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言道

  其时,钱士命正在自室中思想:“看见天色将晚,为何施利仁去了不见回音.”忽见眭炎、冯世进来报道:“外面有个女子,骑着将军的马,要见将军.”钱士命道:“不要声张,你收管好马匹,悄悄引他到这里来.”眭炎、冯世出去后,不多时,但见这位娘娘轻轻挨进门来,自己掇了一条雕凳,傍在称孤椅旁边坐下。钱士命见了,真如牛奶奶忽浴,满身酥,便挽手问道:“宝贝,尊姓?”那娘娘道:“识姓可以同居。你姓也不晓得我的,我不好住在这里,我自去了.”便欲立起身来就走,钱士命连忙拦住道:“你说与我听,我自然晓得了。”
  那娘娘便装出板板六十四个面庞道:“奴家姓轩,夫君就是施利仁。闻得你府上有件至宝,欲要借来看看,所以特地到此.”
  钱士命道:“有,有.”叫开了库房,取出这个母钱来,双手奉与轩格蜡娘娘看。那娘娘便微微的笑道:“我自见将军,看得我眼儿都红,想得我面皮部黄,今日蒙将军不弃,喜出望外。”钱士命就同他解带宽衣,睡在那狒鼠绣褥上。那时天色已晚,早点着了灯虚火,照见那轩格蜡娘娘。你道那娘娘怎生模样,
  但见他生得来:
  头发是细丝,面孔是粉铺。两只奶奶是起花煎饼,滑溜溜一个大光背,底下风窝细眉,倒是一个鹅眼。
  跷起了一双臭裹脚,□丬浩土都有两个笑噎。
  轩格蜡娘娘道:“在别人家屋里,羞人答答,像什么样儿。”钱士命道:“吹熄了火,就是自己家里了.”钱士命便同他措笑,演了一演肚脐。只听见施利仁进来的声音,钱士命道:“施利仁,你且在外边坐坐,不要上肚便捉奸.”轩格蜡娘娘伸手一摸,不觉吃了一惊道:“将军真正看你弗出,原来人小龟大,你不要卵大一扶锥,卵小一扶锥.”钱士命道:“这个不消虑得。我岂是不知进退的人,我得一步,自然进一步.”
  遂跷起了半丬卵子,那娘娘也便还脚跷,两人在狒鼠绣褥上厚棉被内,干出许多丑态。那晓得轩格蜡娘娘正在夹忙头里,登时膀牵了筋,把身子一扭,其时正交半夜,钱士命的卵却被他撅软了。轩格蜡娘娘道:“将军为何人硬,货不硬.”钱士命道:“宝贝,你为何不识起倒,我如今是嘴硬,骨头酥了.”
  轩格蜡娘娘道:“你这号人空有了金银钱,也是不去银水的,承你与我金银钱,弄得我有钱不爽利,你且与我抹干净了.”
  钱士命道:“我只会干正经事,那些咸糟白夹,我不管的.”
