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山冷燕

  冷绛雪看见是风筝,因想道:「细看此人,必非才子。莫若借此题讥诮他几句,看他知也不知。」因磨墨抒毫题诗一首,就如做现成的一般。没半盏茶时,早已写完,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。三人见其敏捷,先已惊倒。再展开一看,祇见上写着:
  风筝咏
  巧将禽鸟作容仪,哄骗愚人与小儿。
  篾片作胎轻且薄,游花涂面假为奇。
  风吹天上空摇摆,线缚人间没转移。
  莫笑脚跟无实际,眼前落得燥虚睥。
 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见,字字俱从风筝打觑到宋信身上,大有游戏翰墨之趣。又写得龙蛇飞舞,俱鼓掌称快道:「好佳作!好佳作!风流香艳,自名才女不为过也。」宋信看见,明明讥诮於己,欲要认真,又怕装村。欲要忍耐,又怕人笑。急得满面通红,祇得向陶、柳二人说道:「诗贵风雅,此油腔也。甚么佳作!」陶、柳二人笑道:「此游戏也。以游戏为风雅,而风雅特甚,宋先生还当刮目。」冷绛雪道:「村女油腔,诚所不免,以未就正大方耳。今蒙宋老诗翁以风筝赐教,胸中必有成作,何不亦赋一律,以定风雅之宗。」
  宋信见要他作风筝诗,着了急道:「风筝小题目,祇好考试小儿女,吾辈岂可作此。」郑秀才道:「宋老先生既不屑做此小题,不拘何题,赐作一首,也不枉舍甥女求教之意。」陶柳二人道:「此论有理,宋先生不必过辞。」宋信没法,祇得勉强道:「非是不做,诗贵适情,岂有受人缚束之理。既二位有命,安敢不遵。就以今日之游为题,何如?」陶柳答道:「甚妙。」宋信遂展开一幅牋纸要起草稿。研了墨,拿着一枝笔,刚写得「春日偕陶先达、柳孝廉城南行游,偶过冷园留饮」一行题目,便提笔沉吟半晌不成一字。
  陶进士见其苦涩,大家默默坐待,更觉没趣,祇得叫家人从拜匣中取出一柄金扇,新自递与郑秀才道:「令甥女写作俱佳,欲求一挥,以为珍玩,不识可否?」郑秀才接了道:「这个何妨。」因接付与冷绛雪。冷绛雪道:「既承台命,并乞赐题。」陶进士惊喜道:「若出题,又要过费佳思,於衷不安。」冷绛雪道:「无题则无诗,何以应教。」陶进士大喜道:「妙论,自别也罢。粗扇那边画的是一双燕子,即以燕子为题,何如?」冷绛雪听了也不答应,提起笔来一挥而就,随即叫郑秀才送与陶进士。陶进士看见墨迹淋漓,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写在上面道:
  寒便辞人暖便归,笑他燕子计全非。
  绿阴如许不留宿,却傍人家门户飞。
 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了又看,读了又读,喜之不胜道:「这般敏绝奇才,莫说女子中从不闻不见,即是有名诗人,亦千百中没有一个,真令人敬服。」柳孝廉看了动火,也忙取了一柄金扇送与郑秀才道:「陶先生已蒙令甥赐教,学生大胆,亦欲援例奉求,万望慨诺。」郑秀才道:「使得,使得,但须赐题。」柳孝廉道:「粗扇半边亦有画在上面,即以画图为题可也。」郑秀才忙递与冷绛雪。冷绛雪展开一看,见那半边却是一幅《高士图》,因提笔题诗一绝道:
  穆生高况一杯酒,叔夜清风三尺桐,
  不论鬚眉除去骨,布衣何处不王公?
