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市声
到晚黄升回来,请的客,一齐都说来的。上灯后,大利方回,把手巾包在桌上一甩,道:“总是你要请客,害得我到处奔波,受尽了乌龟王八的气!”粪太太见他这个样儿,老大动怒,骂道:“你今天发了疯么?敢在我面前这样放肆!你自己没本事罢了,定一桌菜,也用不着到处奔波,真正是个饭桶!”大利被粪太太一吓,骇得不敢则声。粪太太又道:“你定的菜怎样?定好没有?”大利道:“定是定好了,要六块钱一桌哩。”粪太太怒道:“那里有这个价钱。又不吃鱼翅燕窝?”大利道:“只怕都有的。”粪太太已经舍得请客,也就没得话说。
次日,粪太太一早起身,梳妆起来。年纪虽大,到底还有点儿丰韵。到得九下多钟,杂货店里的周太太来了。原来这太太从前合粪太太最知己的,一般是自创自立,苦挣出一个基业来。自己的男人,都不中用,靠着妻子吃碗现成茶饭罢了。但是如今粪太太的家私,几十倍于周太太,就有点儿看她不起。周太太也觉得贫富悬殊,不敢时常登门闲话了,以此反觉疏阔。今天粪太太请她吃饭,正好借此叙叙旧谊,所以早早的来了。粪太太见她来得这般早,很不自在,暗道:“我是要合王道台太太叙叙罢了。她倒来得恁早,我倒要应酬她,真是晦气!”然而说不得,只好请坐献茶。周太太见粪太太接待她,却是淡淡的,虽然心中纳闷,脸上却不肯露出来。一边陪笑合粪太太交谈道:“姊姊,我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。你如今发了福,比从前大不相同,常言道,‘相随心转。’姊夫做了官,姊姊心也宽了,应该发胖。”粪太太搭赸着道:“说那里话,我比去年瘦了许多,只为你姊丈捐这个小功名,我费尽千方百计,好容易抽出一注款子,给他现现成成的捐去。阔是阔了,就只银钱艰难,家里不够用了。”周太太道:“别说客气话。姊姊还说为难,我们是不要过日子了。”粪太太忖道:“原来她们只当我家是个大财主哩!唉,千万不该请她来的,把我家有钱的样子,都漏在她眼里了!”正是后悔不迭。
一会几,木作店里的陆太太,纸扎店里的王太太,香店里的韩太太,一齐来了。粪太太一一招接,团团坐定,七张八嘴,问粪太太好。那粪太太是何等本领,酬应上很功夫的,见什么人,说什么话,那有一些差儿。这班人见了粪太太,都觉侷促不安,只恐被粪太太笑了去。
粪太太一面合她们闲谈,一面想起王道台太太就要来了,我莫如先穿起补服来等候吧。想定主意,便安排众人坐定。自己走进房里,披上褂子,又戴朝珠。在穿衣镜子里照了半天,觉得整齐得很,便放心走出来,暗道:“王道台太太一定是穿褂子戴朝珠来的。她不知怎样讲究哩?且莫管她,各有各的出色处。”不言粪太太肚里寻恩,再说陆、王、韩诸位太太,见粪太太补褂朝珠的走出来,大家诧异,一齐起立,问道:“太太今儿什么事,莫非是生日么?我们失贺了!”粪太太忸怩道:“不是什么生日。今天请了王道台的太太,她们是做官人家,一定穿了补服来的,我不能不陪她。”众太太听了,这才明白。韩太太只听人说过朝珠补褂,却从没见过,便特地走到粪太太身边,尽着瞧看。又把粪太太的沉香朝珠,嗅了半天,道:“阿弥陀佛!这香珠定然是西天来的。我们上海那里有这般香珠?真正好闻哩!”王太太听得,也来嗅嗅,十分赞好。谁知陆太太、周太太都要看朝珠,都围着粪太太看。忽听得外面打门声响,黄升戴了红缨帽子去开门。
