巧冤家

  岂期旅邸,得遇朱兄。但朱兄盘费既空,难道坐视三冤不报?
  还有朱伯父监牢受苦,亦当设计昭伸 。”
  朱能叹曰 :“愚兄岂不知雪冤救父刻不容迟,但两手拮据, 焉能设策?惟有恨摧胸臆,泪流枕簟而已。他人岂能知耶?”
  贵保曰 :“不若相陪小弟到京,访着家君,自有资财相助,去 部衙控告,若何?”朱能曰:“贤弟金玉之论,自当听从,但某受刘恩公大恩,今日随他至此,岂忍半途相弃。不若贤弟逗留寓所,待事后来寻 。”
  承恩在旁止之曰 :“朱兄之言差矣。你大仇在身,老拙常 恨力薄不能相助昭雪。今遇黄相公携带,正宰机会可乘,安可为老拙而阻雪仇乎 !”朱能曰 :“报仇雪耻日夜在心,但病愦残躯得君再造,半途相弃,问心难安。是以宁愿先送恩公,后随弟驾 。”
  承恩曰 :“吾始视兄为豪杰,谁知兄乃是愚夫。古人有‘ 身受千金,恬不为报’,岂区区供养,辄劳悬怀。大大夫一遇知交,挚家相赠者有之,甚至头颅相赠者亦有之。老拙平生周急扶危,如朱兄者何止百十,总是事了心安,不留胸臆。遥忆以来何尝一一有报,亦何尝一一望报。朱兄今日拘拘于老拙谋者,乃一已之私恩,黄相公为朱兄谋者,实不共之大耻。急私恩而忘大耻,有志者不为。朱兄自顾为何如人?今日所处为何如事乎 !”一席话说得朱能降心敬服,贵保击节称扬。三人谈 论一番,俄而李恩相请归寝,贵保作别,回房安歇。
  次日,用过早膳,贵保邀请朱能同行。朱能只得辞了承恩。
  承恩解囊以三百金相贻,曰:“相聚已久,些须白物,充兄盘费。但大仇雪后,经过敝地,祈一相会,亦慰老夫之望 。”朱 能逊谢曰 :“久受隆恩,亦惭未报,复贻厚贶,何以克当。纵 恩公看,倘来者甚轻,小子受之有愧,倘大冤获雪,定必踵府相酬 。”说罢,把白金送回。承恩固辞不受,承恩曰 :“老拙主意已定,朱能勿作外人,些须白金,无劳固让 。”朱能因逊 谢不获,只得收下。承恩复谓贵保曰 :“黄相公他日身荣归里, 千万同朱兄屈临 。”贵保曰 :“异日乡旋,务必拜候 。”两下 道声 :“珍重 。”一齐作别。承恩自去。
  贵保与朱能、李恩三人就道,一路上赞叹承恩慷慨仗义,有古侠士之风。陆路问津,舟行泊水,同行有伴不觉逶迟。行了数日,已抵京城。一到羊肉胡同,李恩先驱,贵保与朱能在后,入到李家酒楼。见了建良,呈上书函。建良拆看毕,与贵保、朱能相见坐下,各通姓名。旁有家人递茶。
  茶罢,建良问曰 :“黄贤侄贵籍荆襄,因何到敝乡与家兄 相会?”贵保曰:“小侄因逃难寻亲,得蒙令兄周恤。今者到京,又来搅扰。两昆至真乃贵保天大恩人 。”建良逊谢,复曰: “此位朱兄,家兄书中不及备列,在何处得遇黄贤侄?” 朱能曰 :“小侄与黄贤弟世交,因欲进京雪仇,半途被病 逗留。后随恩人催帐,恰好旅邸相会,被邀至此,靦颜叨扰,愚心甚惭 。”
  建良曰 :“朱兄言重,不嫌喧溷,屈驾无妨 。”于是拣个洁净楼房,与贵保二人同住。修书打发李恩回去,贵保亦修书致谢建中。贵保将金银托建良与他援例纳监,数日一一停妥。
