巧冤家

  “天下虽大,知心朋友除贵保一人之外,犹难再得一个。同心 之人,谈何容易。只管从叔父之命,往走一遭。亦不过信步观场,稍散郁滞耳 。”出店而去。
  建良与贵保说道 :“据朱能所说之论知,他今日去观抛球 容或有之,想招此婚恐未必 。”
  正在谈论之间,忽见朱能回到店中。建良、贵保问其许久不回,得毋彩楼招赘不成?朱能见问,遂将彩楼观场之事,从头说出。
  原来朱能是日从早出门而去,随着众人直到相府门前。只见人山人海,塞遍通衢,真个连衽成帷,举袂成幕。但见彩楼搭得十分华美,楼下坐了数十个相府家人,个个锦帽皂袍,手执长棍藤鞭,在此弹压。
  到了午时,相国小姐簇拥着十数个丫环、仆妇,登上彩楼,摆齐香案,祷告天地、月老。站起身来,旁有丫环捧过绣球。
  楼下有个老家人,手执告示牌,高声向众宣道 :“太师有 示,今日小姐抛球择配。你等少年未定亲者,站立楼下,待小姐抛球掷中,招他为婿,不论贫富仕宦。惟有仆隶优卒、道士僧人,及已婚者,俱不许乱进。倘球掷中此人,不许别人恃强争夺。如违,从重究治 。”
  众人闻谕,即挤身楼下。惟有朱能从远处站立,看众人待掷球,只见众人个个仰面争看。
  小姐将绣球高抛半空中,有值日功曹送一阵轻风,把绣球远远送到朱能头上,落将下来,跌在朱能膊肩。朱能用手一摸,众人正欲争夺,被张府家人喝住,各人纷纷散去。小姐同丫环仆妇下楼去了。
  张府家人簇拥朱能入见。早有家人先入报喜。张居正与各官、堵亲友俱在厅前,闻报大喜,请朱能入见。朱能入厅先谒张居正,后与各官见礼。礼毕,站立。张居正赐坐,问及乡贯、姓名、家世、父母。
  朱能道 :“晚生系顺天新科经魁朱能,湖广人氏,家父百 容,母杜氏。现寓羊肉街李家酒楼。今闻大师彩楼择婿,晚生偶尔观场,却被彩球误中 。”
  张居正道 :“殿元公今日彩球掷中,与小女正是天缘,怎 好说个误字?”
  朱能道 :“某初进步书生,怎敢做相门之婿?一则恐辱没 太师;二则无父母之命,无媒妁之言;三则某有大事羁身。婚姻之事,禀过父母,然后才定。晚生就此告退 。” 张居正道 :“少年登科,他日前程定然远大,若谓有事羁 身,我想婚姻乃人道之始,事之大者,还更有大得过此么?至谓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乃大礼所在,自不待言。一面修书禀请父命,一面差媒备行小礼。今秋闱在即,更望大魁天下,然后荣谐花烛。难道绣球一掷,就草草成亲,与戏场一般么?”
  朱能见相爷谈吐镇定从容,不甚逼迫,遂放下心肠,不好当面峻拒。遂讲几句谦词套话,然后起身告别而去。
  去到店中,见建良、贵保相问,遂把这段情由说出。又对贵保道 :“愚兄随众观场,不意彩球掷中。贤弟平日精通易理, 烦与愚兄卜一婚姻之卦何如?”贵保排成一卦,说道:“此卦大吉之兆,扳仇尽在此举 。”朱能接了彩球,欲想报仇,不知 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


第十七回 黄贵保金殿对策 神宗皇御案考才

  却说神宗皇帝自见贵保之后,心中喜他少年博学高才,想格外封赏于他。然心已定,是日坐朝,群臣朝罢,皇帝宣谕,纶音道 :“朕昨日微行观看景色,到羊肉街李家酒楼,见一幼 年书生,十分博学高才,朕意欲宣他上殿,待卿等面试。如果真才实学,将以不次封他。卿等以为何如?”