  轩格蜡娘娘道:“你好,拔出卵袋就不认得人了么?”正说话间,那晓得轩格蜡娘娘年纪虽轻,是一个撒屁后生,却不提防撒了一个屁。钱士命道:“你出了屎了.”轩格蜡娘娘道:“没有出屎,无过撒屁.”钱士命道:“撒屁要防屎出.”恰值施利仁闯进走近炕边,把被掀起,只闻得一阵臭气。钱士命道:“施利兄,你来掀被头讨屁臭么?”施利仁笑了一笑,两人同下炕来,钱士命就把炕上的一副被褥送与施利仁。他又坐在称孤椅里,抱了轩格蜡娘娘,对口取乐。谁知乐极悲生,正是:隔墙须有耳,窗外岂无人。
  早惊动了妻房习氏,在里面翻天倒海吵闹起来,弄得油瓶倒,醋瓶翻。看看闹声渐近自室,钱士命听见,暗暗叫苦,随向施利仁做了一个眼煞,施利仁会意,连忙拿了被褥,轩格蜡娘娘藏好金银钱,一同回转走热路去了。钱士命自己也慌慌张张逃出孟门,在路上闷闷不乐走着,心中想起两个金银钱都在别人手内,欲要回家同军师商议,家中妻房吵闹,又不好回去。
  一路思想,来至一个人烟凑集的去处,这地名叫做大庭广众之中。中间有一棵大大的梅树,树上开花,树顶上躲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银钱。这金银钱原来就是轩格蜡娘娘拿了回家,到手不多时,已经飞去,躲在这树上了。钱士命看见,认得他是母钱,欲要去取,却是抓弗着,搭弗够,正在无可设法的时候,抬头忽见一个墨用绳。你道那墨用绳在那里做什么,他手中拿了一面遮身牌,在那里卖聪明。耳聋的遇着了他,被他鬼画符,一会儿耳朵就听得了;眼瞎的遇着了他,被他鬼画符,一会儿眼睛就看见了。他的法术多端,即此不过略施屑。钱士命见他有这般本事,便上前问道:“墨用绳,你见那树顶上这个金银钱,你晓得是我的,你有甚法儿取了下来.”墨用绳道:“若要虚空撮这个金银钱到手,天下的人个个不能。但这棵树又是树大根深,是个截不倒的树。虽是树高千丈,叶落归根,等到那叶落的时候,未必就落在将军手内。天下长臂膊的极多,倘或经过此处,未免被别人先取了去,也未可知。将军幸遇了我,你且放心,待我行个法儿,管教随手可取.”遂用手向身边取出一把松香,松香上点着火。但见那香烟慢慢的摆成一个大大的空架子,如天大地大,他便立在架子上,拿这一面遮身牌,往上三指,口中念念有词,把邹大美传授的这个没法行起,只看见那棵梅树平空的连根拔起,唿喇一声倒在地下。一时跳出无数猢狲,尽行散去。那架子也坍了,身子站立不定,也就趁势下来了。果然好名难出,恶名易出。三三两两,一人传一,十人传百,小人国内的人都说道:“墨用绳为了金银钱在大庭广众之中,倒了一棵大梅.”风声吹到施利仁耳朵里。施利仁回家,见妻房不见了金银钱,正在看书,忽听了这个信儿,也到这个地方来看看,见了钱士命,问道:“将军,他把梅已倒了,金银钱在那里?”钱士命道:“金银钱我已取来藏了。我倒看他不出,他的这面遮身牌,我道寒不淌风夏不淌雨,要他何用。