  由此贵保日夕在书房攻书,日日命朱能随店中伙伴周围寻访父亲消息,总无音耗。
  一日,偶在房门散步,见有一汉子上楼饮酒,势色十分匆忙。贵保一见不禁大叫 :“施恩公 !”那人闻言,举头把贵保一看,不禁跃然曰 :“你害我寻你得好苦,原来在此处。某沿 途寻访总总不见。闻得尔父世荣在京,是以到京周围查访。” 是日正跑得肚饥,急入酒楼,不期与贵保相会。两家不作别话,贵保惟问那晚踪迹,赛全一一缕述。贵保闻姐姐已死,不禁伤感,咬牙切齿深恨铁贼。
  赛全亦问因何到此,得会尊君否?贵保把己身所历,从头细述。絮语一回,引他下楼与建良相见,把姓名踪迹陈说一番。
  建良敬他义侠,十分厚待。恰好朱能同伙伴回来,一见彼此同里识认,两家见礼,各各陈述,相与同至楼房细谈。
  赛全在李家酒楼住了两日,即催贵保修书回家安置老母。
  朱能亦修书浼赛全到县牢安置父亲。二人赠金作费,赛全不受。
  经辞了酒楼,赛全领了两封书札直回襄州。先到水月村见了张氏,把遇贵保细说一番。张氏拆书一看,一喜一悲。喜者,贵保功名有靠;悲者,素娟殓殡无亲。触起铁贼凶狠、黄安狡狯,不禁伤感起来。赛西相劝一会,张氏留待酒饭。赛全食讫,辞了张氏,直到县牢访问梁玉,求见百容。梁玉启监,引他与百容相见。
  百容请教赛全名姓。赛全直叙缘由,袖中取书奉上。百容拆开看罢,不禁泪滴衣襟,哽咽言曰 :“我只望吾儿进京告准, 把冤伸雪,得脱牢笼。岂料命蹇如斯,复遭病贼。若非得遇恩人,险作异乡馁鬼。今日复劳施兄仗义,千里传书。老朽倘得脱危,安当衔谢 。”赛全逊谢,坐了一会儿,告辞出来,复回 贵保家安歇。
  自此张氏念赛全恩深,把他长养在家。赛全无事,与她料理门户,买办各物,暂且安身,按下不表。却说朱能、贵保商议报仇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

第十二回 小书生觞馀遇主 圣天子有意怜才

  诗曰:
  巷遇喜怜才,风尘辨骏骀。
  禹门高跳处,平地一声雷。
  话说朱能、贵保在李建良店中,大家商量伸冤雪仇。建良道 :“黄贤侄令姊之冤伸雪亦易,他日回乡,在本处官员控告 便得。惟朱家一案事情重大,胡贼既为当今国戚,又晋爵为公,实难动摇。此事若不详慎,恐祸不旋踵。况且胡贼结交极广,朝中大臣多与他相厚。待我与二三知己朋友斟酌,务要计出万全,方可行事 。”
  朱能道 :“事皆确实,况有府尊何公作证,怕他怎的!又 府尊有书教我向兵部衙门投递,自有照料 。” 建良道,“近来势利的世界,正系‘贫不与富敌,富不与官争’。我劝贤侄不可心意,待等考过秋闱,等金榜题名,此时更易为力 。”贵保道 :“叔父其老成练达之见,我们不可造次,待等考过秋闱之后再议可也 。”朱能听了二人言语,遂安 心读书习武,以为进取之计。
  时光易过,到了秋闱之期,朱能随众应试。三场已毕,到了开榜之日,高高中了第二名武魁。报到店中,大家欢喜不尽。
  朱能即修家书,命人回家报喜。过数日,朱能即命家人持了名帖,雇轿直到兵部衙门传见。
