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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心编传奇三集
县官猛然省悟,乃向张芳道:“这件事本县看来,总是裘自足将妹子拐卖了。他已先又有逼嫁情形,晓得妹子知书识字,不便将假信欺骗,故把那银子交付,见得若有他故,岂肯轻易将盘费付来?正不知一个孤身女子,旁人何难夺取。那两个即系买主,商同局骗无疑。”〔生成是那般审断。〕张芳听见裘能供称凿凿,料非说谎,乃道:“老爷明见万里,自然是局骗拐卖了。但裘自足逃去,料也不远,敢求老爷严追。”知县乃对裘能道:“那裘自足自送妹子去后,到今半年有余,和你同住,岂有不知他近来作事理?他今逃去的所在,你决晓得,若不直讲,便要用刑了。”裘能发急道:“裘自足气死主人、主母,占了家主的家私,他一家住了主人的屋宇,叫小人夫妻住在他家里,悬了一里多路,他的作事,小人那里晓得?他今惧罪在逃,小人正气他不过,那肯替他隐瞒?求老爷详察!”同了妻子只管叩头。张芳见得情真,难再催逼,便禀道:“小人奉家爷差来迎接夫人,不道遇了这等异变,怎生回覆家爷,求老爷把裘能发与小人,带去家爷面前回话。”知县道:“你老爷并无凭据到这里提人,怎好把裘能给发与你?”只见裘能禀道:“小人情愿去见石老爷。但自足挈家而逃,那屋宇什物等件,却叫那个看管?”张芳等没有打算,也本来不管他的帐,县官到底做官的人,有主见。即叫原差押了裘能夫妻,并家人小使等下乡,着同了保甲邻佑,将裘家屋宇家伙什物,连田地等项,眼同各人查点明白,细开一单,待本县批了执照,暂着家人看管。等裘能见了石老爷,悉凭石老爷作何主见。原差答应,押了众人下乡。张芳、朱序叩谢知县,也往乡中,待公事了结,然后同裘能起身。
不则一日,到了吴淞。张芳系本衙门人,不用传报,即便进见,备细禀说。搢珩大惊,悲痛不已,大骂自足奸贼,切齿痛恨:“再不料岳父母相继而亡,更不料那贼如此狠毒,竟将妹子拐卖到何方去了,叫我何从寻觅?若拿了那贼,食肉寝皮,方泄吾恨!”便传裘能,细询往日情由。裘能叩见了,备述前情。搢珩听到裘贼逼妹改嫁,翠翘正言分辩的话,不觉放声大哭。那时万分不快,一时无策展布。且令裘能住在衙里。那裘能见石老爷做了那般大官,快活无限,安心住下。搢珩想了两日,不得其策。意欲传示晓谕,又恐被收买之人结果了夫人的性命,反为不美;更想夫人赋性贞良,一遇奸媒,定寻短见,性命九分不保。百般的问卜求神,却三人说了六样话,无从取准。
正在忧思纳闷,只见有一角部文到来,要调他到湖杭一带踏勘河渠。盖因此时四月中旬,民间要分神下种。因三月里边连旬大雨,平地水深数尺,河港久湮,壅淤不能泄泻。因此浙江抚院会题了本,奉旨即着文武衙门会同踏勘,河道都要疏通。石搢珩乃是水师总兵,又有抚按题本里面有一款,食粮兵丁,平居无事,何不即差他挑搢,一举两得,故尔石搢珩也要会同踏勘。又因吴淞地方相连浙省,苏郡亦有水患,所以那水师总兵在南直浙省都有地方之责。搢珩暗想:“裘贼曾道寄顿杭州,或在本省卖了,亦不可料。我今乘势到浙江去察访,有何不可?”一面出文书知会浙省抚安,一面便题知起行日期,便带了家将亲随等,并带了裘能,便到浙江来。
