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声

  督帅听他说得这么郑重,倒要请教,先看那篇序文,就有若干新名词。
  督帅甚为动气,忖道:“这样不通的人,如何懂得汽机,这不是胡闹么!”说到这话,若是别人,一定不看了。幸亏他却有一种脾气,翻开了一部书,总要看到底的;说不得再翻下去,第一篇就是考证那汽机的来源。樊督帅是最喜考据之学的,见他说得那般清楚,虽罗列的都是外国人名字,没见过的,却还觉得有趣,不免略短取长,不去苛求他那些新名词了。再翻一页,绝精工的一张五彩图,却都是汽机中的事件,樊帅大惊,暗道:“这人果然懂得汽机,这是一个维新大豪杰了,我如何当面错过?幸亏何濬甫提醒了我,这位先生定须留他下来办事才好!”再看他后面讲那汽机的做法用法,头头是道,语语内行。樊帅诚心拜服,连忙叫人请了何濬甫来,指给他看,道:“像这般切用的著述,方不是灾及枣梨。幸你称扬一番,我才留心观看;不然,这书变成个沧海遗珠了!”何濬甫当下大喜,趁势进言道:“大帅既然赏识他,为什么不叫他进来试试呢?”樊帅道:“我正有此意,烦你代我致意,我实在没工夫去拜他,请他搬进来往,我好随时请教。”濬甫唯唯退出,连夜赶到浩三住的客栈里。谁知浩三踪影全无,问及伙计,伙计道:“昨天一早渡江去了。”濬甫道:“甚时回来?”伙计道:“不知道,他没有说。”濬甫道:“制台要请他见,他回来时,千万合他说先来见我便了。”随手在怀里取出名片一张,交给客栈伙计,自己回去复命不提。
  再说刘浩三上了这部汽机述略的书,以为樊督帅必然重用自己的,谁知一候几日,信息杳然,不免灰心,想起汉阳铁厂里一位旧同学来,趁着没事,便去合他谈谈。这早雇了一只小划子渡江过去,幸喜风平浪静,船至中心,看那汉江浩森,两岸遥峙的:一边是黄鹤楼,俯瞰潮流;一边是晴川阁,下临清渚;果然风景不凡。一会儿,船到汉阳。上岸不远,却已到了铁厂,找着文案处的鲁仲鱼。两人久别相逢,说不尽的别来况味。饭后,仲鱼又同他晴川阁、伯牙台游了一趟,回厂时天已不早,仲鱼留他暂住一宵再走。浩三本没甚事,也就应允了。他住过一宿,这时天气虽然深秋,却是热如炎夏,只一夜起了东北风,天气骤凉,纤纤的又下了几阵雨。接着,又是大风撼水,江波汹涌,没一只船敢渡。仲鱼起来对浩三道:“这是静江风,今天渡不得江。”浩三道:“我终须过去,下半天看风色吧。”仲鱼道:“只怕渡不过去。”到得傍晚,果然那风越刮越厉害。浩三只得又住一宿。如此者风雨连天,一连五日不息。浩三在汉阳住了五日,第六日方始放睛。
  浩三渡江径回客栈,伙计把名片送上,述了何濬甫的来意。浩三大喜,就叫了一顶轿子,抬入督署文案处,打听何濬甫,谁知他跟着督帅大阅去了。浩三大失所望,只得住在客栈里静候。看看川资将罄,有些住不下去的光景,幸亏栈主人知道他合制台文案相好,又有制台请他进去的话,是个有来历的人,不来问他催讨房金饭费。浩三也因川资不敷,只得等候濬甫回来,再作计较。
  看看九月已过,十月又来,制台未见回辕,身边川资实已告竭,只得寄一函书,去向仲鱼借款。谁知铁厂文案,出息不多,仲鱼也是为难,没法只借给他三块洋钱。栈主人见浩三穷到如此,那制台请他进去的话,不知是真是假,便有些不相信了,开一张条子,特来算帐。客栈虽小,价钱倒是很大,每天二百四十文,连吃饭在内,统算住了二十九天,一共六吊九百六十个钱。浩三道:“我旅费艰难,打算合朋友借钱。我这朋友,跟着制台阅边去了,等他回来,便可借钱还你。”栈主人道:“客官既然出门,为什么不多预备些川资?小店是等着开销的,那见房饭钱好拖欠的么?这是血本换来的。”