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岭南逸史
督府收了状子,进至衙中,把状来看,开头看见黄逢玉三字,就把状来掩过,丢在一边,顾左右道:“与我唤那告状的黄逢玉来!”此时逢玉尚在辕门,闻督府吊问,忙整衣进去跪下。督府问道:“尔就是黄逢玉么?”逢玉叩头道:“童生正是黄逢玉。”督府道:“嘉桂山招亲的就是尔么?”逢玉又叩头道:“不敢,因李公主苦苦相求,童生不得已应承的。”督府又问道:“天马山招亲的亦是尔?”逢玉见督府同到此,声色俱厉,只得又叩首道:“天马招亲,因童生访亲至彼处被擒,强把其姐梅映雪招生,生知其系叛贼,佯应承了,近日乘空,才逃得出来,望大人镜察。”督府把棋子在案上一拍道;“罗旁万叠重山,他不放,尔怎逃得出来!明明交通瑶人图谋不轨,今代他出来做细作,还敢大胆来军门告状,着实可恶!”逢玉连连磕头道:“其实二处,皆为所诱,非小人有心!”督府大怒道:“天下许多人他不诱去,偏偏来诱尔一个?尔这狗才,不打如何肯招!”喝令左右把逢玉放翻在地,褪去裤子,亲起来指定道:“须重责这狗才!”左右答应一声,一棒无情棍从半天里打下来,一气打了二十棍,打得逢玉皮开肉绽,死去移时方醒。督府吩咐左右:“与我押至南海县,审问了勾引反叛情由,申文来奏请斩首!”左右答应一声,也不管尔走得走不得,把铁索套在逢玉颈上,如狼如虎扯着便走。张志龙在外面,听得人声宣扬出来:督府拿着天马山奸细黄逢玉,已解去南海县审问了。志龙不知就里,惊得魂不附体,连夜逃出城外。次日,欲进去探听的实,又恐一网打在局中,只得抛了逢玉逃回梅花村去了。正是:
无可奈何收抬去,长使英雄泪满襟。
今不说张志龙回梅花村,且说逢玉解至南海县来。这个县官是有名的洪一夹,生性极贪极酷,不问尔是么样人,遇着他只是一夹!人因安他这个绰号。今日见督府大人解下个瑶王的女婿来,要他审问,不觉大喜道:“生意到手了!”忙出堂来坐下,吩咐快快唤进来。左右带进逢玉,摔在案下,逢玉已不能起跪,仰卧于地。洪一夹笑道:“尔在天马、嘉桂为瑶王女婿.做尽大喇喇模样,今日到在本县案下,还敢不跪么!”逢玉哀求道:“童生实是伤重,起跪不得,求公祖哀怜冤屈,笔下超生。”洪一夹笑道:“本县看尔是瑶王女婿,必然知书识礼,今日站且免问。”回顾左右:“且带出外厢,好生看视。”退堂进去。差役带出对逢玉道:“尔有甚么孝敬大老爷,快快拿出来,我们代尔送去,明日审时可免毒刑。”逢玉泣道;“我实无银子,求列位哀怜无辜,向太爷面前说个方便。”差役道;“别的无银子还说得太爷信,尔是个贼大王女婿,说无银子鬼也不信!”又一个道:“身边无银,信儿也通一个与尔那瑶王知道,他闻得女婿受苦,怕不整千整万辇将来救取尔么!”又一个道:“我看尔这亚官仔,雪条般嫩的屁股,若舍不得银子,那时大老爷发起怒来,我们就要爱护尔,恐怕也护不得。”逢玉只说没有.一个怒道:“管他银子用不用,干尔甚事!尔敢是舍不得他白屁股么?”那一个笑道:“莫道屁股舍不得,就这个面孔儿也令人爱杀哩!”一个道:“尔既这般爱杀,何不自家拿出些银子救他?”那个道;“反叛罪大,若是些小事,我就救他出来做个龙阳,也现现我的体面。”
逢玉听了心头大怒道:“这班奴才乃敢如此放肆!大丈夫死即死耳,何必哀求贪官.乞怜奴隶!”志气一奋,顿觉心头凉快,痛楚都减。一夜无话。到了次日.县官不见逢玉送礼来,坐堂审问,皂快拿进逢玉来,洪一夹大喝道:“快快承招,免本县动刑!”逢玉道:“乞赐纸笔。”县官命取笔砚与他道:“从实招来!”逢玉研得墨浓.提起笔来,向纸上写八个大字道;“皇天后土,实鉴此心。”写毕递上,与县官看了,大怒道:“反贼怎敢抗违玩忽!”命取夹棍来上了,众差役喝吆一声,把绳一抻,逢玉大叫一声昏绝于地。差役口含冷水,提起逢玉头来兜面一喷,悠悠扬扬苏醒转来。县官喝道:“快快招来!”逢玉抗声道:“叫我黄逢玉招什么?”县官道:“勾引瑶人,谋为不轨!”逢玉道:“皇天后土,共鉴此心。”县官大怒道:“再收!”差役喝吆一声,把夹棍收理,痛得逢玉披头散发又昏绝于地,差役复以水喷醒。县官道:“尔招不招?”逢玉道:“除了皇天八字更无可招!”县官命敲,左右取槌在夹棍上敲了数下,逢玉又死去,移时苏醒转来,人已十分困了,卧在地下答应不得。县官教且抬出,明日再问。皂役抬在牢中,用铁索扣住,闭了牢门自去了。