  兵部尚书何维柏见新科武经魁到拜,大开中门迎接,两下相见,直进大堂坐下。何维柏命家人递茶。茶罢,维柏问道:
  “殿元公光临敝衙,有何见教?”朱能乞退左右,维柏遂命众家人回避。朱能上前拜道 :“晚生在家被权恶所害,欲告御状。 又奉令弟府尊之命,带书到来,求大人代为料理 。”维柏道: “书在何处?”朱能在怀中取出书函呈上。
  维柏拆开一看,书中大意不过话胡豹纵儿子强逼民女,图奸不遂,连毙二女,该县贪赃,夹毙证人,监禁苦主,上下贪污,满城冤塞。自己官小难道昭雪,求兄长轸念民瘼,与他伸冤。末后又说胡贼近来踪迹诡异,蓄有不臣之心,宜早预防云云。维柏看罢说道 :“事关国戚,非同小可。殿元公何不考过 秋闱,然后商议 。”朱能道 :“大人之言有理,晚生从命就是。
  ”说罢,告辞上轿而去。回到店中,对建良、贵保说知。于是安心习武,以待秋闱进取。
  过了残冬,又是新岁。是时四方宁静,盗贼不兴,恰好又是正月中旬上元佳节。神宗皇帝预日敕命两位大臣,在承天门外建下天醮,酬答昊天。上帝鸿恩,大放烟花,与民同乐。宰相张居正在府前高搭彩楼,命素娟小姐于十五日午时,在楼上抛掷绣球招婿,不表。
  话说神宗皇帝改妆微行,带了一个小宫监,周围游玩。只见士庶辐辏,商贾云集,到处不分日夜,箫鼓嗷嘈,笙歌嘹亮,十分热闹。说不尽粉白黛绿,览下尽公子王孙。真所谓一人元良,万民有庆。神宗皇帝游过了几处,行至张居正相府前,只见高搭彩楼,人多挤拥难近,又头门结一座王母宴瑶池,花瓣人物,俱是绉纱结成,十分精致。其次,陈兵部头门的一座郭子仪祝寿图,结构得十分工巧。
  看过了几处,直行至羊肉街,不觉腹中饥渴,到了李家酒楼。上楼见铺设华美,又见酒客满座。神宗皇帝见无坐处,意欲回步,又见走得困倦,正在进退两难之际、恰好贵保因酒客喧填,不便读书;又朱能出外,独坐无聊,偶出房外站立。忽见神宗官家打扮,器宇不凡,随着一小仆欲进欲退,知他欲饮无坐,便上前拱手道 :“客官饮酒,此间无坐处,且到小弟书房,自有洁净座位 。”
  神宗闻言大喜,即相随人房坐下。贵保传呼伙伴摆上精洁肴撰、美酒,相与对酌。随行小监在旁执壶,两家坐下,各道姓名。饮次,二人谈今说古,议论风生,十分投机,相见恨晚。
  神宗见贵保年少英俊,对答如流,有心相试。说道 :“某触景 生情,有联一比,请足下对之 。”贵保道 :“请贵客说出来,倘个能对,休得见笑 。”神宗遂把联句说出: “小危楼三杯两盏极好东西。”
  贵保即时对道:
  “大明国一统万方不分南北。”
  神宗皇说道 :“某更有一联句,历来无人对得。今兄下有 此捷才,必得确对:‘天下之虫蚕第一。’”
  贵保见是拆字,把蚕字拆天虫二字,遂把浽字拆凡鸟二字对之:
  “凡间之鸟浽无双 。”
  喜得神宗不住口赞道 :“足下有此仙才,且口气超群,又 念念不忘君国,他日得志,定作国家柱石忠良,必能羽仪天下而为国家祥瑞也 。”频命小监行酒,尽欢而罢。贵保命伙伴复 洁香茶谈心。神宗问道 :“听黄兄声口不似本京人氏,有此大 才,因何寓此喧嚣之地?”