浩三道:“我也知道不可拖欠,只是暂缓几天,如数奉还,下不为例便了。”栈主人不答应,多少总须付些;不然是不开饭的了。浩三没法,只得把仲鱼那里借来的三块钱,给了他两块。栈主人还嫌不够,说道:“十天之内,客官的房饭钱要不还清,小店不便再留了。被别位客人知道了,大家拖欠起来,连小店的买卖,也做不成了!”浩三受了他一阵逼迫,自己理屈,没得话讲,送他出去,兀自愁虑,忖道:“十天内制台倘不回辕,我怎么得了!”又转念道:“我再去找仲鱼吧。”踌躇一回,觉得不妥,暗道:“只好把单夹衣服当来使用的了。”次日,见汉报上载着樊制台调署两江。浩三大惊,没奈何再到督辕打听去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四回 工师流寓出怨言 舆夫惑人用巧计
  却说刘浩三见汉报上登明,樊制台调署两江总督,十分惊疑,只得向督辕打听。走到半路,只见一派仪从,簇拥着制台回辕,心下大喜,忖道:“做总督的人,果然威武,怪不得人都说是出京小天子。这样看来,我国虽说是专制国,却也暗合了贵族政体。只那做官的生成一种奴隶性质,融合着专制手段,所以把事都弄坏了。”一路忖度,慢慢的看着制台进了辕门,又停留一回,然后身边掏出名片,求把门的替回要见文案何大老爷。把门的道:“何大老爷跟大人阅边去了,如今虽说回来,还没上岸哩。再者,他即便上岸,也还有许多公事,怕没工夫会你吧。”浩三被他回了个绝,分明瞧不起自己,急得红涨了脸,又不敢发作,忍气问道:“他几时得空会我呢?”那门上道:“你自找他去,我那里知道。”浩三愈加没趣,只得蜇回寓处。栈主人见他丧气而回,知道事情不妙,又来催逼房金。浩三道:“再迟几天,我便给你算清。”栈主人道:“你说制台回来了,便有法想,如今不是制台回来了么?你为何不去找他?”浩三道:“制台虽是回来,他还有许多公事,我去找那文案上的何大老爷,他还没上岸哩。”栈主人道:“你到衙门里去找何大老爷,那里找得到他呢?除非你认得文案处的路,一直走进去,碰着他自己的管家,还可指望见面。你要在把门的那里打听他,万世也见不着。你想,制台衙门把门的,何等势利?见你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,还肯替你通报么?外面的世道,都是如此!客人,你出来得也太冒失了!”浩三被他奚落一场,气得顿口无言,半晌道:“我倒请教你,像我这样,是永远见不着何大老爷的了?只怕他来找我,也未可知。”栈主人道:“那看你们的交情。据我看来,只怕未必。”浩三不答。栈主人讨不到房金,咕哝着自去。
  浩三一等三天,不见濬甫来找他,这才真个着急。是晚左思右想,一夜没睡。不料人急计生,忽然想出一条妙计,暗道:“这法子用了还不灵验,只好讨饭回家去的了!”当时披衣起身,写了一封信,改来改去,好容易写完了,去找栈主人,要他想法叫人送进去。栈主人为着房金,不能不关切,就派了一个精细的伙计,代他送进制台衙门。果然,这封信比龙虎山张天师画的召将符还灵。当日晚间,濬甫亲自到栈,合浩三见面。浩三道:“我被这位樊制军累得好苦。他说用不着我,我倒也别处托钵去了。他又把我留下,又不见面,又不派我件事儿,弄得我一候几个月,天是冷下来了,衣履不备,瑟缩难过;栈房里欠下许多钱,天天催逼。我在外洋时,也没受过这么一天的苦。你若不救我一救,我是要填沟壑的了!”濬甫笑道:“浩三先生,岂是饿死的人呢,且请放心!我自从把你的本领合云帅细说一番,他何等仰慕,何等契重;原要请你搬进幕中,偏偏又为着阅边耽搁下来,及至回来,又奉署理两江的上谕。