  众臣未及裁答,旁有丞相张居正出班奏道 :“既有高才, 即当选用,业经万岁圣鉴,何用臣等面试。但不知此生姓名籍贯,在处可有戚属否?”神宗道:“此人姓黄名贵保,本籍湖广,迁居襄阳,现寓李家酒楼。就命兵部尚书何维柏,明日带他上殿,待朕再试,将他选用 。”
  维柏领旨谢恩,退朝回府。用过早膳,即带了家人摆道直到羊肉街李家酒楼,命家人通报。贵保闻兵部尚书到来,不知何事,忙出迎接。维柏下轿,贵保上前打恭。维柏扶手问道:
  “此位就是黄贵保先生么?”贵保道:“不敢,小子就是黄贵 保 。”维柏见他容貌英俊,大喜,握手登楼与贵保重新见礼。 建良、朱能上前参拜,一齐坐下进茶。
  茶罢,维柏对贵保道 :“恭喜先生,福运到了。前日曾与 谁人饮酒联对?”贵保道:“同一朱先生饮酒。”维柏说道:
  “你道他是何等人?”贵保道:“实未曾问及 。”维柏道 :“ 算足下头等福命。前日与饮者。非比别人,乃当今万岁。万岁爱你才学,今早临朝,命我召你明日上殿,不次封赏,岂不可喜?”
  贵保闻言喜道 :“皆赖大人鸿福。”
  维柏即起身辞道 :“足下好早些收拾,顷刻进敝衙,明日 五更一同上朝陛见 。”贵保遵命,相送下楼,俟维柏上轿,打 恭相送,退入店中。建良、朱能旋与贵保贺喜。贵保回房收拾书籍、琴剑,谓朱能道 :“兄暂寓此,待我面圣后,再来相聚。 ”朱能道:“贤弟此番面圣,定必身荣。愚兄与你看守行囊,待弟实授何官,然后亲送到贵衙就是。倘得进身,祈为雪冤 。” 贵保道 :“这个自然。倘得侥幸,定必效力 。”
  俄顷,何府家人随带一轿到店,相请贵保。贵保辞了建良、朱能,上轿直到兵部衙门,参谒维柏。维柏下座见礼,茶罢,历问行藏。贵保从头细述,维柏十分嗟叹。相谈未久,晚筵早备,两人入席畅饮高谈。贵保对答风生,言辞博雅。维柏十分爱敬,说道 :“足下有此高才,明日天廷面圣,务须大展鸿才, 包管至尊不次擢用 。”贵保逊谢不当。席散,命家人引贵保入 书房安歇。
  到了五更,维柏命贵保换过新洁衣服,相随上朝,命贵保暂在朝门候旨听复。净鞭三响,朝臣鹄立,天子登极,群臣俯伏朝参。参毕,各归班肃立。神宗皇帝宣动纶音道 :“众卿有 何本章,当殿启奏 。”兵部何维柏出班奏道 :“奉旨召黄贵保,现在午门,请旨定夺 。”
  神宗大喜,即命侍臣宣他上殿。贵保闻召,膝行至金阶,舞蹈山呼,俯伏在地。神宗传谕道 :“朕曩晚微行遇卿,见卿 高才,欲破格擢用。今召卿到廷面试,尔其务展经纶 。”即御 笔亲拟题目,敕他对策三章。贵保领旨,跪在金阶,手不停书,顷刻写就三篇,交与内侍,进呈神宗皇帝御览。
  第一题:《拟汉王拜大将军后谕将相大臣》
  定天下之大乱者,必待天下之将才,有天下之将才,必当付之以天下之大任。今项羽背约毒民,堵侯王效尤,天下煽动,寡人欲安之而未能,虽良、平无所施其智。今丞相何言,治粟都尉信,国士无双,足当大任。故择日斋戒,设坛具礼,拜为大将。将责以覆楚下齐,平三秦、燕、赵、魏而一天下,如反手也。
  夫骏马逸群,孙阳乃识,国狗之,见猎乃噬。将相大臣毋少信,当思寡人所以为信。屈者,奉其教令以济乃公事。
  第二题:《拟汉高帝召故乡父老迁新丰诏》
  朕经营天下,不得常与父老游久矣。父老其无恙,朕常念之,而皇上之念父老尤甚。盖桑梓故田,非富贵所能易好,人有同情也。而谓父老能忘我皇上哉!
