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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心编传奇三集
这希懋先又是一个惯撒泼行凶之人,如何不恼?登时大怒,恨不得天都要扳将下来!想出一个恶计。到夜来黄昏时候,叫了数十个如狼似虎的家奴,各带短棍,分付到洪家抢他女儿来,且做了亲。等他告到官,就断离了,我已睡了他女儿,落得畅快。叉一算计,做了庚帖礼帖,令家人藏在身边,进门去抢时,撇在洪家,算个把柄。
众家人依了主命,乘黄昏左侧,赶到洪家门首,一声响,打开了门,打将进去。这时洪家尚未曾睡,一家认做强盗,吓得魂不附体。说时迟,那时快,众家人看见女儿,抢来驼在背上,飞走去了。众人一哄都散。这缪氏见是抢女儿的凶人,不是劫钱财的强盗,便出门前哭骂:“是谁天杀的抢我女儿!”邻里听得,陆续开门出来观看。虽平昔厌这缪氏,然见抢去他的女儿,公道自在人心,也都为他怀着忿气。
偏有这希家一个小厮,叫做阿牛,性子也极泼赖的,听得缪氏在门外叫骂,便不胜其忿,赶转来,照着缪氏兜嘴一掌,缪氏不曾提防,这一掌来得力猛,翻跟斗跌在沿石上,头正打着石块尖角,登时闷晕。
此时众邻里都有灯笼火把,却见这恶厮赶来打倒缪氏,洪奉源父子向前擒捉,众邻里齐来帮助。这恶厮初先好不兴头,见打倒了人,他也原不着忙。〔他见打杀了人,不足为奇。〕见人齐来拿他,方有些着急。却早已缚定了,口里还硬,被众人狠打了无数嘴巴。照看缪氏时,才得苏醒,头上打了一个窟窿,血流不止。洪奉源父子扛了缪氏进去。
众邻里拖恶厮进门,打问恶厮,才晓得是希家家人。内中有见识的道:“黑夜劫闺,又行凶杀命,两重罪犯,明早生成要报官究治,他就是天官、皇子皇孙,也要依着道理。只是一件,他们众家人见少了这小厮,还要转来抢夺,大家都要防备。”话未说完,早听见外面人声喧搢,口叫还人。果然众家人走到半路,见少了阿牛,料是还在洪家,便分一半赶转来要人。乱喊乱叫,反说:“清平世界,你这一班该死的狗才,怎么藏了我家小厮!”闹将进来。这时洪家邻里,也有四五十人,一齐拍手喊叫:“清平世界,怎么抢人家闺女?又打杀了人?你们就是乡宦人家,难道没有王法的?一总捉住了他,明日好一齐解官!”众家人见不是局势,一边驾着,只得转回去了。〔豪奴使惯了家主的势,真正看不得。〕
这边洪家见缪氏受伤,奉源父子只好去料理打坏的人。众邻里赶散希家众人,转身进来,见抬上有两个红帖,众人取来一看,有识字的,念了一遍,道:“这是希家做就圈套,丢下这个做证见,所以敢来抢人。”有个道:“他家的帖子好写就了丢来,这边的帖子如何假捏得出。”有个道:“如今奉源的令爱被他抢去,不会逼勒他说出,也好写就的么?”有个道:“这样帖子要他何用,不如烧去。”有个道:“不可,你若烧了他的,倒是痕迹。不如且留着,终久实事抵赖不过,明明抢人时撇下的,我们大家都见,他须谎赖不去。”只见洪奉源的儿子洪一出来,见了帖子大怒,抢来便向火灯上烧,众人道:“且留了,倒好说话;不然反叫说要灭他的形迹,赖他的婚了。”急急打灭了火,已是烧去了一角。这时洪家一夜不得睡。守至天明,洪奉源央人扛了妻子,同了这地方上保甲邻佑,并打哄看事的,不下百十余人,押了希家阿牛,到东乡县衙门前来,寻代书写了词因,专候县官早衙解进。
