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心编传奇三集

  到了明日五更,自修先起身,分付船家开行过江。到了石灰坝口,叫小轿抬了翠翘,先着香公随去。自修等随后同归,打发船钱,又付了所许再加的一两银子,〔照应前文。〕船家感谢而去。这舡家同那南岸小舡上的人,虽然是目击其事,却都是蠢才,不过偶与人闲话,把那事略提,而又说得无头无脑;那里象我辈,赞人的好,便逢人说项,故尔绝无人知觉。
  且说翠翘到庵,与各尼相见,重又拜谢自修等活命之恩。看见庵中屋宇清洁宽敞,便放心住下。自修把翠翘的衣裙浆洗了,与他换了。翠翘接到裙子,若有寻觅惊张之状,自修道:“小娘子,可是寻那裙上袋儿么?那袋里有一包银子,不知多少。”翠翘道:“银子事小,内中还有一件东西。”自修道:“可是一个玉锁儿?我都收得。”便取来交付翠翘,他便不胜之喜。自修道:“你那玉锁儿有何缘故,你见了便喜?”翠翘道:“那玉锁乃丈夫为聘之物。”自修便晓得他夫妻恩爱。一边的看翠翘这等出色美丽,待丈夫有如此深情。他道丈夫杀除强盗何等英雄义侠,必定他丈夫也成得一个少年,决不是平常人物。众尼都来看那玉锁,乃是一方美玉,镌着双鱼戏水,各赞道:“好!”翠翘仍把来系了。把那一包银子付与自修,自修不收,翠翘道:“即存我身边亦无用处,师父收了,亦可备我薪水之资,亦可作佛前香烛之用。”自修即便收了。翠翘本有父母的孝服,浑身缟素,尽去铅华,深自韬晦。那自修从来不乱到人家走动,即女眷亦没有在庵来往,就是差人来馈送些米粮果点之类,也不过到后堂即止,不见翠翘之面。故尔他住了多时,绝无人晓得。
  一日,自修向翠翘道:“小娘子,住在我庵里已有多日,看你幽闲贞静,煞是可人。你丈夫家在扬州,如何得一人到彼探问?而今却没有一个便人。还打帐如何寻觅方好。”翠翘打帐要央人到扬州去,一来无那便人,二来盘缠无措,三来又恐凌驾山盗案或有牵涉,因此不提。乃道:“我已有一个设法处,便要同师父商量。”自修道:“你试说与我听,也要大家斟酌。”翠翘道:“我自幼曾学丹青,稍知写生之法,牡丹一种,略足寓目。意欲画它百幅,上题着隐语,把去城市货卖。倘我丈夫也来寻访,见此牡丹图画,便可跟寻得来。不知可该如此?”自修大喜道:“如此极妙。”因捏着翠翘手道:“前日初见你时,我便道你是个识礼知书的人;那知你又会丹青,这个难得。你自然识得书籍的了。”翠翘道:“也胡乱识得几个字儿。”自修道:“你文理既通,那写作何如?”翠翘道:“字也略写得几个。”自修惊喜道:“原来你是个女中才士,我竟小觑了你。你若不说,我也不知。你疾忙把牡丹画就多幅,我便叫香公去卖。”翠翘道:“若得知出自庵中,便有人来缠扰,那个又不妙了。”自修想了一想道:“有了,倘有人问时,只回他从下路贩来的。”〔详慎周密。〕翠翘道:“倘若我丈夫来问,也是那等回了,叫他往下路何从寻觅?”自修道:“你把丈夫的面庞形状说与香公,叫他留心在意。倘你的丈夫看见了画,他定有一种恳切的问法,决不漫然说过。”翠翘大喜道:“这也有理。”