  然安土重迁,父老徒有室远之叹,朕甚悉焉。兹遣胡宽作新丰。田园室庐,悉如故里,以休我父老。庶乎肯来,以为我皇上欢,毋以畴昔恃酒谩骂薄朕而有遐心,俾朕不能养志也。有司其备安车以迎,毋若故乡子弟。
  第三题:《拟曹孟德下所司修弥衡墓教》
  处士弥正平,俊才兀优,非世所识,诚如父举,所谓一鹗也。孤非不能容之,第欲容之诸侯,使天下知有此不羁之才,且自裁其狂耳。黄袒小人,置之大缪,有负孤怀。兹闻其蓑葬荒洲,当今所司修治墓田,置守冢数家,毋滋宿莽。异日或过其下,孤将有只鸡头酒之奠,岂忍弃此冢中枯骨,而俾千金买骏,擅美于前哉。
  神宗皇帝览罢大喜,御笔加上圈批,赐与阁臣同阅,道:
  “卿等试看三篇,方知朕赏鉴不谬。科目中所取八股之士,哪 得有此古致华墨?俨然两汉古文一样,不独才希,班马兼之;字敌钟王,可称得做天朝人瑞了 。”众臣阅过,俱十分叹赏, 同奏道:“贵保天廷奇才,光辅陛下,伏乞格外褒封 。”不知 神宗准奏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

第十八回 施厚泽敕赐状元 雪深冤本奏叛逆

  诗曰:
  喜得身荣显,还思剪势奸。
  玉堂频起草,金阙奏天颜。
  话说神宗皇帝见群臣请封贵保,遂沉愁许久,对众臣说道:
  “本朝二百年来,俱依洪武旧制,以春秋两科场取士。今朕欲 破格褒封贵保,又恐坏祖宗成规,贻天下后世讥诮。卿等之意若何?”
  丞相张居正奏道 :“科场取士虽是国家旧规,但历考前朝, 亦有格外之典加。唐明皇之于李白,特赐翰林学士。臣看贵保之才不减李白,既为圣心所赏,又为廷臣所推,正当额外优封,以鼓励天下读书稽古之士。异日史臣载笔,应推陛下为圣明之君 。”
  神宗闻奏大喜,敕赐贵保状元及第,授翰林院修撰之职。
  旨下,内侍奉过冠带簪花,赐酒游街三日。黄贵保舞蹈谢恩。
  朝退,各朝臣向贵保道喜,贵保谦谢一番。
  何维柏命家人送贵保到翰林公署。有长班投手本拜迎。贵保入到本衙,各长班一一拜叩。未几,何维柏又命家人送铺盖什物、金银到署,贵保拜受。次早上朝,叩谢圣恩后,即坐轿向阁臣拜候。次向六部、三司及同馆前辈一一拜侯。即修书差长班到东昌李建中、刘承恩处问候报喜;又差人带书回家,报之父母。然后到羊肉街拜谢李建良,又叫朱能收拾行李辎重,到署居住,同享荣华。朱能与贵保日夕谈心。
  诸事已毕,明日游街。牌写着 :“钦赐状元。原籍湖广襄阳府,姓黄名贵保。父亲黄世荣,带绸绫上京贸易,两载未有音信。但有四方君子知其下落,到来报信,花红重赏 。”是晚, 将头牌之字抄了数张,粘在歇客行之街道。是日,黄世荣无事出街,看见报单。“原是找儿子得钦赐状元!明日在行门口等他相会 。”
  是日,贵保游到此处,一见父亲,连忙下轿上前相会。朱能在旁,上前叩见。在路不便细问,即同世荣回公馆,将铁威被害并钦赐状元之事一一尽说。世荣闻言,一悲一喜。悲的是女儿投江,喜得是儿子荣贵。又问朱能讼事若何?朱能把己身所历从头缕述。世荣闻言,十分嗟叹。