且说洪家女儿二妹,见人打门进来,急向床后躲避,被众狼虎搜出,照着道;“在这里了。”一把拖来,驼在背上就望外走。吓得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,如醉如痴,听他驼抱。走到一家进去,到一房里歇下。只见一人说道:“小娘子,不要吓坏了。你们也该好好的,怎么把他头发都扯散了?簪儿都不知掉在那里了。”只见一人说道:“走得慌,颠散的。”〔这般驼抱,再加跑急,自然弄得散发地位。情状逼肖。〕只见众人忽然都出去了。止有一个人,便来抱二妹道:“小娘子,你到我家,却是你的造化,你有恁的福气。便随了我,包管你富贵荣华,一世里快活不尽。”此人非别,即是希懋先这厮。洪二妹此时神魂有些定了,听了这般说话,那得不哭?便两袖掩着面庞,放声痛哭。这厮登时大怒,叫进十来个丫鬟,把洪二妹洗剥净了,推在床上,捉住手脚,竟行奸污。洪二妹杀猪也似喊哭,这厮那里管他!叫丫鬟们看守好了,才出房去,问众家人抢人情景。方晓得阿牛被洪家捉住,说是打坏了洪家妻子。想来这件事生成是一场官司,须停当了他家婚书帖子,也有一个把柄。便进房吓令二妹说出年纪月生,并三代父母名姓。这女儿只顾痛哭,那肯说出?又恼了这厮性子,又叫丫鬟们把二妹赤条条的拖起来,把拶子来拶,〔罪过。这班泼赖奴才,生成有这般情性,总不晓得一些温柔乡的情景,不过一味淫欲而已。〕二妹痛极难当,只得说出生年时日及父母名姓,其余其实不知。这厮道:“也罢,他是与我为妾的,只要他父母立了婚帖便是,那管他什么祖宗三代。”当夜便叫家里已前假写礼帖庚帖的人,他还在行会写,把个帖儿做就,又做下状词,说洪奉源要赖婚,倒抢去小厮阿牛,求官审理。叫家人做了抱告,守到天明,也到县前来。
这希宁得知儿子做了这件没天理事,总不说儿子不是,反与乔进士商议,连夜打通了知县的得用吏书,先行禀知县官,送银五百两,要官审断洪家赖婚,故此抢归的。
这知县是浙江绍兴人,少年科甲,一味要钱,政事民情毫不晓得。受了希宁贿赂,到明日传梆坐堂。洪奉源上前,告抢女杀妻事,告希懋先为首、不识姓名豪仆二十余人,现获凶手一名阿牛。这县官也不相验打伤妇人,只叫皂头带了阿牛,把洪奉源状词收了,分付候示期听审。洪奉源与地方一干人只得走出归家。这希懋先也上堂递了状词,县官也分付了候审的话,各各散讫。便出了差人,票提两造。
到了审日,知县先叫希懋先,后叫洪奉源。听了希懋先的鬼话,只把洪奉源诘问。又叫希懋先的干证,这干证执定行过聘礼,各有婚帖礼帖为凭。又叫洪奉源问,这洪奉源如何说是有的?自然说并没有这事。县官便叫把干证夹起,干证一口咬定说有的。希懋先又把假做洪家的庚帖礼书回帖,与知县验过,知县便叫把洪奉源夹起来。这洪奉源如何熬得?合衙门的人都受了希家贿赂,夹希家一边人,是松长夹棍;夹洪奉源,便是绝紧绝短的夹棍。洪奉源便杀猪般叫喊,供出当初抢女儿时,他家撇下帖子是有的,邻里都看见的。知县叫差人押了回家取帖。移时拿到,知县见烧去一角,大笑道:“你若不赖婚,为何要烧他的帖子?明明自露赖婚显迹。这般刁奴才,不夹不招!”〔不知情理的官也要审错了,何况受贿见偏,那得不到冤枉地位。〕再叫夹起。洪奉源极口叫冤。希懋先又上前指洪一奸刁,同父赖婚。知县叫把洪一也夹起来。可怜这洪一,小小年纪,如何熬得?洪奉源舍不得儿子,只得诬招。知县然后审问阿牛,阿牛供称缪氏见抬了他女儿去,出来拖扯,两相摔扭,失脚跌地,磕伤头颅是实,我并不曾打他。知县去了四根签,打阿牛二十板,当堂判招定案。其招词曰:
