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声

  看看厂房将要造好,伯廉天天在那里监工。伯正也有时来看,见伯廉常在那里,就很放心。
  一天,伯廉正合工头议论那堵墙头不好,那个窗子不对,指手划脚的要叫他改造,可巧伯正同着一位东洋人坐了马车来此看厂。伯廉合工头接见,伯廉又合东洋人通问姓名,才知这东洋人名井上次郎,在中国多年,一口北京话。伯廉道:“我们这厂基址坏了,只怕机器压上去,吃不住吧?”井上次郎周围巡视一遍,对伯正道:“果然基址不好。外洋造厂房,总要石头砌成基址,不然,用砖实筑也好。如今是虚筑的,如何使得!再者,厂房怕的是火烛,故用木料愈少愈佳,如今木料用得甚多,将来必有后患。”伯正对伯廉道:“井上先生说的一些不错,我们都是外行哩。”伯廉道:“晚生也略知一二,只是这基址是桐山在此打好的,木头也是他办来的;木料太多,众工人只得照他的法子造。我正在这里踌躇,觉得通风透光之外,还有许多不妥。外国厂房,都用砖砌作弓弯式,用铁做梁柱架着;至于门窗也是用铁做的,通风透光,也比这厂好得多。不知从前这图,是谁画的,有些外行;及至造成,晚生才看得出他种种弊病。”并上次郎道:“伯廉先生讲的一些不错。”伯正见东洋人尚且佩服他,便着实信托伯廉。当时看完了厂,约伯廉合井上次郎去吃番菜,商量改造的法子。伯廉道:“谈何容易,这一改造,又是几万银子费掉了。”伯正道:“那是没法的,多花几文,省得将来坍台。”伯廉大喜,自然开了一大篇花帐,沾润了不少。
  再说张老四到过茶栈几次,总不见钱伯廉在栈,很觉诧异,只得去问周仲和。这时仲和的绸缎店倒下帐来,亏空了几万银子,连门都封钉了,他早把家眷搬回,自己逃走了,不知去向。张老四没法,又去找范慕蠡,慕蠡却在家里碰和。有四位扬帮里的朋友,都在那里。张四见人多不便细谈,好容易候他们碰完了和,拉慕蠡到里间屋里烟榻上,问他见伯廉没有。慕蠡道:“前月里他来过一次,闲谈一会就走了。我听说他买卖折本,开的甚么天新茶叶店倒了,你没吃亏么?”老四道:“天新是不相干的。我栈里买卖,远不如前,他又时常不到。他那存放的款子,早经提完的了,我所以要访着他,问个下落。他要不愿就时,我好另外请人。谁知找到他两处家里,都说不知,出去了多天,还没回家哩。我又找到周仲和家,谁知仲和也亏了本,逃走他方,店面的门都封钉了。你说上海的事靠得住靠不住,可怕不可怕!一般场面上的人,闹得坍了台,便给脚底你看哩!”慕蠡道:“我们从前做茧子的时候,我只以为钱伯廉很不大方,周仲和倒是个朋友。谁知伯廉倒帐,还不至于拿钱赎身;仲和倒把这上海码头卖掉了。世上的事,真是论不定的。但你要找伯廉,也非难事,只叫人在陆姗姗那里打听;他既前情未绝,总要去走走的。”
  老四点头要走,慕蠡约他吃一品香。老四横竖没事,就陪他同去。到得一品香时,第一号房间己被人占去了,只得占了第二号。老四听得隔壁喧呼嘻笑之声,偶然踱出张望,只见钱伯廉坐了主位,旁边坐的一班人,一个也不认得,都是极时路的衣履。局早到了。伯廉瞥眼见他,故意别转了身子。老四也不便招呼,叫恃者过来,问他们那一班是甚么样的人物,侍者道:“听得马夫说,都是承办织绸北厂的工头。”老四记在肚里,吃过番菜各散。次日便去拜李伯正。伯正接见老四。老四问起钱伯廉来,伯正道:“他正在这里替我办北厂造屋的事哩,果然是个有本领的人,连东洋人都很佩服他!”老四听了顿口无言,只得作别。找到北厂,伯廉却不在家,出门办料去了。
  次日伯廉一早赶到老四那里。老四大喜接见。伯廉道:“我实在对不住你!我连年折本,撑不下去,只得靠着那位财东,指望恢复旧业。茶栈里的事,我原不能兼顾,请你另请高明吧。帐是我都结算好了的,只为一见伯正观察,他就派了我这个事。我一直忙到如今,所以没来面辞,还望你恕罪则个!”老四听他说得婉转,要责备他,也不能了。当下同到栈里,伯廉把帐目银钱,一一交代清楚。老四见他来去分明,倒很佩服。
  伯廉交代好了帐目,便去拜范慕蠡。慕蠡道:“伯翁,你到那里去的?