  冷绛雪写完,也叫郑秀才送还。陶、柳二人争夺而看,见二诗词意,俱取笑宋信,称讚不已。再回看宋信,尚抓耳挠腮,在那里苦挣。二人也忍不住,走到面前笑说道:「宋兄佳作曾完否?」宋信正在苦呤不就,急得没摆布。又见冷绛雪写了一把扇子又写一把,就如风卷残云一般,毫不费力。又见陶、柳二人交口称讚,急得他寸心如火。心下越急越做不出,欲待推辞,却又喫不多酒;欲待装病,却又仓卒中装不出,祇得低着头苦挣。不期陶、柳看不过又来问,没奈何,祇得应道:「起句完了,中联结句尚要推敲。」陶进士道:「宋兄平日尚不如此,为何今日这等艰难,莫非大巫见了小巫么?」宋信道:「真也作怪,今日实实没兴。」冷绛雪听了微微笑道:「『枫落吴江冷』祇一句,传美千古。佳句原不在多,宋诗翁既有起句足矣。乞借一观。」宋信料做不完,祇得借此说道:「既要看,就拿去看,待看过再做也不妨。」郑秀才遂走到案前,取了递与冷绛雪。冷绛雪接着一看,祇见上面纔写得两行。一行是题目,一行是起句首:
  结伴寻春到草堂,主人爱客具壶觞。
  冷绛雪看了又笑笑道:「这等奇思异想,怪不得诗翁费心了。莫要过於劳客,待我续完了吧!」因提起笔来续上六句道:
  一枝斑管千斤重,半幅花牋百丈长。
  心血吐完终苦涩,髭鬚断尽祇寻常。
  诗翁如此称风雅,车载还须动斗量。
  写完仍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。陶、柳看完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羞得个宋信通身汗下,彻耳通红,不觉恼羞变怒,大声发作道:「村庄小女,怎敢如此放肆!我宋先生遨游天下,任是名公巨卿,皆让我一步,岂肯受你们之辱!」冷绛雪道:「贱妾何敢辱诗翁,诗翁自取辱耳。」因起身向陶、柳二人深深拜辞道:「二位大人在此,本该侍教。奈素性不耐烦剧,避浊俗如雠。今浊俗之气沖人欲倒,不敢不避,幸二位大人谅之。」拜罢,竟从从容容入内去了。
  宋信听见一发大怒道:「小小丫头,怎这等轻薄!可恶,可恶!」郑秀才笑道:「宋先生请息怒,舍甥女固伤轻薄,宋先生也自失检点了。」宋信道:「怎么是我失检点?」郑秀才道:「前日甥女报条上原写得明白,『请真正诗翁赐教,虚冒者勿劳枉驾。』宋先生既是做诗这等繁难,也就不该来了。」说罢,掩口而笑。
  宋信又被郑秀才抢白了几句,羞又羞不过;气又气不过。红着脸拍案乱骂道:「可恶,可恶!」郑秀才又笑道:「诗酒盘桓,斯文一脉,为何发此恶声。」陶、柳二人见宋信没趣之极,祇得起身道:「才有短者!宋兄,我们且去,有兴再来未为不可。」宋信软摊做一堆,那里答应得出。郑秀才又笑道:「宋先生正在气头上,今天色尚早,且屈二位老先生再少坐一回,奉杯茶。候宋先生之气平了,再行未迟。」因叫左右烹上好的佳茗送上。陶、柳二人逊谢道:「祇是太扰了。」茶罢,冷大户又捧出攒盒来小酌,再三殷勤奉劝。陶、柳二人欢然而饮。宋信祇是不言不语。
  冷大户忙斟一杯,自送与宋信道:「宋先生不必着恼,小女年幼,有甚不到之处,乞看老汉薄面吧!」宋信满脸羞,一肚气洗又洗不去,发又发不出。又见冷大户满脸陪笑,殷勤劝酒,没有奈何,祇得接着说道:「令嫒纵然聪明,也不该轻薄於我。」冷大户道:「我老汉止生此女,过於爱惜,任她拈弄翰墨,她自夸才学无敌。我老汉又是个村人,不知其中滋味。今闻宋先生乃天下大才,人人钦服,反被小女轻薄,这等看起来,小女的才情倒不是虚冒了。祇是小孩子家没涵养,不该轻嘴薄舌,讥诮宋先生,实实得罪。还望陶爷与柳相公解劝一二。」说得个宋信脸上青一块红一块,拿着酒杯放不得喫不得。