  那时自修便叫香公将纸笔颜料等物陆续买来。翠翘镇日描画,都是粉笔画的白牡丹,并没图记名款。自修心里懂得翠翘有父母凶丧,因此纯画的白色,却画得生动有神,不胜赞羡,乃道:“画牡丹也多,就是你丈夫识得你的款式,倘或在忙促之时,便不留心,岂不叫他错过?怎生再得一法,得他留神细看方好。”翠翘道:“我也算计来。”乃向妆匣内取出一卷纸来,递与自修道:“我把那隐语题上,却是如何?”自修展开一看,乃是十二首绝句,诗内包含本意:
  其一:
  姚黄魏紫最精神,何等韶华斗丽春。
  独有一枝颜色异,飘零颜色白如银。
  其二:
  春来万卉尽争妍,露润风披色倍鲜。
  偏是花王类寒素,不同时艳取人怜。
  其三:
  朝暾初射露搢搢,便似梨花先宿妆。
  一任飘流千万里,凄凄犹敛旧天香。
  其四:
  好花常向富家看,百宝兰前锦绣攒。
  篱外一枝偏皎洁,夜深遥映月光寒。
  其五:
  嘉名曾说水晶球,写就花容韵欲流。
  似有香魂感知己,一般芳洁意相投。
  其六:
  芳园脉脉缔同心,烧烛相看艳色深。
  只为惜花人久别,花魂愁作白头吟。
  其七:
  祥云嘉种倚云栽,玉蕊垂重傍玉台。
  莫道枝头颜色少,开时原是雪成堆。
  其八:
  一朵高擎未可攀,只缘容色太幽闲。
  若非绿叶环相映,花在虚无缥渺间。
  其九:
  一枝斜折妒花风,吹落波心水色同。
  赖有维摩收拾起,不教天女散遥空。
  其十:
  折枝写就韵天然,插向瑶瓶比素莲。
  尘浊不堪供玩赏,愿依大士白云边。
  其十一:
  轻描宫粉不傅朱,红袖翻成白练襦。
  应是画家存别意,不关颜色费工夫。
  其十二:
  淡扫蛾眉泪尚垂,忍将红艳上花枝。
  但留一片堪怜色,付与东君仔细思。
  自修细细看完,便乃击节叹赏道:“原来你有这般大才,怨慕衷情,深有风人之旨。我等愚拙村尼,鉴影自愧,自宜投入空门,做个绝人逃世之事。小娘子,你的福泽,正未可量。”无碍等虽不知诗,然自于诵经识字之后,也略晓得些文义,亦是叹羡不休。翠翘把诗意合画意的各自标题,共画有一百二十幅,每诗一首,题上十幅画。付与香公,说明丈夫的面庞形状。众尼才晓得翠翘的丈夫却有这等丰姿,向只道有膂力的人,凶狠之相,必是粗豪蛮笨样子,〔不思有吕布、马超耶,皆勇而貌美者。〕那知这等风流俊雅,真不枉与翠翘作配。
  那香公便每日早晨到闹市里卖画。尽有人取看,见得没有图记,尽则胡猜。也有批评这幅好那幅丑,各人意见不同。只为卖得五六分一幅,其价甚廉,颇有人买。不上半月,一总卖完。香公也留心察看那些来买的人,并无一个合着翠翘所说的身材相貌。那一百二十幅画,大半是斯文人买去,只为题诗在上,也参得出自女人手笔,别离悲怨之情,溢于言表。大都读书人,除不关休戚一种人外,稍有钟情自好的,无有不会替人担忧;遇见那等笔墨,定作话柄,所以那班人独买得多。翠翘指望四处流传,一到丈夫眼里,自然有个相逢之日。正是:
  相离万里魂追逐,恃有音书诉衷曲。
  勿将文字等闲看,文字初开天雨粟。
  不表那翠翘在杭州石莲庵住下。且说裘自足把妹子拐卖,得了三百两银子,不胜快活。到了家中,邻舍亲戚问送去若何,自足总扯谎回答。只道石搢珩家事尽好,凌驾山事虽有因,如今狠使了银子,仍然没事了。众人道:“石搢珩和你至亲,离了半年,今又为送他妻子去,自然该留你多住几日,怎生便早回来了?扬州乃繁华之地,却是何处最好?”自足道:“石妹夫待我非常之好,必要留我多住几日,奈我思想家里,急于要回,他也只得放了,因此总不曾到那里玩耍。”众人也信为实然。