  原来却有这许多妙处.”便向墨用绳道:“我要问你,这遮身牌你从何处得来?”墨用绳道:“我的本事是叔父所授。这面牌是我妻子与我的.”钱士命道:“你妻子叫甚名字?”墨用绳道:“我妻子姓单,排行第八,叫做单八姐。自从嫁了小的,脚气不好,犯了脚病,一双脚儿折了。如今弄得推推就倒,因此人人都叫他折脚婆娘。钱士命道:“改日叫你家折脚婆娘到我家里来走走.”施利仁道:“只怕使不得.”钱士命道:“不妨,不妨.”遂辞了墨用绳,同施利仁回转独家村。至孟门边,施利仁道:“将军,只怕你进去不得.”钱士命道:“为什么进去不着?”施利仁道:“怕你令正怒气未消.”钱士命道:“我今得了这个金银钱,却忘了家中的事。你如今说起,又提着我的心事了。这便怎么处?”施利仁道:“你方才还说叫折脚婆娘到你家来走走,你自己且不好见他.”钱士命道:“为此,这便如之奈何?”眭炎、冯世虽出来迎接将军,听见如此说,也只得面面相觑。施利仁道:“事已如此,难道将军不要进去了不成。且待小的先走到里边去,探听探听,再作区处。将军,你慢慢的也来.”两人遂怀着鬼胎走进孟门,渐至自室,只听得那习氏在自室中沸翻摇天,骂不绝口。将军听得了音响,连忙溜出。施利仁未及转身,早被习氏见着了,一把拖住骂道:“你这个没脸面的忘八,你道我们将军势大,你就献秾拉势,自己送上门来,谋占人家的□□。你体面不体面,有势没有势?”正是:凭君掬尽西江水,难洗今朝满面羞。
  不知施利仁如何回答,且听下文分解。




第十回 掩耳偷铃不搜自己房帏 吹毛求疵只觅别人破绽


  《西江月》:
  惯会说长道短,专工批少评多。返躬自问竟如何,处世谁能无过。
  逞我自家识见,谈人别个差讹。谁知公论不偏颇,也有人来笑我。
  话说钱士命的妻子,母家姓习,乳名叫做妒斌。那时,拖住施利仁辱骂了他几句,施利仁道:“将军夫人,且请息怒,房下造府的事,这是将军的意思,与小的全无干涉。将军在外,不信,但问将军.”妒斌道:“且唤他进来.”施利仁连忙溜出,向钱士命道:“将军,请进去,夫人有话.”钱士命心中想了一想,身边取出金银钱,拿在手内,战兢兢同施利仁走进自室。那妒斌坐在称孤椅里,看见钱士命进来,厉声问道:“你于得好事,你知罪么?”钱士命道:“愚夫知罪.”妒斌道:“你知罪为何不跪?”钱士命疾忙跪下,妒斌道:“你叫轩格蜡到我家中,施利仁说你的意思,你有什么意思?”钱士命道:“没有什么意思,只为轩格蜡娘娘身上出金银钱的,所以特地请他到此。夫人请看.”便把金银钱献上,妒斌笑道:“这个金银钱是他身上得来的么?”钱士命道:“正是.”妒斌道:“如此,我也在这里想金银钱。施利仁,你再去唤你妻子到我家里来,但不许与将军同炕,我端正几样小吃,还去叫那沸情里内这一班小娘儿来,唱几只曲儿下酒.”施利仁十叩,又是兴匆匆的去了。钱士命看见妻房如此,他便把金银钱仍旧藏好库内。那库房在自室旁边,门上挂着一个铃儿,若开门时,这铃儿自响,提防最密。那妒斌见他把金银钱仍旧藏好,不见与他,他心中懊恼,暗暗打算,早想下一个计儿。正是:计就月中擒玉兔,谋成日里捉金乌。
  不多时,只见轩格蜡娘娘已到,同妒斌相见了。随后施利仁领了一班小娘儿也到。那小娘儿都会唱曲,一班共有七个,小名儿唤做喜娘、怒娘、哀娘、惧娘、爱娘、恶娘、欲娘,各样打扮,都进自室中来,各相见坐下。里面和盘托出,端着几碗枣儿汤出来,他们都是吃惯的,枣子都拣赤边咬去。随又拿出几碗空心汤团,大家吃了。然后又是四个碟子,只见:一碟斜七雄鸡,一碟臭肉,一碟怪肚子,一碟金鲫鱼缸里上鱅鱼。
  妒斌吩咐守钱奴,把前日送来的一大坛枣酒开了。两对夫妻,七个小娘儿团团坐下饮酒。欲娘起调,六个小姐随声附和,一齐弹唱。但见:九调十三腔,听去尽是拘腔别调。歪嘴吹喇叭。
  不晓得是铜嘴铁嘴。敲蔫锣敲也破锣,打边鼓打也破鼓。弹老弦,好像老古班的脚色:做腔调,装出老腔别的声口。吹着七眼笛,碰起大铙钹。一个吹笛,一个捺眼,一吹一唱押腔押板。转了瞎籁脚,不在板眼上。这一个出调,那一个走板。一会儿吹一套二犯江儿水,一会儿唱一只单调桂枝香。
