兵到来,奉马述远之令,因破了济宁,故令他分兵前来助战。周晋接着,吴有功说了原故。周晋等见说又得了济宁州,不胜欢喜,当下备酒,营中接风。吴有功问了攻战之事,周晋二人将上项事一一说了。吴有功道:“如此说来,城中守御甚严,便当用计破之。胡将军熟谙韬钤,必有妙计。”胡恩道:“便为计无所出,故此迟延时日。近有一计在此,只愁无一能干的人入城办事。这算计也未必便行。”吴有功道:“小弟不才,若有用处,便当奋臂。只不知胡将军妙计若何?”胡恩大喜道:“若吴兄肯出力,此城便破在旦夕矣。”周晋忙问何计,胡恩道:“我昨日密差健卒,拿得此间土人,他说城中最苦者,是柴薪一项;今围了多日,水泄不通,城中缺柴,定然忙乱。我欲撤回三门军乌,彼城中百姓自然出城樵斫。我令军士埋伏城脚边,将这樵斫百姓一总拿住,不许放走一个。将百姓一齐杀了,令精细勇士一总穿上百姓衣服,挑柴入城。城中知县赵籍,虽善于固守,却不晓得这个算计,自然不加详察。待夜静时,令这班勇士四门放火,先惊乱合城兵民,然后会集众勇士,并合一处。逢路砍杀;我们在外斩关而入,不是城池立破了!弟恨入城无一个能干人统领作主,故此不曾设施。今既吴兄肯去,便是绝妙的了。”周、吴二人大喜道:“事不宜迟,可即撤回军士。”当下正饮酒,便一面传令将东西南三门军马一总撤入北门,大寨留下伏军,于近城处以待动静。
  果然城中因无柴薪,军民人等俱砍伐树木殆尽,正在忙乱。却见贼兵撤去三门,守兵报知赵籍。赵籍是书生出身,不知贼计,见他撤去,只道有援兵到来,且城中需柴甚急,正好乘便出城樵斫。便令四五十个百姓,成群作队,乘黄昏左侧,齐出南门打柴。才走不多路,早被伏路军人拿住,不曾走了一个,便解入北门大营。周晋叫押过帐前跪下,正欲审问,只见东西两门伏军俱拿了打柴人夫,各有四五十人,俱说总无一人走脱。胡恩叫把东西两门拿获的人且押禁后营,待得了城池,然后发放。单把南门打柴的百姓根究城中消息。百姓道:“城中守兵原不满六七百,前从萧守备出军,已折去四百有余,止存得一二百兵丁,止堪分拨四门上把守,其余城堵,每夜轮点民夫上城巡逻,城中柴火正缺。今日见南门外无兵围困,故此差百姓们出城打柴。乞将军爷饶恕。”胡恩道:“我今要借你衣服一用,却也饶恕不得。”喝令军士剥下众百姓衣服,一总推出营前杀了。随令勇士穿上百姓衣服,吴有功也把来穿着,一总扮了打柴百姓,身边都各藏了火种,挑着柴担,一齐奔向南门叫门。
  已是一更前后,城上见打柴回来,报知门官开门放入。到一空阔去处,众人纳下柴担,四散走开。一来城中没柴,今见有了,如得性命一般,不顾什么,乱纷纷都来抢去,也不问打柴人出城消息;二来黑夜之中那个看得仔细?况且也不料到贼军假扮;三来贼人都是即溜汉子,听过嘱咐约束,见景生情,只要放下柴担,早走开了,即有人认为熟识,问话答理,这班贼人都会支吾遮掩,所以总不露一毫破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