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声

  病畦赶忙下楼,叫人在客堂里安了一张床,又搬下一床被铺,合大利铺好了。又把烟盘摆出来,就合大利对躺着问道:“今天那个翠环,你到底爱她不爱呢?”大利红着脸道:“我很爱她哩!”病畦道:“你爱她也徒然。没得钱,她是不留你住的。”大利道:“住一夜,要几块钱呢?”病畦道:“不多,花到一二十块钱也够了。”大利吐出舌头,道:“要这些钱,那里住得起呢?”病畦笑道:“你怎么装穷?说这般的穷话,给谁听呢?”大利发急道:“我并非装穷,我实在没有钱。你是知道的。”病畦道:“我替你算过了。你家四爿铺子:茂森洋货店,华美钱店,观云靴鞋店,乐醉轩菜馆,一处赚二三万一年,四处就是十多万一年。还说没钱,这话骗谁呢?”大利道:“你也不像我的知己。你不知道,这都是内人开的么?我那里用得到她一个钱?”病畦道:“唉!你真是个傻子!你在府上,自然用不到她的钱。你到这里,她就管不到你。你明天到你家开的四爿铺子里,只说你家太太要钱用,折子忘记了,没带来。一处提五六百块钱,四处就是二千多块钱,足够你用的了。”大利道:“掌柜的不肯付,怎样呢?”病畦道:“包你取得到便了,你去试试看。”大利甚喜。原来大利立志不回家去,所以不怕。他的意思,有二千多块钱,足够一世用的了。一宿无话。
  次早,病畦替他雇了一部马车,到他四爿铺子里,果然掌柜的不知大利家里的内情,一一照付。大利拿到了二千四百块钱,回到病畦家里。病畦早在门口迎接。见他取了偌大一注洋钱回来,十分大喜。当下替他运进了洋钱,开发过车钱,拉了大利的手,道:“你如今才知自己是个富翁么?洋钱多了,不好放,我替你存在楼上吧。你要用多少,给你多少:至于你到堂子里,那些开发,你是不会开发的,我替你开发便了,包你不吃亏。”大利大喜。病畦把洋钱一封封的点过,拿上楼去。他老婆自然十分欢喜,就要拿两封。两封是一百圆。病畦不肯,道:“这是人家的洋钱,要等我想出法子赚下来,才是我的。”他老婆动气,又要嚷了。病畦没法,给了她五十块钱,这才把二千三百块,铺在一只皮箱里,拿了五十块的钞票,合大利去吃番菜,叫了几个局。大利从来没经过这般快活。直头如登仙府了。晚上就住在翠环家里。接连畅快了三日。
  这天,病畦可巧有事,没有工夫领大利出去。大利在病畦家住宿。病畦的老婆,十分巴结他。酒菜都是到扬州馆子里叫的。大利享用得分外舒服。次日一早起来,开门小解去,忽见一个蓬头女人掩入,被她一把头发揪住,骂道:“你这个老杀才!泼天胆大,骗了我四爿铺子里的钱,在这里开心,还了得!快跟我去!”大利听得出是他老婆的声口,只吓得魂不附体。原来这女人真是个大利的妻子粪太太。她自从那天大利去后,菜合人均不见到,直至日落西山,客都散尽。粪太太愤火中烧,不觉肝气大发,病了三天。后来打听得大利在她店里拿钱,又打听得大利住在夏家。这天一早坐车来找大利。走过宝善街,被汪步青见了。打听起别人,才知这事始末,按下慢表。再说汪步青走到吴筱渔公馆里,要想借款。筱渔还没起身。步青只得坐候。直坐了两个钟头,筱渔方起。步青道:“我实在过不去了,你总要帮我忙才好?”筱渔一面洗脸,一面慢慢答道:“你何至于此。你要借多少钱?”步青道:“至少三千块钱,才够开销。”筱渔摇头,道:“我是没钱。家叔虽说有钱,未必肯借。”步青大为失望,起身要走。筱渔道:“且慢,有个商量。”步青听他口气活动,只道肯借了,便道:“要是令叔肯借,我就多出点利钱不妨。”筱渔道:“利钱倒不在乎的。家叔如今要娶陆小宝做妾,鸨母讨价五万银子,家叔急切筹不出这注款子来。你要有处斗成那注地皮买卖,这话就好说了。”步青喜道:“这有何难?只是要照原价,我却找不到主顾;要肯跌价,这事准当效劳。”筱渔大喜道:“既如此,有些指望。家叔说七万银子,也就可以出脱的了。”步青允诺。筱渔便合他到和甫面前去说。和甫答应了,兑了三千现洋,借给步青。步青拿到这注洋钱,回去开发一切,才得无事。便到处访问地皮买主,那里访得着呢?便想借着吃花酒,通通声气。谁知他做的金宝钿,又嫁给汉口的茶商去了,因此也没兴致。又因银钱上不宽余,只得罢了。