同抚按相会了,抚按见他少年英发,内外皆优,出言行事,俱有条理。抚按大为钦敬。那巡抚是个老年人,巡按却是少年进士,榜下即选知县,三年行取,便是浙江巡按,〔按院也好。〕年纪亦同搢珩相仿,总是少年心性,与搢珩十分投契。搢珩一心要察访夫人下落,却被公事绊住身子,不敢轻离;若只随了抚按行走,却又无得一些事做。因与按院十分相好,便于闲暇时,说及妻子被堂兄裘自足拐卖一段情由。那按院见说到迎接家眷,裘自足即行逃遁,便道:“这是拐卖确实的了,不然为何逃避?石老爷决须急于寻觅。今喜正在浙直,且那勘河一事,各府属河道有应挑搢者甚多,总要绘情入告,总有好些日子。石老爷何不亲自私行察访,定有下落。公事将完,即便回任,有何不可。”搢珩作谢道:“承老爷照拂,只是抚军处恐有不便。”按院道:“这也不妨。弟当代为告以实情。况乃出自弟意,弟当竭力言之。”搢珩大喜,即便拜谢。按台连忙答礼。便细告抚台,抚台亦欣然依允道:“石总兵夫人既遭颠沛,倘在浙省,访得有何事故,弟尚要替他出力周全。”按台喜告搢珩,搢珩便去谢了抚台。将公事俱付中军游击,听抚按知照调拨。自己即带了裘能并张芳、朱序等十余人,更换衣装,星夜到开化县地方来。正是:
闻道糟糠被祸深,不辞劳苦远相寻。
莫言换却英雄态,为我流离忍负心。
搢珩那番寻妻,有分教:
听豪士雄谈,画里传来消息;
被娇妻悍妒,河边逗出根源。
未知如何寻访,且听下回分解。
翠翘遇着自修,佩珩遇着按院,此两人诚恩人也。大抵人值命运通时,便头头撞得着了必有之理,非强为凑合也。〔或日命通那得复溺?曰若不溺,则任堕烟花乎?溺正通处。〕
翠翘忧思沉痛,鬼神应亦怜之。题诗作画,冀达幽情,更见天生才智,岂寻常女子所及!
裘能见官,竟说出佩珩杀强盗一段事。幸佩珩已做总兵,不便提问。若仍是布衣,县官必然追究。虽命未必偿,而裘、石两家及地方里保,皆受诈不休矣。乡人无识,一至于此。
第八回 解忿争倾谈见画 拯冤溺惊妒逢妻
词曰:
卑谕堪嗤,辄言豪客,今人难效。谁识英雄、云天高义?只在心相召。流传书籍,押衙磨勒,事业惊人奇妙。解纷争,元关寄宿良遇,机缘天造。画图两处,看来桃源有路,渔郎应到。狮吼河东,忽然觳觫,徒惹旁人笑。石莲庵里,吴淞署内,悲喜情怀堪吊。最难逢,荣华富贵,总还年少。———右调《永遇乐》
话说搢珩改扮秀才模样,带了从人,星夜到开化地方。离大王庙头十来里,一个村镇饭店住下。单叫张芳朱序同了裘能到家,分付了话头,绝不露出自己在此。三人到得家里,家人小使又见前番两人同来,只道又来拿他,好生害怕。张芳等问:“自足可曾到家?”家人回道:“没有。”又去会见邻居及高、童地保,各送土仪,述石总兵相谢之意。众人都称谢不尽。也都道自足逃后,绝无音耗。裘能妻子问知裘能,说石老爷做官荣显,欢喜不了。〔点缀不漏。〕张芳等到寓回复。
搢珩也无算计,细细寻思,只有求问神明一着。询知县内关帝签极灵,当夜便沐浴斋戒,来晨绝早,只带张芳一人,来到城中关帝庙里。张芳点烛焚香,搢珩拜了,默祷寻妻原故,求下第七签来。向庙祝买了签书,上写道:
仙风道骨本天成,又遇仙翁为天盟。
指日丹成谢岩谷,一朝引领向天行。
搢珩细看签诗,见“指日丹成”“一朝引领”,见得指日便有消息,自有机缘相引之人,但不知只在此处追寻,还该别向他方寻觅?心里寻思不决。重又拜倒通诚,是问在此寻求,还向他方追觅。通诚过,又求了一签,乃是七十一签。又买签诗,看道:
喜鹊檐前报好音,知君千里欲归心。
绣帏重结鸳鸯带,叶落霜飞寒色侵。