审得洪奉源初以女二妹许与希懋先为妾,父母有命,媒妁有言。希氏复经纳采,洪姓亦已答聘。婚书庚帖,各有执凭。乃洪姓忽以小星为耻,意欲寒盟。希懋先乃突出奇策,乘夜挟女以归。虽于情理未必尽协,然怀忿不得已之私心,实洪姓有以致之也。挟女之时,母攘臂夺女,遂与希氏小奴阿牛摔扭,失足跌地,适头与石相当。赖婚比之蕴椟,不过求善价以待沽;头破可以居奇,遂思借大题而雪恨。〔知县亦是有才,处处回护,且又词严理顺。真足混淆是非。〕庭讯之下,希氏所执婚书回帖,凿凿可凭;而洪姓竟以半投秦火,赖婚之迹,欲盖弥彰。岂曰入谋不臧?抑亦天理有在。二妹断归希氏;奉源父子合拟杖惩,姑念无知宽宥;阿牛量责,以杜后讼;余无辜各释宁家。均宜凛遵,毋得再渎。
知县判毕,令招稿吏朗念与众人听。希懋先叩谢而去。洪奉源父子被夹,负痛难行,邻里中有个看不过意,驼了出来。这些保甲邻佑干证都不叫着,大家叹口气,只好背地里骂声“瘟赃官,烧骨头还乡罢了。”
洪奉源父子归家,抱头痛哭。缪氏问知这些审断原故,原为破头伤风,成病沉重,再加烦恼,不两日身死。奉源只得买棺殡殓。这一口气如何忍耐得定?必要往上司告理申冤。又因脚痛难行,只得养了半个多月,有些好走。一日夜里,望空拜告天地祖宗,泣诉一番。〔冤情忿诉,自然感动神明。〕带了儿子,背了行李,把家中关锁了,只说出门投亲,便望府中来,奔府告状。
且说凌驾山此时出巡到抚州府,正值十一月初间。把应行事宜、照常分拨,也料理了好几日。一日闲暇无事,在私衙里着阅文卷。只见北风大作,甚是寒冷,纷纷扬扬,搅下一天大雪。魏义暖了一壶酒来,摆上几碟鱼肉。驾山心上也思饮酒,便推开卷宗,举杯独酌,看着风雪回旋。只见两只乌鸦从西飞来,歇在厢屋檐头,鸦背堆满着雪,向东怪鸣三声,同鸣同止。驾山看了,便觉心动,叫声:“奇怪!此地必有恁的冤情,故神明遣禽鸟见示。”乃立起来,对着乌鸦道:“二鸟果为冤情而来,可再回叫三声。”那两只乌鸦果同叫三声,不多不少。驾山心下转念:“世上冤情尽多,只是这乌鸦又不会说话,不知冤情在于何在?却教我何从察访?”猛一会意:“这乌鸦向东而叫,莫非冤事却在东方?”便又对乌鸦道:“冤事莫非就在东方?我今即着人往东察看。若果如此,你再叫三声。”那两只乌鸦竟像会人意旨的,又向东齐叫三声。驾山浑身凛惕,必有奇冤。又说道:“这冤事我必细访推详,务期必雪,不负你禽鸟告戒之意。”那乌鸦方和缓低鸣三声而去。此时魏义在旁斟酒,见了乌鸦诧异,也惊怪不已。驾山便立唤一个心腹能事衙役,同魏义穿戴雨衣,骑马出东门,遇见有可疑可诧之事,即刻带来回报。魏义会意了得,便同衙役上马,出东门察看。
行不上五六里路,到一个荒凉所在,只见一人僵卧雪中,一个少年在旁哭泣,着实在那边抚摩叫唤,情景惨伤。魏义暗道:“此事必当究问。”乃一同下马,向前问那少年:“因何哭泣?这冻倒的人是你什么亲知?”那少年看着魏义二人,乃说道:“我姓洪,是东乡县里人,这是我的父亲。”魏义道:“为何跌在这里?有何痛楚?”只见那冻倒的人浑身寒颤,开眼看着魏义道:“二位是做什么的?我要冻死也,可怜见救我一救!”衙役道:“我们是官府里的公差。”那人愁眉发颤道:“我是东乡县里百姓,叫做洪奉源。因受了天大奇冤,两腿夹伤,又遇了这般严寒天道,雪又下得大,跌倒在此,却要死也。爷们可怜见扶我一扶,救我一救。我这儿子也曾夹过,他年纪小,气力不加,搀扶不动。”魏义暗喜道:“这是一件冤情了。”便扶他起来。这洪奉源又痛又冷,直闪了去,又复一交跌倒。魏义道:“是此怎了?”衙役道:“魏大爷,我有道理。我把这马与这人骑了,大爷先同他到衙门上,我同着这个小厮慢慢走来。”魏义道:“有理。”