云帅本来注意两江,要去整顿一番,那里的财政宽余,大可开几个制造工厂,请教浩三先生的事多着哩!只是目前公事,犹如蝟毛一般,不但他没工夫理论到你,连我也没工夫去谈你这桩事。如今我带了一百块洋钱在这里,算我借给你的。你开发了房金,就到南京去候着吧,云帅大约他三五日内,就要赶赴南京的。”浩三道:“我也不来上当了,既然蒙你慨惜百元,我有了盘缠,就到上海去。我还有几个旧朋友,去找着他们,怕没事干?不希罕这腐败官场的事,宁可做外国人的奴隶吧!”濬甫道:“也难怪你牢骚,像你这种本事,自该到处争迎;奈中国官商,不喜办什么公司工厂,还只云帅有点儿意思;要是别的督抚,只怕理也不来理你。”浩三道:“我原知道。我深悔到外洋去学什么汽机工艺,倒不如学了法律政治,还有做官的指望哩。但是中国不讲究工艺,商界上一年不如一年,将来民穷财尽,势必至大家做外国人的奴隶牛马。你想商人赚那几个钱,都是赚本国人的,不过贩运罢了,怎及得来人家工业发达,制造品多,工商互相为用呢?难道中国的官商就悟不到,不肯望大处算什么?”濬甫道:“不是悟不到,只为中国人的性质,是自己顾自己的。官商有现成的钱赚,且赚了再说;倘然大张旗鼓,兴什么工业,开什么工厂,弄得不好,倒折了本,不是两下没利么?”浩三道:“合众开办,断然有利;不但自己有利,而且全国受了利益。不过利益迟些,他们没耐性等待罢了!至于那些自己顾自己的,总是他的性质,习惯使然。只盼社会改良,这种性质,自然会大家变换的。譬如国家奖工艺,或是优与出身,或是给凭专利,自然学的人多了,就不患没人精工艺;既有人精了工艺,自然制造出新奇品物,大家争胜,外洋人都来采办起来。工人也值钱了,商人也比从前赚得多了,海军也有饷了,兵船也好造了,在地球上,也要算是强国的了!如今把新政的根源,倒置之脑后,不十分讲求,使得吗?不论别的,单是轮船上驾驶的人,尚须请教外人,难道中国人没人能驾驶么?只为他既是中国人,人都不信他,怕闹出乱子来,那就坏了大事的。为什么他们外国人,初创轮船之时,敢冒险驶出大洋,这岂是顽的么?一般也出过乱子,他们不怕,这是什么道理?即如气球初创的时节,坐了上去,死的人也不少;然而外国人还到政府去请,定要上去。政府答应了,他便再上去,视死如归。中国人见了这种奇险的事,还了得吗!我说轮船上驾驶的事,早该叫人学习,考验他的本事,要能下得去,便可叫他驾驶。这也是商务中第一件要事。总之,要变通都变,要学人家,通都学人家。最怕不三不四,抓到了些人家的皮毛,就算是维新了!我这话并不是愤激之谈,总算又上了一个条陈,你得空合云帅谈谈,看他意下如何?”濬甫道:“你的话句句都切事理,我也没得驳回,还望你到南京走一趟,有机会,总合你留心便了。”言下,就叫跟班把洋钱拿来。跟班的便把两封五十块洋钱送上。浩三接了道谢,又道:“我在上海耽搁一两个月,再来找你。”濬甫答应了,急忙辞别,仍回督署办公事不提。
  浩三送客回来,便叫栈主人算帐。一会儿,栈主人把帐开好,上楼来、道:“刘先生,我们失敬了!我原知道刘先生是有来历的,论理不该催讨房钱。只因敝栈连年赔本,实在支持不住,只指望来往的客人多,可以撑得住这个局面。如今人少了,实在不够开销,因此长了价。刘先生休得见怪!”浩三接帐在手细看,原来比往时多开了二十文一天。浩三笑道:“有限的事,我也不值得合你计较。只是以后遇着贫苦的客人,少挖苦几句,我也见情的了!”栈主人满面通红,接了钱自去。浩三从容收拾行李。当日可巧有江宽下水船开。浩三上了轮船,四面一望,江水浩淼,不觉添出许多感慨,忖道:“这番要不是何濬甫救我的急,几乎流落武昌,世上的事,真险不过!我们中国人,处的恐惧时代,没什么本事可恃的!”
