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心编传奇三集

  驾山即差官往东乡县,着落县官立提洪源告希懋先抢女杀妻事一案文卷,并附卷婚书礼帖,不得遗漏片纸。并提希懋先并不识姓名家人二十名,小厮阿牛,原媒干证,及洪源地邻保甲并该县经承等一干人犯,火速星夜赴辕听审。如少一名,该县经承与该差立即处死。这差官如飞赶到。知县吓了一呆,立出差拘各犯起解。
  且说希宁父子,自凌驾山点了江西巡按,已吓了一跳,恐怕前来报冤,也着实担着忧愁;幸喜搬移他所,以为无人触发,可以无事。今见儿子抢人女儿,却也有些着忙。所以同乔亲家算计,贿嘱县官,以为审断定了,出了山招,有了墙壁;况且看得这样事不足为奇,总不在意。今却见按院忽然来提,又不见据何人告发,虽则有些惊怕,终以县卷审定,不怕十分别样翻招,认做可以延缓,还与乔进士商量,出神算计。那知按院随又差发手批,并带花押锁封,锁拿承行案件经承,星夜起解,如迟一刻,官搢吏处。县官着急,请希宁与乔进士到衙面说,不能刻缓。希宁无法,只得打发儿子并家人等起身,同了县里两个经承,赍了文卷。这边洪源地邻保甲都行起解,一齐到巡按衙门,投文候审。希宁同了乔进士,带了万金,随后赶来,恐怕有夤缘嘱托之处,便好不不时应用。
  驾山收了解文,因迟了一日,将锁到的承行经承,发辕门外重责四十板发回,便悬牌次日听审。希懋先打听得洪奉源在巡按衙门口住地,明知是他告发的了。到了次日,希懋先到衙门上,绝无动静,传说按院今日有事,明日才审。
  原来驾山得知希懋先父子都到府来,便差能事衙役赍了文书,暗同洪一竟到东乡县,立提希家所抢洪氏。县官立即差人,协同院差到希家。希家无人作主,见得按院提人,不敢推阻,只得放出。你道按院前日提人时,为何不一总提了?驾山盖深知这希宁父子好险异常,若一总拘拿,恐这洪氏便遭意外之变,虽恶人终乎难逃法网,然善良先已受了不白之冤,岂不将洪氏坑害杀了?———所以做有司官府的,不肯实心为民,不会周全良善,往往多有此失。———今驾山已前特空着洪氏不提,使希家认做不要此女质审,便不在洪氏身上着想。今日出其不意,便使他一时算计不来。正是:
  为政全乎要实心,又须智术卫良民。
  若言我只依常理,多少奇冤未必伸。
  却说洪二妹提出虎阱,也还未知是祸是福,及与阿哥相见,相抱痛哭,洪一说了巡按提审原委,方才有些放心。〔按院着洪一同去,用心周密。〕这能事衙役已雇了轿子,抬了洪二妹,星夜到府。却值后日早堂回话。这希家也赶人到府通信,已是审过了。
  这早希懋先又在辕门伺候,只见按院放炮开门,本府的大小各官,无不毕集,陆续进见。辕门兵丁,回风报事。军牢夜役,进院站班。少顷,只见批差擎牌出来,就审希懋先一案。希懋先跟着批差走进。只见洪二妹已在二门上同着父兄,并洪家里邻一干人,跪在东边,大惊不小。这洪氏几时提到的?跪开了又不好问。只见自家的干证家人等并经承,一总来跪下了。只见上面叫洪源,又见叫洪源的保甲邻佑,方叫到希懋先。希懋先料是他们吐实供称,心上也有些着忙。