  自足有了银子,那时逐渐开阔,便请了先生在家,教那小儿子读书;合家住在那屋里头,打发裘能夫妻住在自己家中;渐渐的置田买地买家人,扳亲结眷,乡村里人也尽来奉承他了。〔世情。〕自足心里怀着鬼胎,只怕石搢珩一来,便难抵对,虽则前日在妹子面前曾有抵对发付的话,那却是将妹子作料就嫁本地方人,尚有原物现在;今则人都不见了,倘来追寻,怎生料理?心里虽然这般着想,然而世上愚迷之人,利令智昏,大都燕雀处堂,图一日,过一日,再不能预先算计。〔智者见事乎未萌,愚者已萌而未之见也。〕每每事到临头,弄得七颠八倒。自足总是那一类人,故有此想头,总是且图眼下。更想他为了表弟盗案,必有株连,故自解自慰,希图搢珩不来。看看秋尽冬初,搢珩果无消耗,那地方上闲都管的人来问自足道:“令妹去后,他那里绝无音信,你该着人去探问。”自足道:“他那里自然平安,我这里要种稻、种麦,况且路又远,那得有闲人去照看?大家两免了。”直到残冬无信,自足放心怠慢,认定搢珩为事牵缠,绝无防备,只怕死了,也不可知。
  过了新岁灯节,二月里日暖风和,一日晚上,到外场闲步。〔日暖风和,向外场闲步,岂不乐哉。〕只见有两个人,营伍样式,都拽着马,望了村上走来,那后面跟着十来个前村上的人。〔点缀映带,处处妙绝。〕自足见了,心里一跳。看他走近了身,便问道:“这里可是裘家么?”自足只得拱手应道:“是。”前一人道:“我们是总府石老爷差来的,到裘太爷庄上接取夫人家眷。”自足听了那话,到象青天里下个霹雳。那人又道:“前村指引来的,裘太爷好么?”自足唬得两眼张定了,两耳翠刿,一句话也回答不出。那前走的却是张芳,后走的乃是朱序。张芳练达世务,早已明白,这是乡里人,突然闻了那般说话,自然摸不着清头,竟自唬呆了。乃自笑嘻嘻道:“你是裘家什么人?”自足道:“我便姓裘了。”张芳道:“裘太爷年纪大,是个老人家了,却同你什么称呼?”自足道:“是我叔子。”张芳道:“如此说来,是位舅爷了。府上去年曾招赘一位女婿,是姓石的,彼时尚是个百姓,而今却做了总府老爷了,就在那吴淞地方为官。今日差我两人来迎接夫人,并迎接裘太爷、裘老太太到任上去。须进去说知,就烦领进叩见。”这裘自足岂不晓得?只因卖了妹子,一时捏不出个滥泥人儿;又为扯谎瞒了乡邻,说已是送到扬州,夫妻会合了。今却真有个石搢珩来迎接家小,若是搢珩还是百姓,也还不足怕他,而今却见差两个军官,口称做了总府老爷,那得不怕?张芳只认道乡里人,不晓得女婿做官原故,为此细细叙述。那时村巷上人都来聚看,拥得场上满满的,听见张芳口里道其原委,个个伸舌啧啧,惊异不了。自足已弄得没主张。早走过两个知些事的乡老,乃是高尔林、童士礼,向自足道:“你令亲既差两位来,你不论怎的,且请那二位里面坐了,不是这等相待的。”自足涨得满脸通红,便道:“请里面坐。”张芳、朱序把马牵过,系在里场,到起坐里,不敢便坐。那时高、童两人也同了进来,逊二人坐。张芳道:“在裘太爷家里,我们怎敢坐?”高尔林道:“且请坐了,还有话说。”再三推坐,只得坐了。自足一面叫小使送茶,出去备饭相待;一面拉高、童二人进内说道:“我妹子其实送到杭州,寄住在一个人家,没有到扬州交付。烦二位替我安顿了那两人,过了今夜,明日我同他起身,一路去接取便了。”