  老四到处找你,几乎要登告白贴招子。”伯廉道:“休得取笑!我是被伯正观察硬拉着办织绸北厂的工程。”慕蠡喜道:“你替他办事甚好,只不知薪水怎样?”伯廉道:“慕翁是知道兄弟的脾气,不在钱上面计较的。伯正观察,也就为这点器重我。他被陆桐山闹得慌了,连工匠的钱都要扣个八折,因此把他登时撤了,见委下来,我只得替他帮忙。但是对不住张四先生,他找我两次,都没遇着,今天特地拜他,已把帐目交代清楚了。”慕蠡道:“原来如此。伯翁办事,果然来去分明。”伯廉道:“岂敢,弟是一向这个脾气。”慕蠢又把周仲和的事告知了他。伯廉跌足道:“唉!他怎么不合我们斟酌斟酌?我倒受过他的好处,可惜他急难之时,我不能救他,他也不该合我疏远到这步田地。”慕蠡听他说得这样慷慨诚挚,忖道:“伯廉原来是个好人,我一向失敬了。”当下不免合伯廉谈起心上话来,访问伯正所办的两厂一公司,甚么时候可以开办。伯廉道:“伯正观察办的事,没一件不文明。即如这个织绸北厂房子,造得略差些,他就约了东洋人来看,幸亏当初图样不是我经手打的;况且我去时,基址已经筑就了,然而难怪东洋人说不好。据弟的愚见看来,也不合式。因此合他讨论一番,难得东洋人也合我意见相同,如今是还要改造哩,慕翁试想:他单造这座厂房,还须半年多,那两厂一公司,不知甚时开办哩。如今议也议不到这事。他却主意好,除非不做事;做了便须根牢固实,再不肯将就些儿。我看这人的商务,将来总要发达的。”慕蠡着急道:“我十万银子的股本,早经交出,他那两厂一公司,不办是何原故?我要去提银子来,做别的买卖了。我虽然银子多,也犯不得搁在他那里,银钱搁呆了,是商家最忌的一件事。我们就此同去会他吧!”伯廉听他说到这话,吓得汗流浃背,连忙作揖求他道:“慕翁,总是小弟多嘴,你千万不要对他提起是我说的!他两厂一公司,开办的迟早,弟如何得知,只不过以理度之罢了;或者那两厂一公司,开办在前,南北织绸厂开办在后,也未可知。慕翁去这么合他一说,他只当是弟乱放谣言。宾东之间,闹出意见,还使得吗?”说罢,又作一揖,慕蠡暗自好笑,忙道:“伯翁,不必着急,既然如此,我就不说是你的话便了。”伯廉道:“也还未妥,待弟去探个确实信息,再来告知慕翁。如果一时不办,听凭慕翁怎样吧。”慕蠡笑道:“你不放他的谣言,就做我的奸细,我一古脑儿告诉了他,看你吃得住吃不住?趁早把赚他的银子,分给我一半,万事全休;不然,我是要出首去了。”伯廉道:“慕翁倒会取笑,可怜我在他那里,自早至晚,没一刻休息。每月的薪水,只五十两银子,还不如在茶栈里,有些分红,不止此数哩。”慕蠡道:“我合你说顽话,你就这么着急,真个在乎你分那几两银子么?”伯廉也笑道:“我倒情愿孝敬,只是川条钓白条,仔细你的银子,都被我钓了来。”慕蠡道:“只怕未必。我不比李伯正的银子该得多。”伯廉辞别要行,慕蠡留他吃饭。伯廉道:“我还要办料去,昨已议定价钱,今天要去付银。”说罢,匆匆去了。慕蠡忖道:“看不出这钱伯廉办事,比从前越发勤恳了。他那脸上的烟气,也退了好些,莫非戒了烟么?”转念道:“不好!我偌大的股本,放在伯正那里,他那厂合公司,是一时不见得开办的,我还是去提了回来。前天捐客章大炘,还有一注外国铁,劝我收买,我为的没得余款,只得罢手。铁现在那里,我何不去提这银子来买下他的。”想定主意,就叫套车。