  驾山问道:“你怎么夤夜打抢人家闺女,绑缚强奸,是何道理?”希懋先道:“职官是读书的人,颇知法度,怎么肯做这事?〔总为这一句话,把天下事都弄坏了。〕这是洪源将女许与职官为妾,纳过聘礼,后来洪源竟要赖婚,是职官不甘,请同原媒到他家里,抬了他女儿回来,洪源反捏词诳告在县里,蒙县主审明,现有山招,并洪源自认赖婚口供可据,只求老大人明察。”驾山道:“当日洪源赖婚,有何事迹可凭?你何由知觉?”希懋先只被这一问,却不曾打点,嘴里便七个八个支吾了一回,方说道:“闻得洪源要赖婚,有人传说。”驾山问道:“何人传说?”希懋先道:“是媒人说来。”驾山道:“媒人来传述了,你可曾去面与洪源理论过,然后抢他的女儿?还是一得知了赖婚的话,即行抢归的?”希懋先又支离了两句,方说道:“与洪源理论过,因他不从了,然后抬他女儿。职官是知理法的人,那好不与理论过,便敢轻举妄动。”驾山便叫希家的干证———即系原媒。希懋先便要立起走下,驾山喝住,待干证到案前,然后分付希懋先跪在泊水口头,离了干证有三丈多远。驾山厉声道:“你就是两家的媒人么?洪源要赖婚的话,是你多事往希家传述的么?”〔情虚的人,话无的实,先派他一个“多事,”自然反其所问,真情立见了。〕干证道:“老爷,小人正是媒人。洪源赖婚的话,不是小人传说,是希懋先自己在那里听得,不干小人多事。”驾山又厉声道:“希懋先抢洪家女儿,你在那边没有?”干证道:“不在那边。”希懋先跪在下面听得,喊道:“你怎不在那边?我请同你去抬的,难道忘记了?”干证便接口道:“小人忘记了,希懋先去抬洪源女儿,小人是原媒,同去的。”驾山笑道:“好奴才,转口好快。希懋先说是你传述赖婚的话,你义供希懋先自己那里听得,与你无干;希懋先供称请同原媒抢亲,你又供没有同去;见希懋先执说去的,你又随转口说是同去。你那里是什么原媒?是买来的光棍!本院也不耐烦你这利口,左右打嘴!”皂隶抢上堂来,拖翻干证,打到六十巴掌,叫且住了,这干证已打得满嘴牙齿个个活动,两腮胀胖,好象灯笼,着令跪在堂上一壁。
  驾山又叫希懋先问道:“你既行聘到洪家,帖子是你自己写的么?”希懋先道:“是职官自己写的。”驾山分付门子将纸笔等与希懋先写字来核对。希懋先道:“起稿是职官起的,上帖是职官家人希能所写。”驾山道:“希能在这边么?”希懋先道:“职官家人不过十数个,这洪源诬告二十余人,其实没有,就是抬他女儿时,原没有一齐去,今却被他一总诬告了,因凛遵老大人台法,这十数个家人一总叫来,都在下面。”驾山便叫希能。只见希能上来,是一个胖大汉子,有些假斯文形状,又有光棍气象。驾山叫写字来瞧。这希能写了两三个字,便住了。驾山叫:“就把帖子上字样,写二十个来。”希能只得写了二十个字。门子接来,放在案桌上。驾山一看,与帖上一些不差。便叫希能问道:“你替家主写帖,怎么又替洪源写帖?”希能大加惊骇,只得硬着嘴道:“小人是希家的人,怎么替洪源写帖?不要说没有这事,也没有这理。”〔反欲以理夺人。〕驾山叫把洪家烧残的帖,与希家所执的帖,总与希懋先看,可是笔迹一般无二。希懋先道:“笔迹雷同的颇有,只是洪氏生时月日,难道职官那里捏造得来?”〔这个奴才只道单出他乖,别人都是呆的。〕