搢珩心里想道:“‘千里归心’,便在这里无益,‘绣帏结带’,决然寻着无疑。但是目下方在仲夏之时,若到‘叶落霜飞’,尚有半载光景。然而神明如此付签,只索听天行去。”
当下回到寓所,原叫张芳三人到家安顿家人,更与那边地邻说知,以便照应。裘能等依言而行,到下午来回复了,仍叫船回转。来晨离了开化地方。
因路上山冈遮着,更兼树木阴浓,微风不动,搢珩在船里好生忧闷,要到岸上走走,方得爽快。船上人道:“此地上崖,一径向西转北,过了两个村庄,再往西行,方到三汊河口。这一走离了山路,便透风了。我把船歇在三汊河口,相等相公下船。”石搢珩便叫裘能领路,朱序打着凉伞,张芳随着,其余都在船中。果然岸上爽快。
走不上三里多路,远见一个村庄,树阴底下有许多人围着,人声嘈杂,闹得沸反盈天。走近,听得一人叫道:“你骗了我东西,必须还我的来!”喊神叫鬼,非常喉极。上前一看,只见一人是个秀才模样,带了一顶儒巾,希疏疏一嘴胡须,身上穿一件蓝纱袍子,苦着脸,半字不说。那一个叫喊的人,一嘴短须,棕帽也不戴,赤了膊,一手扯住戴巾的,闹得满头满面的汗。那戴巾的浑身汗湿,纱衣沾牢身上,甚是难看。又有三五人在内解劝。说话声喧,也没有一句清头。其余那些人都聚在那里说笑。石搢珩方看得出这些景状。那戴巾的早已看见搢珩,想是吾辈中了,便拱手道:“长兄救我!他凌辱斯文,有这等事?”〔以下叙各人声口形状,无不逼肖,真堪绝倒。〕搢珩不知为着何事,也便劝道:“你们有话不妨好说,须存斯文体面。”那赤膊的那里听你,只扯住不放,但道:“我又不打你,只要还我原物。”那三五个劝的人里面,走出一个胡子来,一面向搢珩拱手道:“先生,你有所不知,我来替你说个原委。”一面对赤膊的道:“你不要乱闹,且放了手,不怕管先生跑了去。”众人又七张八嘴的劝,那赤膊的便放了手。
胡子又向搢珩道:“先生不象是敝地人?”〔已听见说话声音也。〕搢珩道:“正是,我乃南直人。”只见那戴儒巾的把衣服整顿好了,向搢珩作揖道:“小弟斯文人,受这凌辱,是何道理?乞兄一言解救。”佩珩还了揖道:“长兄,你且息了气,等这位说了缘故。”又见那赤膊的叉手叉脚,也上前来说。搢珩道:“你二位都不必闹,且待这位说个根由,料无偏护。”胡子把头两边一相,把手膊两边一摆,隔退了两人,喊道:“你们白白的闹了一会,有甚用处?今既有这位先生在此,等我来说了头由,三个明人便是官,自然有一个彼此是非。只管争闹些什么!”两人见说,也便立定。
胡子便搀了搢珩手,走出一步道:“先生上姓?”搢珩道:“姓石。”胡子道:“在下姓吴,贱字效泉。那赤膊的是敝村钱爱山。前日他与孔家村里富同春犯了口角,遂成了讼。〔钱共富,两雄不并立矣,〕那爱山对小弟说,他同那位管先生相熟,管先生在官司行里最为专门,乃托他料理官司。那知这富同春请了一位包秀才主谋,那包秀才更加衙门相熟,〔管则不过管理,包则更稳矣,那得不胜?〕到审的节,不免有了高下。钱爱山不忿,正在家闷气,却值管先生来索谢。爱山道:‘官司不畅,还有甚相谢?’必要讨出以前的东西。管先生不肯。因此争论起来。不期石先生遇见了,求你做个明府。”搢珩闻他说话,那管某系吴效泉所荐,说来又似为着钱爱山,因问道:“钱爱山官司,托与管先生多少银子?”那钱爱山上前说道:“三两银子,而今要一总还我,一厘也少不成。”管某说道:“那个接你三两银子?只得一两五钱银子。是吴效泉付来,我替你应垫了一半去。这是正项银子,怎说我来索谢?”吴效泉把手乱摊道:“那官司里边的银子,那里论得清,算得准的?”