  贵保又问父亲生意若何,因何到此。世荣曰 :“为父出了 山东,在旅店病了月余才得痊愈,复遇足痛,又逗留十余日,是以迟到春初,才得到京。寓在西城张家店。到了月余,恰好货物脱清,只因候帐无事闲行,一来到各衙门打探朱贤侄可曾到京,恰好与吾儿相遇 。”吩咐朱能 :“可到西城张家店,与吾家人将存下之银并行李一总带来,公馆安歇 。” 光阴似箭,转眼又是秋闱。朱能考取武进士第三名。乃至殿试,朱能中了武状元。上朝谢恩,出门拜客,寄书回家,又寄书往刘承恩与李建中报喜。
  一日,贵保到朱能署中议事,忽报兵部尚书何维柏回拜。
  朱能出门接入,贵保上前见礼,三人坐下饮茶,茶罢,朱能便讲伸冤之事。何维柏道 :“我昨日已经将此事与张太师商量过 了 。”贵保便问 :“张太师有何主意?”维柏道:“太师说此事各位大人不宜动本,只宜朱大人先奏自己冤情,倘圣上怒不测,某与太师自有调停。朱大人即宜写本,明早入奏 。”朱能 称善。正欲留宴,维柏告辞,朱能相送出门而别,转入后堂再与贵保商议。贵保道 :“张太师主意甚高,吾兄遵行无碍,纵有不测,可对得天下后世 。”朱能遂留贵保过夜,灯下商量章 本,到五更一同上朝。
  神宗皇帝临朝,各官朝参已毕,朱能俯伏金阶奏道 :“微臣有冤本一道,上渎圣聪 。”神宗道 :“卿有何奏章,且平身站立 。”朱能遵旨。内侍将本章呈上御案,神宗再三披览,道: “据卿所奏,冤情如果属实,不独胡豹父子国法难容,即该地方官亦应分别议处;倘诬告国戚,擅奏大臣,卿家亦有不便。此事究竟详细如何,卿宜据实详奏 。”朱能遂将此事一一从头 直奏,言词剀切,声泪欲迸。
  神宗听罢,拍案叹道:“胁奸而致刺杀,毙证而辱平民。 居官者以贪墨为心,恃势者以淫虐自肆。功令奚在,国法奚存?该县固属可诛,该抚尤殊可杀。通省官吏只有一个何象峰守正不阿。胡豹如此横行,目中岂有君长。即当召回质讯,按律严办。”
  张居正出班奏道 :“臣闻镇国公不特居乡肆作威福,且素蓄不臣之心。陛下宜早提防,毋使祸延滋蔓 。” 神宗闻奏吃惊道 :“此事卿何处得闻?若果如此,便是国家大患了。卿若有所见闻,不妨直奏,朕断不见罪 。” 张居正道 :“此事问兵部何维柏,及钦赐状元黄贵保二人便知 。”神宗便问二臣道 :“二卿可把胡豹反迹据情直奏。如果得实,朕自有赏 。”
  何维柏奏道 :“镇国公反迹臣实未知,但臣弟何象峰现任 襄阳府,有书到臣,言及此事 。”神宗道 :“书在何处,呈上朕观 。”维柏即在靴中取出此书呈上。神宗一看,下住摇头。 贵保随奏道 :“镇国公有一外甥唐玉龙,在大雁山为寇, 因往胡府祝寿,中途与人打架,臣父见他说出欲与胡豹父子合兵造反。况臣在家稔闻他私造军器,阴养死士。据此数款,反迹显然,请万岁定夺 。”
  神宗听罢,便问群臣道 :“卿等公论若何?” 张居正奏道 :“以肃愚见,宜命钦差齐旨一道,召他父子 回京,交大臣会审,按法治罪。不知圣心若何?”神宗闻奏,点头道 :“是 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