  驾山笑笑道:“不须狡口。”乃叫洪氏上来,问道:“你父亲把你许与希家,你家答聘去的婚书庚帖,是怎么开写的,你知道么?”洪二妹哭道:“我今年十七岁,并不曾许恁希家。那夜希家许多人打门进来,还认做一班强盗,我躲在床背后,被他们搜出,抢到他家,绑缚强奸。后来希公子又问我生时月日,又要问我父母名姓、祖宗名字,叫我没有说,便把我拶起来,我痛不过,只得说了生时月日,与父母名姓。这祖宗名字,其实不晓得,便没有说。希公子便也不曾再拶。”希懋先道:“老大人,不要听他胡说。这奴才在家,有了奸夫,不是个处子,故此他要赖婚。〔真正可恶。〕不然为何烧我帖子?”驾山闻言大怒,拍案骂道:“你这万剐奴才,立刻死在头上,还不知道!你道本院处不得你?你只强奸闺女,就该砍你驴头。你反污蔑他有奸夫赖婚,情理难容!”再也耐不去了,分付左右,先打他的嘴。皂隶吆喝一声,上堂拖翻要打。
  希懋先意中竟认按院莫可如何他,还想官司纵输,也只好处他的家人;今见先叫打嘴,便喊叫:“擅打职官,该得何罪!”〔好货。〕把手竟来招格。驾山大怒,拍案大骂:“何物狗奴,敢称职官?着实痛打!”这些皂隶见说到希懋先凶恶处,人人切齿,摩拳擦掌,恨不得就抢上堂来,一顿臭打,也好先出出气。今见官府叫打,这厮还敢招格,一发恨怒不过,便紧紧按住,狠命痛打。也打到六十叫住。〔稍舒华岳之气。〕这希懋先是纨搢膏粱,蒿条棒儿没有上身的,今日被这一打,顷刻便象了一只矬狗。驾山又叫洪源里邻保甲,问火烧帖子之故。众人异口同音,直供真情。驾山叫把希能夹起来。希能初先还强,驾山叫敲,打到五十杠子,方供称:“主人抢女强奸是实,当夜因打坏洪源妻子,料有官司,故算计假做婚书礼帖,以便执凭,两家的帖,都是小人捏写。”驾山叫放了夹棒,令希能自写口供。
  然后叫把希懋先夹起来。希懋先吓得魂不附体,大喊道:“小人愿招实情,求老爷不必夹罢。”驾山道:“情真罪实,那怕你不直招。但这一夹棒,断断也少不得。”众皂隶也恨他不过,一把揪翻,剥了鞋袜,紧紧收扎,着实奉承。〔大快人心。〕这厮是锦绣里裹出来的,何曾吃着这般滋味?死去了几番,又敲了五十杠子,方才放夹。分付给与纸笔,令他自写罪由。叫门子看着他写,如有一字写得糊混,取上来看了再夹。这厮怕得没地洞钻,何敢隐讳,磕伏在地上写着,道:“九月九日,因登高游玩,见了洪奉源女儿貌美,不合起心图谋作妾。又不合于十一日黄昏时候,叫家人打入洪家,抢女归家,绑缚强奸。又不合令家人希能捏写三代礼帖,乘打抢之时,掷向洪家。又不合私动官刑,拶逼洪氏,勒吐生时月日、父母名姓,令家人希能捏写洪源回聘庚帖婚书。种种罪孽,俱系自作,恳求老大人恩开一面,生死不忘。”驾山看了,放在案上。
  叫带过干证。干证爬将过来,当面跪下。驾山道:“你这光棍奴才,怎么助纣为虐,是多少银子买来的?夹起来招个实情。”干证极声喊道:“希懋先已招了,小人也情愿直招,求老爷饶恕!总是小人该死,还望仁天老爷格外施恩!”驾山笑道:“你这班人,最奸最狡,以非为是,以直作曲,不知害了若干好人。本院也素知你这班人有三桩本事:嘴,腿,脚。本院今日叫你三件都受了痛苦,方肯退悔。”〔真正刁恶干证,饶你廉如夷齐,也要被他质成饕餮。〕叫左右夹起来。干证愁眉蹙额,痛哭哀苦道:“小人该死,如今情愿直招,只求老爷饶夹罢。若有一字含糊,任凭老爷赐夹,就夹死在老爷台前,也是情愿的。”〔奸刁之人泥首求哀,似乎可恕,其实皆诈也。