  一天,在四海升平楼吃茶,遇着云升客栈伙计王阿大,闲谈起来,说他栈房里住的一位山西客人,要开什么织呢厂,在上海买了地皮造房子哩,还差三亩地。步青问起了他买的地皮在那里,阿大回言不知。步青就请阿大引进,见了这位山西富商。原来姓夏,名时中,表字子羽。谈起来甚合式,一见如故。问他买的地皮,可巧合吴府地皮接连的。步青拿出手段来,合他做这注买卖,一讲便成,卖了八万银子。除却还吴和甫三千块钱,步青还赚了五千多银子。自此专意掮地皮,弄了几年,居然发财,手里有一万多银子,便去营运。也是他该当发迹了,那生意一年胜似一年,直积到六万银子,买了一所房子,家里包了马车。
  这时的汪步青,比从前大不相同了。专合些官场中人来往,花天酒地,闹个不止。一天,席上遇着一位尹道台,是江西候补道,引见出京,路过上海,住在泰安栈。步青合他谈得投机,就请他吃番莱。陪客是张季轩、郭从殷、蒋少文、毕云山这一班人。诸客都到,只尹道台还没来哩。步青催请过两次:第一次说不在家;第二次说大人在栈房里吃过饭了。步青怒道:“好大架子!什么稀罕,上海的龟奴贼痞,只要有钱,也捐个候补道做做。即如我要捐候补道,有什么难处?只消多掮几亩地,一个候补道就到手了。我好意请他吃番菜,他倒摆出道台的架子来。可恶,可恶!”季轩听了大笑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一回 为捐官愿破悭囊 督同伙代售湿货
  却说张季轩听了汪步青的话,大笑道:“你不要看得道台不值钱,如今停了捐,你有钱也没处捐去。”步青愈加动气,胡乱吃完了番菜,各自散去。步青咽下了这口闷气,立誓要捐他一个二品衔的道台。到处打听,果然朝廷业已停捐,没处下手,只得罢了。谁知他的官运发作,可巧这时山东水灾,朝廷不得已,又开振捐。江苏巡抚派了一个委员,到上海来劝募。有人通知了步青,步青大喜,暗道:“我这回是道台稳稳到手。”当日去找自己开的钱铺子里一位伙计,姓唐名仁,表字济川的,合他商议,要提一万银子捐官。原来步青这钱铺子开在西门里面,名为通源钱庄。唐济川是从小吃钱饭的,只为他算法精通,从学生升到管帐。人都说他科甲出身。上海城里要开钱铺子,除却他没有第二把手了。他有一种本事,拿一吊制钱给他一看,用不着数,他就知道这一吊钱,缺了几个串;或是足的,百不失一。有人问他怎样学到这么精,他道:“这是实在的功夫,须少时学的。我那时在铺子里学数钱,数了两遍还要错。后来有人教我一个法子,叫做数瓦。天明起来,我就望着对面人家的瓦,一块块的数去,那里数得清。天天这么数,数惯了觉得有些意思。一鳞鳞的数去,把他家一屋的瓦都数过了。后来那家叫了个瓦匠看漏,我合瓦匠说明,跟他上屋去点瓦。按着片数点去,果然不错。自此遇瓦便数,数熟了,肚里有数,望去多少尺寸,就知是多少瓦。我又用这个法子数钱,那消几个月,这钱就用不着数,一看就知道缺不缺了。”那人听了,十分拜服。后来济川管到两个钱铺子的帐,一年有几百吊钱的薪俸;而且为人老实,人家把银钱交给了他,就像是自己的银钱一般。只会替他盘出利息来,本钱是一个都少不了他的。步青久闻这人的名,好容易出了重聘,把他请来管帐。他何尝天天坐在店中,只消管一笔总帐。他手下的伙计,没一个不是精细老到的,所以请他管了帐,那一个店里的人都要归他请,他才接办,闲话休提。
  且说这时步青走到通源钱庄,可巧济川在这铺子里算帐,见东家来了,也不起身相迎,只管算他的帐。步青走近帐台,道:“济翁,你且停一停算盘,兄弟有一桩要紧事情,合你商议。”济川道:“步翁请坐,我还有三五笔帐算完了再谈吧。”步青没法,只得坐下,等他算完了帐再说。等了许久,他才算完,手里提了一支二马车的水烟袋,起身让步青里面坐去。
  原来柜台后面有一间小小客堂,也摆着台凳桌椅,还供着一个财神龛子,收拾得非常洁净。大凡做东家的人,只要这铺子里赚钱,走进来都是一天喜气,看待这朝奉,分外尊重他,亲近他。这通源钱庄本就很赚钱的,步青那有不快乐的道理。到这客堂里一坐,就如登了仙境一般,说不出的快活。坐定问道:“今年买卖怎样?有多余的款子没有?”济川道:“买卖还好。但钱铺子的银钱是活的,有多余的款子,就去放利,那里肯捆着现的,存在家里呢?”步青点头,道:“济翁做买卖,果然有主意。只是兄弟意思,要去捐官,提一万银子出来,过几天便去上兑。兄弟早就有这个意思的。自从朝廷停了捐输,只得罢了。如今好容易开捐,这机会不好错过。济翁,你说是不是?”济川道:“步翁要高升,兄弟也不便阻挡。但我们这铺子里,实在没有现银子。