搢珩道:“这件事你们不必多说了,我一总有些明白。”便拉管某在一首问道:“你和钱爱山平素曾相识否?”管某道:“从不相认,乃是吴效泉说来。那吴效泉与弟乎昔相知,若是他亲友有事,小弟无不为他周全。这番那晓得这钱其姓者〔逼肖。〕恁般无礼,恁般无状!”搢珩听了,愈加明白。乃道:“据方才众人所言,官司已经结局。这等事,原论不得真假。长兄又何必冒暑下乡,索他相谢,自取其辱!”管某道:“我那里索他相谢?原要我还我的所应之物。”钱爱山听见,又上前来道:“我的银子一总付你,你哄了我银子,坏了我官司,还有恁么我你!”搢珩道:“事已如此,管兄也不必说找,钱兄也不必道还,请各便了罢。”只见管某有情愿之意,那钱爱山却了不得,发极喊道:“他是秀才,有体面的;我是种田人,没有体面。他不还我,我少不得不拘那里看见了,尿里屎里,也顾他不得。”赶上去,又一把扯住。那管某那里当得恁般摔扭?大有发苦之状。搢珩道:“钱兄放他去罢了,扯他无益。”爱山道:“只要他还了我的便罢。”那管某真是人落宕,铁落炉,弄得没法,倒扯住了搢珩,要他解救。
搢珩好心焦无法,看那天色又晚了,尚有好几里路到船,反被那些人留住。搢珩没法,心里有些恼了,便叫张芳取出银包,拣了两块,有一两五六钱重:“我不合遇见了,替他还你,你若再多说,我便叫你不是了。”〔管某又拖住不放,佩珩又乃疏财之人,必到应银还他地位。不然何以开交?〕那时众人都道:“难得石先生的疏财仗义。”便都向钱爱山道:“不许再说。”那爱山得了银子,自然罢了,放手开交。管某大喜,连向搢珩揖谢,众人同赞石搢珩是好人,人生面不熟,便肯替人赔还银子。搢珩拱手相别,便望前行。众人便都散去。独有管某同吴效泉两人拖住不放。
管某谆谆询问尊表尊处,要请到城中相谢还银。吴效泉又道:“石先生如此好人,不易相遇的。寒家就在前面,必要留献一茶。”并拉管某同行。搢珩弄得没法。走不上一条田岸,到了吴效泉门首。效泉一把拖进,重新作揖相谢。效泉叫道:“大家宽了衣服。”管某衣服因汗湿了,急于脱下。搢珩只得也脱了大衣服。吃了茶,便拿出面点。效泉道:“小弟痴长五十余岁,从未见石先生那样人。”管某也赞不绝口,便询表字来历,自己也通名彦士。搢珩道了表字,为探亲到此,因船里闷热,故上岸行走,要到三汊河口下船。吃些点心,便要穿衣起身相别。吴效泉那里肯放?乃道:“此时天已夜了,到三汊河还有五六里路,那些田埂高低,石先生那里好走?敝居蜗陋,不足容留大驾。我这里间壁,是个道院,甚是清幽,小弟把床帐移去,便同管先生宿了,大为合宜。”搢珩果见天色暗了,正在狐疑,只见下起雨来———盖因天气郁蒸,因此下雨。管彦士道:“这是天意扳留,长兄竟不必作回船之想。敝相知奉留,出自真心。有小弟相陪,可以从容今夕。”搢珩只得依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