〕驾山道:“朝廷设立刑具,原是处治恶人,怎么饶得!”皂隶扯下干证,验了夹棒,夹将起来。这干证真个熬刑,一声不则,单单打哼。将次收足,只听得一声响,夹棍折了一根。驾山笑道:“真是好脚。”叫换一副绝短绝紧坚固夹棒再夹。皂隶禀说犯人晕死了。驾山道:“假的。且住了手,把纸淬烟,薰他鼻孔。”皂隶依言做事,只见干证连牵打了三四个喷嚏。驾山笑道:“可是这奴才诈死,着实夹。”干证哭叫道:“仁天老爷,小人也是一时利令智昏,落了希懋先的局套。小人也是父娘精血生的,熬不得这般痛苦!老爷就是上天一般的仁民爱物,救了虫蚁,虫蚁也知感恩,只求仁天老爷饶恕!”〔以此入情之言倒入慈心怀里,希图饶恕,真大奸恶。〕驾山喝道:“你既是一般父母所生,为何不守本分,偏要为恶?本院极厌你这张利口,何劳你来奉承!左右再打他四十嘴掌,满了一百。”皂隶又捉住,打了四十嘴巴。牙齿打掉了三四个,然后套上夹棍,收足了,分付打一百杠子。打完了,就夹了打腿。头号翻青,重砍四十,然后放夹。这光棍好一个铁汉,也熔做一块饧糖。乃叫阿牛上来,也一夹棍,招出那夜抢女,打翻缪氏,以致触石受伤身毙。
  然后叫东乡县经承上来。这经承初先见巡按来提,也原打算雇人顶替,只因这个凌巡按精明,不敢作弊。这时从早晨审起,已到日昃,见巡按审事,愈觉精明,竟无一毫厌倦草率处。〔大凡官府审事,总则一个厌倦草率了帐,所以凡事审得不清。〕听得夹打一人,无不吓得一跳,尿都吓了出来。这时叫着,因跪了半日,跪得腿软筋麻,立起来一幌,便一个跟斗,爬到案前跪下。驾山道:“你见得这些供招事情么?”经承道:“老爷龙图再世,神明大纵,审得极是。”驾山道:“你本官怎么这等糊涂不公,这一篇招状,总无情理。希懋先乘抢女之时,掷下帖子,这些里邻无不共见;洪一要烧毁复留,众邻佑亦皆目击,怎么你本官总不叫来询问,竟坐以‘婚书庚帖,各有执凭?’赖婚实非细事,必须确有实据,即使希家果有婚约,必洪源实有赖婚之迹,方可听断。今漫然意拟‘忽以小星为耻,意欲寒盟’,如果有此情,希懋先何妨鸣官告理,乃竟行黑夜抢夺,这个竟有大不合在里边了。你本官怎么反替希懋先遮饰,有何‘怀忿不得已’坐以洪姓所致?阿牛打伤缪氏致死,于阿牛则称‘小奴’,于缪氏则称‘失足’?洪一忿恨烧帖,则实以‘赖婚之迹,欲盖弥彰’?缪氏致死有因,反断称‘量责阿牛,以杜后讼’?周听则明,偏听则暗。你本官得他多少贿赂,如此一面情辞?你须从实供来!”
  经承只顾磕头道:“这是本官主见,小人实实不知。”驾山道:“官吏朋比作奸,本院已经访确,还敢胡赖,推个不知。夹起来!”皂隶又吆喝一声,拖翻去夹。经承极口号叫道:“小人愿招,是五百两。”驾山道:“五百两是你过付?”经承道:“不是小人,是乔进士自己送进,就是希懋先的丈人。”驾山道:“乔进士送去,不由你作先容,如何得进?”叫慢慢的敲了一百杠子,然后放夹。也令经承自写口词。又叫希懋先将写过供单上,添了阿牛致死缪氏及行贿事实。懋先只得写道:“家奴阿牛,不合将洪源妻子缪氏打伤,辜内身死。懋先虑罪,托丈人乔进士贿嘱经承,缴县官银五百两,所供是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