  慕蠡穿一件织金面子的貂皮袍子,缎面的白狐马褂,带了两个金刚钻的戒指,一支翡翠玉的雪茄烟嘴,装上极品的雪茄烟。马车拉到虹口。慕蠡是不用通报的,把马车一直拉到伯正的三间花厅前。车夫开门,慕蠡下了车,直到花厅上坐了。自有人进去通报。一会儿,伯正出来,穿件罗纹绸的丝绵袍子,貂皮马褂,口衔一支长竿烟袋。二人叙坐。慕蠡道:“兄弟是有半个月不来了,大哥一向好?”伯正未及答言,门丁来报道:“玻璃工师来见。”伯正吩咐道:“请在洋客厅里坐吧。”慕蠡也要请教,伯正便合他同去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三回 说艺事偏惊富家子 制手机因上制军书
  却说范慕蠡跟着李伯正踱到洋客厅上,只见两个西洋人,同了一个翻译,坐在那里;见怕正进来脱去帽子,合他拉手。伯正对翻译指着慕蠡道:“这是股东范慕蠡先生。”翻译合那两个外国人咭咕了几句,那外国人也就合慕蠡拉手。谁知他的力量大,拉着慕蠡的一只嫩手,隐隐生痛。慕蠡问起翻译,才知两位都是英国人。翻译替他述了姓名,那四五个音的名字,慕蠡那里记得清楚。只记得一个有胡子的外国人,一个没有胡子的外国人便了。
  那有胡子的外国人,在衣服袋里,摸出一张洋纸的图,指给伯正看。上面乌溜溜的,圆浑浑的,翻译道:“是熔料的锅炉。”余外还有平面的桌子,还有成范的模子。最奇的是一个高大汉子,拿着一支喇叭似的,在那里吹喇叭。口上一个图形的物事,就像电气灯的灯头。慕蠡不解,请问翻译,翻译道:“这就是吹的玻璃。”慕蠡道:“玻璃是吹成的么?”翻译又合外国人咕咕一阵,然后说是玻璃质料,熔化过后,便如糖质一般,软而粘的。他们的吹法是用一支管子,吸取了这锅里的料,把口对着那管尽吹,管端就结一个泡,合电气灯头似的,滚在桌面上,再把这泡放在模内,就成了瓶杯各种器具。如今有人得了甚么新法,可以不用口吹?这旧法是都要口吹的。慕蠡这才恍然大悟。那有胡子的外国人,又合翻译咭咕一回,翻译对伯正道:“这锅是必要用他们外国的锅。他们制成的锅,极有讲究,是用最净的火泥,不叫夹杂甚么石灰硫铁的质料,把这泥加上了水,调和起来,叫它变成软性;然后把磨成细粉的旧锅泥,搀和调匀,滚成个个小团,造锅工匠用手,把这小团一一的连合起来,造成这锅,不叫它有蜂窠的孔。万一空气关入其中,只怕受了炉火的大热气,那锅就要涨裂了。锅成之后,须待数月,等它自干,干后方可用得。临用时移锅至倒焰炉内,渐加热度,看那锅见了红色,便赶忙移至化玻璃炉内;再等若干时,已受了大热,这才把废玻璃料中极细的撒在锅底上,作为釉之用。凡锅摆在炉内,四围都是火焰排列,其热自然大了,只为烧玻璃需大热,热度不起,那玻璃料是化不了的。”