  贵保道 :“小弟原籍襄阳,同一友到京雪恨,与此店主相 厚,是以暂寓此楼。一则借此温读,二则便于诉冤 。”神宗问: “此友何人,所仇何事?”贵保道:“小弟与友雪冤,案情重 大,说出来令人发指。今日相识之初,未便吐露,朱先生莫怪。
  ”说罢攒眉愁叹。
  神宗道 :“不用悲伤。我看黄兄印堂气色光润,日间必有 喜事临身,何愁冤情不报。但三两日间,不宜出外,恐有贵人相临 。”贵保道 :“朱先生精看相法么?”神宗道:“非也,不过据理悬空揣度耳 。”说罢,起身作别,袖中取出银一锭置 桌上,道 :“承蒙厚赐,留此作为酒赀 。”贵保道 :“这个可 不必,薄酒粗菜亵渎尊长,何劳厚赐 。”即纳还小监袖中。相 送下楼,珍重而别。
  建良问道 :“此贤侄相识么?”贵保道:“非也。他说姓 朱,是本京人氏。小侄见他博学,相与谈饮。他留下酒赀,小侄不曾受他。但用了多少酒钱,待小侄算还便是 。”建良道; “不须不须,叔侄间何用客套。以后贤侄倘有客到,但呼伙伴 备馔就是。些须饮食,不必计较。我与贤侄及朱贤侄,情如骨肉,今贤侄如此,是见外了。”贵保道;“搅扰叔父,不当了。
  ”李建良打听张相府彩楼招赘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


第十三回 大恩人报说彩楼 奇女子运筹帷幄

  话说李建良打听张相府有一件奇事。朱能便问何事,答道:
  “宰相张居正有一小姐,在彩楼招亲,已经出论,定期明年正 月上元午时,抛球择婿 。”朱能道 :“不知这位小姐才貌如何?
  ”答道:“闻人传说,貌比鲜花,若论才学,不独世间所无,更属古今少有。因她帮助父亲运筹帷幄,平服倭人,所有奇谋妙策,尽是小姐功劳 。”朱能道 :“既然有此美事,有志者不妨去走一遭 。”
  原来这位小姐非他人,就是当日投水的素娟。只因素娟当日投水时,在江中漂荡,耳边似闻有人说道:“贵人有难,我们速宜救护 。”于是身随浪涌,涌至江心,挂在一只大船舵上。 这船系大学士张居正奉旨回京的官船。是时,张居正在船中打坐。闻舟人拾得水中被溺女子,气息奄奄,张居正急命灌救。
  须臾救醒,丫环把衣服与她穿换,引她到舱中叩谢相爷。素娟便问 :“这位相爷是谁?”家人答道:“系当朝宰相张居正太 师。快些上前叩谢 。”素娟行至跟前下跪。 张居正问道 :“你这女子青春年少,有何冤苦,将身投水? 抑或偶然失足被溺?”素娟便把前情逐一诉出,并问:“大人因什到此,得救残生?”张居正道;“本宦告假回乡,近因倭寇侵犯中原,奉旨回京策敌。在中途闻得贼入山东,欲移舟先往济南,商量军机大事,路经至此,舟人把你救醒的。据你说来是受屈含冤的,待我差人带你回家如何?”答道:“目下父亲不在家中。我若回家,必再受奸人所害,求大人设处 。”张 居正道 :“既如此,待我带你回朝,自然与你伸冤就是了 。”
  素娟叩头谢恩。张居正吩咐丫环好生服侍黄姑娘。随命家人解缆行船,向济南府进发。
  是时,济南有倭寇之乱。倭人即系日本国,在东南大海中,中有一岛叫做倭岛,有一王占据。附近十八州地方,尽属倭王统管。其国风俗与中华不同:凡有职位的贵人,俱雕刻身面,用各颜色涂染斑痕,妇女牙齿用药染黑。衣服无缝折,俨然单被开心,将头穿出一般,形状半似雪衣,半似袈裟。与人行礼,但把手相搏,当作拜跪。自古以来,朝贡中国,自称大王,常与中国贸易。万历年间,倭王俺达自恃强盛,不来朝贡。朝廷命钦差赵全为大行人,周元为副使,带领骑尉二十人,到他国催贡。谁知赵、周二人是个叛逆之臣。出京之日,早携家眷逃遁。去到日本国,见倭王十分厚待,遂投降了日本国,并骑尉二十人永不回朝。赵全反教唆倭王兴兵入寇,残州破县,生民涂炭。倭王俺达统兵十万,屯扎青州,命王孙哪咭领兵二万攻打济南,被官兵杀得大败,把哪咭困在土山之上。参谋阿力哥劝哪咭投顺中国。山东总督王崇古准他归降,即欲奏闻朝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