  妒斌道:“如今要请教轩格蜡娘娘唱一套老调了.”轩格蜡娘娘扳腔做调,拣几只好曲子,唱了三遍。妒斌道:“娘娘且敬将军一盅.”妒斌叫轩格蜡娘娘一盅一盅灌得钱士命烂醉。
  正在欢呼畅饮,忽听得传说单八姐到了。施利仁道:“不要睬他.”钱士命道:“怎么不要睬他。叫他进来,我们正好同吃。”施利仁领命出外,叫了单八姐到自室中,各各相见。钱士命道:“没有什么吃了。我们有好吃果子,快些去拿。装好的赤豆果子出来,与单八姐吃.”口内说,伸手便去扯单八姐,推倒在称孤椅里。单八姐凭他戏弄。妒斌见了,忙上前扯去单八姐。钱士命在醉中错认了,用手就把妒斌推倒在称孤椅里,欲要动粗,妒斌怒道:“你眼儿都瞎了,我不是单八姐,岂是好惹的,你要欺我么?”说未完,立起身把钱士命转推在称孤椅里,沉沉的睡去了。单八姐见他们这般光景,只得先自回去。
  施利仁同妻子、一班小娘儿也辞了妒斌,出孟门而走。谁知错了道儿,领到一条独木桥边,小娘儿脚小伶仃,不能过去。施利仁无奈扶了这几个小娘儿过了桥去,他与妻子仍回走热路去了。
  那妒斌看见众人都散,钱士命仍在睡梦中,轻轻的把他耳朵掩了,将库门上的铃儿偷了下来,开了门,取出金银钱拿去藏在自己房中。钱士命迷迷朦朦睡在称孤椅里,一些也不晓得。
  忽听见眭炎、冯世进来报道:“外面有个人,手中拿了一件东西,牵着一只走兽,要见将军.”钱士命朦胧问道:“他是什么样人?”眭炎、冯世道:“他姓贾,自号斯文.”钱士命道:“又是什么贾斯文,可厌,可厌。且着他进来.”眭炎、冯世忙传进这个贾斯文。他见了钱士命,就双手捧了一只殷琴,恭恭敬敬献上将军。钱士命道:“你手中是什么东西?”贾斯文道:“这是一张古琴,还是殷朝留至如今,名曰殷琴。晓得将军是个知音,所以特来献上。闻得将军府上的金银钱,真是人间至宝,欲求将军赐与学生一观.”钱士命道:“听得说你还有什么走兽在外.”贾斯文道:“正是。学生久闻将军爱吃带角水牛,寻常走兽,恐不合将军之意,觅得一只蛮牛,敬送将军.”钱士命道:“牛在那里?”贾斯文道:“不便牵进,现在梦生草堂中.”钱士命同贾斯文踱出自室,到了梦生草堂,坐在有主椅上,看了这牛,说道:“此牛泰性如何?”贾斯文道:“此牛不比凡牛.”
  生头出角,推摇不动。虽然毛面畜生,脚力实大。
  不脱四脚爬踅,肩膀却硬。牯牛身上拔根毛,本来易事。此牛一毛不拔;揿牛头不肯吃草,原难勉强,此牛不吃好草。强头白脑,也有人来拔头截角,旁若无人,也要被人牵来了鼻头绳团团转。
  钱士命道:“此牛甚合我意。但是有些毛病.”贾斯文道:“并无毛病.”钱士命道:“你不信,我指与你看.”便把一口气哈去,一个牛头几乎被他哈热,吹得牛毛根根竖起。但见毛缝中,一片顽皮,皮上斑疤甚多,钱士命道:“此等色泽,总属皮软之故,不算老结,这就是毛病.”贾斯文道:“这不是毛病,是皮里病。若然顺毛捋去,便觉一如细丝,一些也看不出.”钱士命道:“此牛可有什么好处?”贾斯文道:“此牛能知殷琴,学生若弹时,他便颠头颠脑,深会我意.”钱士命道:“你试弹与我看.”贾斯文随手将殷琴拢好,对着这只蛮牛,手忙脚乱,弹了一套“缠一技花”。果然这牛把头乱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