一会儿,绿呢轿子抬了王道台太太进来。背后一个家人执着帖袋;一个大脚娘姨跑得满头是汗,在轿背后把金水烟袋摘下来,扶着王道台太太出轿。大家定睛看时:原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太太,满头珠翠,装束得艳丽非常。就只没穿补褂,却是一件小袖管的夹纱衫,底下纱裙,青缎鞋子,并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去处,就只举止大方,身材伶俐罢了。粪太太迎下阶去,握了她的手,上得阶来,请她炕上坐。她再也不肯,在旁边椅子上坐了。粪太太亲自献茶。王道台太太道:“我们都一家人,大姊千万不要客气。”粪太太道:“太太是知道我的,本来就不会客气。”于是大家坐定。王道台太太一一问了众人姓名。大家见粪太太尚且拘拘束束的,如今见了王道台太太,那里还敢出气,自然成了木雕泥塑般的模样。粪太太呢?见了陆、王诸太太,随意挥洒,不在心上;见了这王道台太太,也有些气馁,收敛了许多,规规矩矩的陪着谈天。王道台太太见她穿着补褂,怪热的,便道:“大姊,把那褂子脱了吧,今儿天气,实在热得厉害!我们都是知己,便衣吧!妹子是向来懒怠惯的,论理初次到府,也该穿补服来才是。”粪太太红着脸道:“只因太太光降,不敢怠慢,应该穿褂子的。”王道台太太并没则声,那眼光只注射着她面前那块补子,半晌道:“大姊的补子,是那个裁缝缝的?缝倒了。你看,那鸟儿的头都朝下了。”粪太太低下头去看时,果然鸟头朝下,不觉愤怒,骂道:“都是那臭花娘闹错的!”说罢,立起身来,走回房里把朝珠摘下,褂子脱了。王道台太太只道她动气,便道:“大姊恕我失言!其实那补子是缝错的。”粪太太道:“这是时门周大娘缝的。边个臭花娘,倒被她骗了三十个钱去。”王道台太太道:“乡里人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,自然要缝错的了。”原来粪太太请王道台太太来,要摆点儿阔相给她看看的,谁知倒被她笑了去,很不自在。驼背娘姨送上莲子汤来。粪太太先敬了王道台太太,然后送给别位。大家连汤吃完,只王道台太太略尝两口,便把碗放下了。坐谈多时,却不见馆子里的菜送来。粪太太着急,便叫黄升去催菜。谁知黄升出门闲逛去了,叫不应他。要叫大利,当着众客,不好意思叫,只得亲自走到后面,去找大利。谁知到处找不着,找到灶间屋里,只见有人把张脚凳垫着,在饭篮里取锅粑吃。细瞧正是大利,驼背娘姨在灶窝里打盹。粪太太一声吆喝,把驼背喝醒了。大利也吓了一跳,从脚凳上跳了下来。幸亏一只脚尖着了地,没跌过去。粪太太指着骂道:“你这个没中用的东西!你定的菜,怎么这时还不来呢?快替我催去,跟了菜来!没得菜,你也休想回来,我是不合你干休的!”大利大惊,只得蜇到房里,披了一件长衫,飞奔出去。走到西门,才恍然悟道:“哎哟!不妥,不妥!我定菜时,没有交代他送到公馆里,如今叫他送来、岂不是桩难事么?且休管他,去催催看。”转念一想,又失惊道:“哎哟!我这菜是那里定的?我就没有看见他这店有招牌,到那里催去呢?”这一急,直急得大利满头是汗,脚步都慢了。一路走,一路寻思,那里记得出这个定菜的店。瞎找了半天,总是找不到,暗道:“不好!今天早起本就眼跳不止,只怕不得回去的了!像这样的日子,我也过不来了,莫如寻个自尽吧!”