  陶进士因问冷大户道:「令嫒曾有人家否?」冷大户道:「因择婿太难,故尚未有人家。」柳孝廉道:「要嫁何等女婿?」冷大户道:「小女有言,不论年纪大小,不论人之好丑,不论门户高低,祇要其人才学与小女相对得来,便可结亲。今日连宋先生这等高才都被她考倒了,再叫老汉何处去寻访,岂不是个难事?」陶进士道:「原来如此。」郑透才道:「闲话休题,且请快饮一杯,与宋先生拨闷。」他郎舅二人冷一句,热一句,直说得宋信面皮都要刮破,陶、柳方纔起身,哄着宋信辞谢而去。宋信这一去,有分教:
  风波起於萋菲,绣口直接锦心。
  不知宋信如何起衅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 道路上美还遇美
  词曰:
    利器小盘根,骏足轻千里。猛雨狂风欲妨花,转放花枝起。人喜结同心,纔喜逢知己。莫讶人生面目疏,默默相思矣。
  右调《卜算子》
  话说宋信受了冷绛雪一场羞辱,回来便觉陶、柳二人的情意都冷淡了。心下百般气苦,暗想道:「我在扬州城里寻访过多少女子,要她写几个字儿,便千难万难。怎冷家这小丫头纔十二岁,便有这样才学?把做诗祇当写帐簿一般,岂不又是一个山黛。我命中的灾星、难星,谁知都是些小女儿。若说山黛的祸根,还是我挑掇晏文物起的,就是后来喫苦,也还气得她过。冷家这小丫头独独将一张报条贴在琼花观门墙上,岂非明明来寻我的舋端,叫我怎生气得她过。」又一想道:「莫若将山相公要买婢之事与老窦商量,要他买了送与山相公。一来可报我之雠;二来为老窦解怨;三来可为我后日进身之阶,岂不妙哉!我将这小丫头弄得七死八活,纔晓得我老宋的手段。」
  算计定了,到次日来见窦知府,将冷绛雪辱他之事细细哭诉一番,要求窦知府为他出气。窦国一道:「她虽得罪於你,却无人告发,我怎好平白去拿她。」宋信道:「也不消去拿她。我前日出京时,山相公要选买识字之婢,伏待女儿,再三託我。我一到扬州,即四境搜求,并无一人。不期这冷绛雪,年纔十二,才情学问不减山黛。前日偶然遇见,卖弄聪明,将晚生百般羞辱,老先生若肯重价买了,献与山相公,上可解前番之结,下可泄晚生之愤,诚一举两利之道,不识老先生以为何如?」窦国一道:「这个使得,祇是也没个竟自去买之理。须叫媒人来吩咐,待媒人报出,然后去买才成个官体。」宋信道:「这不难。老先生祇消去唤媒人,待晚生嘱託媒人,当堂报名便了。」
  隔不得两三日,窦知府果然听信,差人唤了许多媒人来吩咐道:「北京山阁下老爷有一位小姐,年纔十一二岁,是当今皇帝钦赐有名的才女。要选与她年纪相近,能通文识字的女子一十二个服侍她。闻知扬州人才好,昨行文到此,要我老爷替他选买,故唤你们吩咐。不拘乡村城市大家小户,凡有年近十一二岁通文识字的女子,都细细报来,本府不惜重价聘买。如隐匿不报,重责不饶,限三日内即报。」众媒人出来各自寻访,陆续来报。
  第二日,内中一个王媒婆来报:「江都县七都八图香锦里冷新的女儿冷绛雪,年正一十二岁,实有才学,媒人不敢不报,听老爷选用。」窦知府见了道:「这个名字便取得有些学问,一定可观,准了。」便叫一个差人吩咐道:「你可同这媒婆到冷新家去,说当朝山阁老闻知你女儿有才,不惜重聘,要讨去陪伴她家小姐。可问明他要多少财礼,本府即如数送来。此乃美事,故不出牌。他若推脱留难,本府就要委江都县官来拿了。」