那洪奉源听得这话,大喜道:“爷们是什么衙门?”衙役道:“你到那边自知。”洪奉源道:“我受了冤,原想奔府告状。如今承二位爷救我性命,不管什么衙门,我只管告去。”一头说,一头挣扎起来,要向魏义二人作谢。你道洪奉源先前扶起便跌,这时却怎么立了起来?只为得知了衙门里人,又肯做好事,把马与我骑了,到衙门上去,必肯替我帮衬准状,这是天落下的造化,如何不喜?人到称心快意时,凭你痛苦饥寒,便觉欢然无碍。〔是极。〕所以竟能挣扎立起。衙役替他拂去了身上的雪,扶衬他上了马,把行李缚在马后,魏义上马帮着他,同行先走。衙役便与洪一随后走来。在路上,魏义问奉源,衙役问洪一,都晓得这种冤情了。
移时,魏义与洪源先到衙门上。叫洪源坐在班房里,问知洪源会吃酒的,便叫门上人暖上一壶酒与他冲寒。自己进见,细禀已上情节及路上所述冤情。
驾山听到希懋先是希宁儿子,抢夺闺女强奸,又行凶打死洪源妻子,心上暗念:“这赃狗父子济恶,天道难容!当年诬我为盗,破我家私,若非侥天地祖宗之幸,得以成名,至今尚宵啼露处,不知飘流何在。今幸天败,犯出这般大罪,县官必定受了贿赂,故敢颠倒是非。我自然要替百姓除害,以直报怨。”分付待他儿子到来,带他父子进私衙细询。
魏义传话出去。不移时,洪一也到了,也吃了几杯酒,定定神气,方带他父子进衙门回话。洪源得知是巡按衙门,见天有日,欢喜倍常,便跟了衙役,直到私衙里,跪下磕个头。驾山看那洪源,不上五十年纪,这洪一相貌颇佳,便知他女儿必是美貌的了。因细问根由。洪源尽情哭诉始末,道:“妻子被打,只隔得十七日,便至身死,分明是打死的。抢女之夜,撇下帖子,小人儿子忿极要烧,邻里四十多人皆所目击,县官总不叫问,只听希家一面情词,反说纳聘是真,烧帖赖婚是实。女儿抢去,不知死活,妻子又被打死,小人父子俱被夹坏,一家拆散,冤似海深。今日得遇青天,预先晓得小人父子跌倒雪里,差人远来搭救,真是神明老爷,小人的冤诬得雪。不然直教冻死在路,小人的儿子也是死命了。”说罢,父子二人痛哭不已。驾山道:“你女儿在希家,如今怎么样了?”洪源道:“不知死活存亡。小人妻子死时,也曾央人去报信,被他门上人乱打出来。〔确有之事,非洪源说谎。〕至今小人的女儿毫无消息,也自然不知母亲身死。”驾山道:“县审过后,希家可曾有人到你家来?”洪源道:“没有人来。但有人传闻来说,叫小人安静过去,也还留着余生,不然要打折了小人两腿,问罪递解远恶军州,小人的儿子要捉进府中,另有刑法消遣。故此小人父子出门,只说投奔亲戚,不敢说奔府告状。又闻得希家说,悉凭小人那里告来,就动了公禀,也不足为虑。”驾山分付衙役,押着洪源父子,在衙门外饭铺住下,着落店主人好生看觑,盖恐希家有人来暗算。又分付洪源速写状词投递,以便立拿解审。衙役依言,带出安顿了。即具了状子递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