当下大利横了这个短见,就想着怎样死法,方才爽快。左思右想,没得主意。抬起头来。忽然看见一爿烟膏店,暗道:“有了!我莫如买他二钱烟膏吞了,倒死得容易。”身边一摸,幸亏还有用剩的五角小洋,就取出两角,买了膏子,又想道:“我这么死在路上,也不稳当,还是到巡捕房前去死吧。那里塞门听,又干净,又宽敞,巡捕又近,不能不来料理我,准其如此便了。”定了主意,便一边走,一边想,想起死的苦处,不觉嚎陶大哭:想起老婆的酷虐,生了还不如死了。不觉万念俱灰,看看将要到巡捕房,打开罐子,踌躇要吞,不料背后有人一把把他的烟罐子抢了去。大利大惊,回头看时,原来是他的好友夏病畦。大利哭道:“你打从那里来?我几乎不能合你见面!”病畦道:“大利哥,你好好的十万家私,自己又是五品衔知县的前程,像你这样福气,上海滩上也数一数二的了!为什么要寻短见?”大利道:“一言难尽!”病畦道:“这里不是说话地方,我们到前面馆子里去吃饭再谈吧。”大利此时正饿得慌,听说有饭吃,那有不情愿的理,便把寻死的一条算计,置之九霄云外了。
二人踱进叙乐园,一直上楼。病畦叫了一盘白斩鸡,一盘凉拌肚子、一个虾仁中碗;叫烫四两高梁酒,对酌。大利饮酒中间,便把他老婆怎样看不起他,怎样凌虐他,一五一十,告知了病畦。病畦手在桌子上一拍,道:“有这样的厉害老婆,我早起不休她,晚上也把她休了!”大利摇手道:“休得乱道!我如何敢休她呢?我家里一草一木,都是她挣下的。我五品衔知具的前程,也是她替我捐的。我那里敢休她呢?”病畦道:“虽如此说,她挣的就是你的。你为什么替她画分得这般清楚?要知她没有你,也撑不起这个场面;况且房子虽是她造的,地盘须是你的。这笔帐算起来,她的家当,你也不至没分。好是夫妻,不好就是冤家。你听了我的话,我有个法子,叫你没钱而有钱,没妻而有妻。你信不信?”大利道:“人家都说,你是我的军师。我多天没会你,做的事没一桩顺的。早知如此,我上来定菜的那天,先来找你,也不致闹这个乱子。如今弄得有家难奔。我不死还等什么!”说罢又哭。病畦道:“你快休如此!今天晚上,到我家里去睡。我来合你运谋,包管你有好处便了。”大利听了大喜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回 逞凶锋悍妇寻夫 运深谋滑头掮地
却说阿大利听得夏病畦说,能替他运谋,收回权利,十分大喜,便鼓起兴致来,吃酒吃饭,狼吞虎咽的,把三样菜两碗饭吃个罄尽。病畦却只吃了一碗饭,算怅一圆二角,自然是病畦惠钞。二人同出店门。病畦又请他去吸烟,大利辞道:“我向来不吸,你是知道的。”病畦道:“你陪我去躺躺吧。”大刊应允,便踅到宝善街一个公司烟馆楼上。病畦去挑了烟来,尽量呼吸。原来这公司烟馆,所贪图的是取它那点儿灰。病畦吸过烟,斗子里满满的都是灰,通归烟馆里挖去,闲话休提。