  差人应了,不敢怠慢。随即同王媒婆到冷大户家说知此事。吓得冷大户魂不附体,慌忙接郑秀才来商议道:「这祸事从哪里说起?竟是从天掉下来的。」郑秀才道:「不必说了,一定是前日宋信受了甥女之辱,他与窦府尊相好,故作此恶以相报也。」冷大户道:「若是宋信作恶,如何王媒婆开报?」一面治酒款待差人,一面就扯住王媒婆乱打道:「我与你往日无雠,近日无冤,你为甚开报我女儿名字?」王媒婆先还支吾,后被打急了祇得直说道:「冷老爹不消打我,这都是别人做成圈套,叫我报的,我也是出於无奈。」冷大户道:「哪个别人?」王媒婆道:「你想哪个曾受你的羞辱,便是哪个了。」郑秀才听了道:「何如!我就说是这个小人。不妨事,待我去见窦府尊,讲明这个缘故,看她如何?他若挡护,我便到都察院去告。哪有宰相人家,无故倚势讨良善人家女儿为侍妾的道理!」冷大户道:「须得如此方好。」
  郑秀才倚着自有前程,便兴抖抖取了衣巾,同差人来见府尊。正值知府在堂,忙上前禀说道:「生员的甥女虽是村庄人家,又不少穿,又不少喫,为甚么卖与人家为侍妾?此皆山人宋信为做诗受了甥女之辱,故在公祖老爷面前进谗言以起舋端。乞公祖老爷明镜,察出狡谋,以安良善。」窦知府道:「此事乃山阁下有文书到本府,託本府买侍妾,与宋山人何干。你说宋信进此谗言,难道本府是听信谗言之人。这等胡讲,若不看斯文面上,就该惩治纔是,还不快去劝冷新将你甥女速速献与山府。虽说是为侍妾,祇怕在阁老人家为侍妾,还强似在你乡下作村姑田妇多矣!」郑秀才道:「宁为鸡口,勿为牛后,凡有志者皆然。况甥女虽系一小小村女,然读书识字,通文达理,有才有德,不减古之烈女。岂有上以白璧之姿,下就青衣之列。还求公祖老爷扶持名教,开一面之网,勿趋奉权门,听信谗言,以致烧琴煮鹤。」
  窦知府听了拍案大怒道:「甚么权门,甚么谗言?你一个青衿,在我公堂之上这等放肆!他堂堂宰相,用聘财讨一女子,也不为过。叫库吏在库上支三百两聘金,同差人交付冷新,限三日内送冷绛雪到府。如若抗违,带冷新来回话。再有生员来缠扰,重责四十。将郑生员逐出去。」
  郑秀才还要争论,当不得皂隶、押首乱推乱攘,直赶出二门,连衣巾都扯破了。郑秀才气狠狠大嚷说道:「这里任你作得威福!明日到军门、按院、三司各上台,少不得要讲出理来。那有个为民公祖,强买民间子女之事。」遂一径回家,与冷大户说知府尊强买之事。就要约三学秀才,同动公呈,到南京都察院去告。
  此时冷绛雪已闻知此事,因请了父亲与母舅进去,说道:「此事若说宋信借势陷人,窦知府买良献媚,与他到各上司理论,也理论得他过。但孩儿自思,蒙父亲、母舅教养,有些才美,断不肯明珠暗投,轻适於人。孩儿已曾对父亲说过,必才美过於孩儿者,方许结丝萝。你想此穷乡下邑,那有才美之人。孩儿想京师天子之都,才人辐辏之地,每思一游,苦於无因。今既有此便,正中孩儿之意,何不将错就错,前往一游,以为立身扬名之地。」冷大户道:「我儿,你差了。若是自家去游,东西南北便由得你我。此行若受了他三百两聘金,就是卖与他了。到了京师,送入山府,就如笼中之鸟,为婢为妾,听他所为,岂得由你作主!他深深相府,莫说选才择婿万万不能,恐怕就要见父亲一面,也是难的。」一面说一面就掉下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