步翁交给我二万银子,不上三年,除了官利,还多余万把银子,分几处放给字号铺里。我去拿折子给步翁看便了。”步青止住道:“不必。兄弟很知道济翁是不会错的。实因等着这注银子用,所以来合济翁商量。”济川道:“别说存放在人家的银子,一时提不出;就能提得出来,也不便提。我们这样局面的铺子,只二万银子的本钱,已觉着调排不转,再提去了一成,这铺子那里撑得下去呢?步翁要是收歇了倒使得;提银子是使不得的!”步行被他回得决绝,顿口无言。这钱铺是自己顶赚钱的买卖,那里肯收歇呢?半响道:“这么说来,兄弟的官,只好不捐的了!”济川踌躇一回,道:“提是提不得。步翁要银子用,宁可出利钱借去,倒使得。”步青摇头,道:“兄弟有了现钱不用,倒出利钱去借,干什么呢?”济川道:“步翁开的铺子也多,浦东还有洋货铺哩,听说买卖不见得很好,为什么不把来盘给于人,足有万把银子收得回来。”一语提醒了步青,忖道:“果然不错!浦东那爿铺子,实在招呼不到。前天毕云山要盘我的,莫如答应了他吧。”主意已定,便道:“济翁的话,果然不错!兄弟一准这么办法。”正待辞别出店,忽见外面正下着大雨哩。济川道:“天有饭时了,步翁还是在这里吃了饭去。这样大雨,街上也走不来,雇他一肩轿子去吧。”步青允了。济川叫厨房添菜。一会儿,饭菜开出,只五碗一盘,红燉肉,青烧鱼等类,都颇有鲜味。步青道:“我天天吃番菜、吃花酒,也实在吃腻了,倒是这样的家常便菜好些。”一面说,一面添饭,倒吃了两碗。
  饭后轿子搭来了。步青上轿,出城回家。走过的马路,只见都有水淹着。步青忖道:“雨也小了,怎么这水不退呢?莫非潮水涌上来的么?”一路思忖。到得家中,门口院子里,都有水淹着。幸亏台阶高,水还没淹上来。他娘子却在楼上。步青开发了轿钱,也上楼去。只见他妻子合姨太太在一处,商量着绣一块补子。步青道:“你们不要再绣了,我就要捐二品衔的道台。这补子是五品的服色,用:不着它的了。”他妻子道:“当真么?”步青道:“那有假的!”他妻子大喜,把针线停下。步青道:“今天下雨,有个朋友约我吃花酒,我也不去了。我们来碰和吧。”他妻子道:“脚色不齐全。”步青道:“请了对门的陆小姐来就够了。”当下就着娘姨去请。
  一会儿,陆小姐来了。步青见她脚下穿一双小黑皮靴,头上挽着一个懒髻,淡淡的抹些脂粉,却有天然风韵,暗道:“堂子里面,就没这般出色的人材。”当下叫娘姨调开桌子,四人碰起和来。陆小姐恰好坐在步青的下家,碰过一圈,大家没甚输赢。陆小姐做一副万一色,一万开招,就等一张七万。步青是筒子一色,可巧抓了一张七万来,踌躇一会,舍不得拆;又因陆小姐面上,便顺手打下去。陆小姐把牌一摊,和下来了。一算廿六副底子,三抬二百零八副,正是步青妻子的庄,要输四块一角六分。他妻子怒道:“没有这样打牌的!分明知道她是万子清一色,怎么发张七万呢?”步青道:“我也是筒一色,这张牌照例要发的。”他妻子道:“你把牌给我看。”偏偏步青的牌推乱了。他妻子道:“这输帐是要你惠钞的。”步青笑道:“有限的事,我惠便了。”陆小姐倒不肯收。步青强着她收了。自此陆小姐连和几副,赢到二十三块多钱。步青输了十三块;他妻子合姨太太共总输了十块。吃过晚饭,步青还想再碰,陆小姐家里有人来接,要回去了,只得罢手。原来陆小姐是步青妻子的干女儿。她家也很有几个钱。陆小姐是许给一位富商的儿子,还没出嫁,闲着没事,时常来汪家走走的。这回碰和,总共只二十几块钱输赢。步青本来输得起,不以为意,连妻子合姨太太的输帐,都归他出。一宿无话。
  次早步青起来,梳洗既罢,吃了早点,便套马车,去找毕云山。这毕云山原是华海帆的儿子。他老人家当过怡和轮船上的买办,去世后很剩下几万银子。云山倒会经营,把来开几个铺子,连年发财,有将近十万银子的光景。他的买卖,都在浦东一带,所以想盘步青的洋货铺子。云山就只喜嫖,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堂子里。这天步青来找他,他公馆里的人回道:“我们少爷有十来天没回来了。”步青知道他在西荟芳金小玉家,便叫马车拉到四马路。步青下车踱到金寓,问起云山来,并没住在她家里。步青诧异道:“难道云山又做了别人么?这真没法儿找他的了。”只得回去。一连几日,访不出云山消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