二人一同下楼。病畦又领大利到了胡家宅野鸡窠里,找到一家熟识的野鸡,叫做花翠琴。原来这花翠琴合病畦,要算一对野鸳鸯。病畦除非不到马路,到马路总要住在她家的。今天同着阿大利,倒不便住,不过借这里打个尖站,合翠琴会会面罢了。谁知翠琴却已上青莲阁去。她的妹子翠环在家,走来陪客。大利见这个女子,长得十分貌美,衣服又穿得齐整,只当她人家小姐,合病畦是甚亲眷哩。又见病畦合这翠环动手动脚的,心里有些诧异,忖道:“病畦也太没道理了!人家闺女,怎么好调戏她呢!”一会儿,翠琴回来。大利见她穿件湖色罗衫,白纺绸的裤子,涂脂抹粉,十分妍丽。一进房门,就叫夏老爷。病畦和她说不出那种亲爱的样子。大利渐渐的悟到这里是个堂子,两个女的必是倌人。江北娘姨道:“这位老爷,今天也住在这里吧!恰好两间房,一人一间,没有再巧的了!”病畦道:“这位是阿老爷。他家太太厉害,你留他住了,被他太太知道,找上门来,你怕吃不消哩!”那江北娘姨道:“只夏老爷喜说这没来由的话。太太是何等身分,那里会找到我们这里来呢?”病畦道:“你不信,只叫你们小姐问阿老爷便了。”那翠环听了,果然把半边身子靠在大利身上,问他太太怎么厉害。大利臊得满面通红,一句话也回答不出。翠环一把将大利手拉着,走到对面房里。江北娘姨跟着过去,开了灯,敬了爪子。翠环就向大利切切私语,无非是劝他住下。吵了半天,病畦踱过来。翠环才放了大利,附着病畦耳朵,道:“这阿老爷到底肯住不肯住?他做什么买卖的?”原来翠琴姊妹二人,都是扬帮,还没学会上海话,所以对病畦、大利说话,都系乡谈。大利不甚懂得。病畦却句句听得出。当下也附着翠环的耳朵,答道:“这位阿老爷,是大有钱的!你没知道上海有个粪太太么?就是他的老婆。只是今天他却没带钱来,迟这么一两大,我合他同来,住在这里便了。”翠环大喜,拚命巴结大利,约他明天来住。大利心痒难熬,巴不得今天就往,却因没有洋钱。病畦催他同行,只得怏怏而别。
当下回到病畦家里,只听得楼上女人声音叫道:“三丫头,你下去看看,你爸爸回来没有?房东讨房钱,来过三次了。明天不给他,他要叫巡捕赶我们出去哩!”原来病畦租了一幢房子,虽是小小的房间,也要六块钱一月。他把楼上做了住房,楼下做了客堂。只因这月没得油水到手,吃用通是赔的,十分艰难,所以欠了房钱没付。房东要叫巡捕来赶他,那是没法的事。病畦的意思,这注房钱,要出在大利身上的了。生怕他女儿下楼,直言不讳,把底细给大利知道了,反觉坍台,赶忙走上楼去。他老婆见病畦回来,指着骂道:“你这不要脸的老乌龟!天天躲在野鸡堂子里,连家都不顾!今天也想到回家么?快拿洋钱来给我,好付房钱!”病畦只是摇手,道:“你别乱嚷,下面有位客在那里。”他老婆道:“什么客不客?都是狐群狗党罢了!你怕我不怕,快拿二十块钱来,我便不则声。”病畦急得没法,道:“洋钱都有,好奶奶,你别嚷吧!”他老婆伸手,道:“拿来!”病畦只得屈了一条腿跪在凳子上,靠近她身边,附耳道:“我今天领来的这位朋友,就是粪太太的男人。很有钱的,却是个傻子。我想大大的骗他一注钱,我们拿来享用,岂不快活?所以叫你别嚷,被他看出破绽,这事就不成了。”他老婆听了这话,大喜,这才不嚷了。却对病畦道:“房东来讨房钱,这是桩急事,明天又要来的,没二十块钱给他,休想住得安稳,这便如何是好?”病畦道:“我现在一块钱都没有,说不得你把我打给你的金元宝簪,去押二十块钱来,暂且应急。三五天内,这阿傻子的洋钱,定然送上门来,那时,我加倍给你。”他老婆道:“你别骗我。我只有一支金元宝簪,如何舍得押去!”病畦道:“限我五天内,要没有四十块钱给你,真就算是个乌龟,好不好?”说得他老婆也笑了,只得答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