  伯正、慕蠡听他这篇名论,自然佩服。伯正又问道:“这玻璃的原质,到底是甚么?”翻译传话道:“造玻璃的原质,其名叫做矽矿产,里有那种火石、石英、水晶砂,大半是矽结成的。我们要造玻璃,把这几种质加上土质或金类质,都可造成得成玻璃。但须经过大热,等它熔化,又须在那熔化的质内,提出极净的料,冷透了,便凝结了。其质透明,这就是块玻璃,说来也甚容易的。”外国人又道:“你们中国出砂的地方很有,这玻璃的料子,不消采自外洋,只制法须我们指点罢了。”伯正又问道:“这玻璃初造,究竟始于何国?”外国人又合翻译咭咕一回,答道:“造玻璃是件极巧妙的事,为甚么呢?那玻璃的质料是暗的,及至造成,变为明质,就如金钢石一般。金钢石是光明的物事,那原质是炭质所成,却甚暗的。造玻璃的法子,自古有之,相传古时地中海,有一只碱船,泊在那里,因为船上不好煮饭,他们就拣岸上一块砂地,打算埋锅煮饭,只因没得砖石,支架锅子,他就在船上,取了几块碱,把来支锅。谁知碱合砂,受了一番大热,熔成一块儿,船上人吃过了饭,见地上透明的物事,取出来看,倒很有趣的,带了回去,给人看见。问起来由,就有人想法办理,果然成了一种玻璃。这就是造玻璃之始。大约腓尼基人,得这法子很早。他能造有颜色的玻璃。埃及国人,也能造玻璃。我们古时人有到过埃及国的,得着大玻璃球一个,上面刻着字;有人认得埃及文的,据说还是三千年前头的东西呢。埃及国人又把玻璃造成棺材,又把玻璃做砖,有各种花纹,都有人见过的;还有那罗马国人,二千年前已知造玻璃的法子;他造的器具碎块,有人在地底发出,知是二千年前头的东西哩。”
  伯正闻所未闻,慕蠡也广了识见,送出外国人。慕蠡又问伯正两厂一公司何时开办,伯正道:“明年秋天,总可出货。”慕蠡大喜。伯正又约他同到织绸北厂,看那工程,果然浩大。伯廉接见,畅谈而别。
  慕蠡回到铁厂,仔细思量,他们外国人,何以那般精明,能创出无数法子;我们连造玻璃的法子都不知道,定要请教他们呢?正在胡思乱想,门上人来报道:“外面有一位江西刘浩三要见。”慕蠡一时想不起是谁,问道:“他有名片没有?”门上人道:“他没有名片,说是合少爷江宽轮船上认得的。”慕蠡想了半天,道:“呀!是他么?请吧!”
  原来这刘浩三是江西南昌府人,也是个秀才出身,读得一口好西文。在外国工业学校,学习过三年的。自己造过一部织布手机,只因中国没人讲究此道,也没拿出来问世。浩三回到中国,先到北京,拜见几位当道名公,都很赏识他。只是没甚机会安置,只得出京。听说湖广总督樊云泉督帅讲究制造,他便著了一部汽机述略,托人呈上去。樊督帅撩过一边,并没细看。浩三朋友何濬甫,是樊督帅的慕府,趁空请示,说:“刘某著的汽机述略,究竟怎样,好不好呢?”督帅道:“这班无业游民,夤缘出了洋,就把大言来欺世。汽机的事,千头万绪,岂是一本述略包括得来!看其书名,己是外行,不须再细看他的书了。”幕友道:“大帅不要看轻了他,他本来很有点文名的,后来进了船政局学堂,学成英、法两国语言,这才出洋,进了工业学校。学过三年,卒业回来,自己懂得制机的法子。他家里就有一部手织机车,是晚生亲眼见的。他那机车制得很灵巧,省了许多人力。他著这部汽机述略,必不是甚么汽机必览这些书可以相提并论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