二人道:“你已经说送去相会了,怎今还寄顿在杭州?你令妹一个女人,怎生存着的?”自足道:“老伯,你且不要管他,你只替我留意回答。就烦二位在此相陪,我不便出去陪坐。”二人依他去陪伴了。张芳看见光景诧异,只管敲订两人。那高、童也只得直说,去年夏里,裘友生夫妇双亡,秋间自足亲送令妹到扬州,方才又说寄顿在杭州人家,尚未送去,明日同二位一路去接取,同到那任所。张芳系远来的,不知缘放,只索依他。到夜来款待过了,便上床安歇。
  来晨尚未起身,只见裘家家人小使大声叫喊:“主人、主母,并两个小主人,夜里走了,不知去向!”那张芳二人吃惊不小,急起身商议道:“我们奉主子钧命,接取夫人。不独夫人不能见面,连那裘自足都逃。必是把夫人怎地摆布了,故乘夜逃去。我等怎生去回覆我老爷?”张芳道:“且经了地方,带定了那家人小使,只索见有司官,询问下落。”便将家人小使一索缚了,寻了地方,连高、童两人同带入城,竟望县前而来。那一班人都叫天叫地,痛骂自足连累了他。
  走够多时,到了开化县里。张芳也识字会写,粗知文理,便买下一个手本,写了缘由。正值县官午堂才坐,张芳便进去递上手本,禀了原委,呈验批牌护身。知县便叫带进地方童、高一干人,逐一审问。各称自足逃去是实,其余事情,须问他家人方知其细。县官乃叫家人小使,细问主人缘何逃走?回供其实不知,县官叫夹将起来,两个人号天抢地,供称:“皆系去年岁底靠他,从前事并不晓得。他有另居的家人裘能,是个老仆,问他便知根。底。”县官乃出签,拿裘能夫妻当堂回话。地方人等讨保在外,那家人小使羁禁在监。
  差人领佥到乡。裘能已晓得石相公做了总兵,今来迎接家眷,惊喜交集。喜是不消说了;惊是见已前自足送去的话,却是假的,所以夜里逃走了,心里乃痛恨不过。今县里来叫他夫妻回话,巴不能见官说个根由,便欣然进城。
  差人回话,知县便出堂,提出家人小使,带进去便审。裘能便把石相公诛盗成亲的事说知。县官心里骇异,见已是去年之事,况更系石搢珩所为,今已做了总兵,不便提及,叫把以后事讲。裘能乃把家主、主母前后亡过,主人侄子裘自足曾经逼他妹子改嫁,并石相公托人接取,自足送去的始末,细细禀明,道:“而今石相公已做了官,又来迎接家眷,裘自足挚家逃走,多因是裘自足把小主女不知怎地发付了。”县官道:“那时裘自足说送你小主女到扬州,你为何不同去呢?”裘能道:“小人夫妻本来要送去,主女也要小人妻子同去,自足道:‘多了一人,要多一人盘费,家里又要种田’,不容我去。故尔小人夫妻总没有去。”县官又问道:“去年石家央来接取的人,你可认得他么?”裘能道:“据裘自足说,这是扬州人,石相公与他是极相与的朋友,小人不曾出过门,并不晓得那里声音,总然也不认得他。”县官沉吟一回,又问道:“那人来接取家眷,自然有本人的书信带来,那书信上如何说的?”裘能道:“那人说石相公与我最好,只因他有事多忙,没有空闲工夫,故尔没有写书来。”县官笑道:“几千里路迎人,没有书信为凭,你主女怎便听信,竟自去了?”裘能道:“主女知书识字,见没有书信,也甚疑心。那人却付进五十两银子,说是石相公寄来的盘费,乃叫裘自足付与主女,故此便不疑心。况且有哥子自足一同送去,故尔竟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