  次日,船正开驶,浩三就到顶篷上看那江景,又看一回机器;自己知道造法,也不觉其奇。不到两日,船泊九江,浩三忖道:“我除却栈房开销,所存不过六七十元,那里能在上海去久住呢?莫如先到家乡,还有法想。”主意已定,便把行李交代接客的人,上岸住了三元栈。次日,趁着小火轮船回到南昌。
  原来浩三只一位夫人,一个儿子还小,才八岁呢。幸亏有个表兄替他代理家务,田地不多,只数十亩,刚够家中吃用。浩三出洋多年,一直没回家乡。他妻子只当他是死了,也不去管他,过自己的安稳日子。这天浩三回家,他妻子几乎不认得他了。浩三却还认得妻子,说明来历,自然夫妻总有感情。他妻杨氏,见丈夫身上穿的那件茧丝绸的棉袍子,倒有了三五个补钉,知道他不得意,便道:“你出去的时节,我怎么劝过你来?你只不听,要去学什么本事。如今呢,你本事学成没有?”浩三道:“本事是学成了,只少几个知己的贵人扶助。”杨氏道:“嗅!有了本事,原也要贵人抉助的么?你忘记了从前的话,不是说不肯求人,自己要有本事吃饭吗?”浩三道:“我千辛万苦,好容易到得家中,我们各事休提,且待我舒息脑筋,再图别事吧。”杨氏笑道:“我晓得你厌听我的话,七八年不回家,自然该休息休息。咳!要不出洋,过过舒服日子,不更好么!”浩三叹口气道:“中国人的意见,都合你一般,所以没得振兴的日子。只图自己安逸,那管世事艰难,弄到后来,不是同归于尽吗?”杨氏道:“你有多大本事,管得到世上的事!准不是图自己安逸?你想,半步街的童伯伯,不是夏布庄上的伙计么?他趁着管帐先生糊涂,赚着一注钱,如今捐了什么从九品,到安徽去候补;听说分道到了芜湖,当什么洋务差使,一年倒有二三千银子。他嫂子满头珠翠,身上穿的灰鼠皮袄,湖绉面子。找出门也没这样体面的衣服。她只把来家常穿着。童怕伯有什么本事?只不过夏布店里的伙计罢了,也会发财。他前天来接家眷去,一只满江红的船,小火轮船拖着,挂着旗子,敲锣开船,好不威风!你呢?出门这几年,穿件破棉袍子回来。我只道你没本事,原来是已学成本事的,尚然如此!你要晓得,中国人是不靠本事吃饭的吗?比不得外国人,你应该有些后悔了!”说得浩三气又不是,笑又不是,哭又无谓,只得长叹一声,道:“我错了,我错了!人家的本事,是在场面上的;我的本事是在肚子里的。他能赚东家的钱,能捐官,能已结上司,就是他的本事;我这本事不同,却要实实在在的干去,赚几文呆进项。有人用我,也能赚几千银子一年;没人用我,只好怨命,一文钱都赚不到的,带累了你受苦。罢了,罢了!好在家里还有几十亩田,料来够你一世吃着,你只算没有我这个丈夫,也要过日子哩!”杨氏噗哧一声的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