可怜逢玉娇贵身子,受了恁般毒刑丢在牢中,一口水也无人送与他吃。渐渐恶血攻上心来,昏昏沉沉死在地下。一点魂灵直从泥丸透了出来,随风飘荡,因心恋着嘉桂,随风飘至都贝大王庙前,见庙中走出一位女娘,身穿红袍,头戴冠帔,逢玉只道是李公主,大叫道:“公主救我!”那女娘见了逢玉,欷歔而泣道:“妾非公主,乃公主麾下许玉英也!君随妾来。”逢玉跟着走回牢中,玉英把魂依旧推入泥丸,用手摩了一会,复扶起,用手在后心狠狠的拍了一下,逢玉惊醒,大叫一声;“痛杀我也!”睁眼看时,星月在天,霜华满地,那有什么许玉英!听樵楼已打四更,忽然心头作恶,侧转头来向地尽力一吐,吐出两个红丸,异香扑鼻,取起一看,大惊道;“此乃我同岳父到龙虎山,遇黄野人赠的,怎么吐了出来?”忙取起纳在口中,细细嚼烂,和涎咽下,觉遍身骨节辘辘有声。顷之,心胸宽爽,肿痛顿失,精神如旧。心中大喜道:“黄野人原说服了此丹可免非常之难,仙语已验,料无大事。”放开心怀,曲肱而睡。
天色已明,差役推门进来,见逢玉全然无事,大为骇异道:“尔受了恁般重刑,怎么一夜就平复如旧?敢是有甚法术么?”逢玉笑道:“法是没法,天相吉人,自然有人救护。”说犹未了,内面门子大喊道:“值班那里?老爷要问昨日犯人黄逢玉,快快带进内堂来!”差役听得.忙带逢玉进内堂跪下,洪一夹道:“本县昨夜发个梦,梦见两个仙女从空而降,一个约二十余岁,一个约十五六岁,自称是珠姐云妹,奉许夫人命来求本县宽尔刑法,后日自有人来救尔。今早起来,阿奶说起,夜发一梦,与本县相合,阿奶额上近发一血瘤,大如茶杯,无人敢医,那个云妹对阿奶道;‘尔若能叫尔丈夫宽我黄郎刑法,我与尔取去血瘤。’遂向袖中取出一把小刀,把阿奶额上血瘤割去,全无痛楚,今早起来平塌如初。如此看来,尔的冤屈想是真的。只是督府大人与嘉桂山李公主有仇,本县不同实尔个反叛罪名,本县固免不得罪责,恐怕还要把尔解往别衙门研讯,不如尔暂且招承,待本县叠成文案,详上去,尔便可从容待救,尔意下何如?”逢玉初时,恐怕县官诱他.苦苦不肯,后复想道:“他说许夫人,难道许玉英夫人真个又来救我?只是云姐珠妹又是那个?”忽然省悟道:“原来阿妹两个竟是仙人!怪他云水拨棹而歌.超超有出尘之想。也罢,生死有命,且由他做去罢。”遂对洪一夹道:“既系老爷肯周旋童生,暂且招承再处。”洪一夹大喜,遂吩咐差役暂将黄逢玉收监,不许禁子、囚徒人等刁难他,本县查出,定行重责不贷。差役领命,带逢玉出来,送至监中,将大爷言语吩咐了一番,禁子应诺领进去了。正是:
收监公冶原无罪.下狱邹郎太是冤。
未知后来果有人救逢玉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醉园评;文不至绝处逢生,则不见精神魄力。若失水、收监二段,绝地矣,然后转出渔人,转出玉英,此冷处解救,已对定十二回热处解救是。热冷处有功,热处反困,神光直注到负荆解围诸段,何等变幻,何等精力。
又曰:到此方知游罗浮、遇渔人二段伏笔之妙。
第十一回 梅映雪誓志寻夫 张志龙脱危认妹
词曰:
乱云堆里一婵娟,姣如莲。莫将洛城并巫烟,一齐看。
漫道天心暗,须知恶贯难延,洞胸匕首雪仇怨。雪仇怨,一炬了凶残。 右调《望仙门》
今不说逢玉监禁南海,且说梅英在锦石葬了许玉英,其夜与逢玉饮了更余酒,归寨就寝。天明起来,左右报进姑爷逃走了,梅英拍案道:“孤失检点了!昨夜该与他同寝。怎样回复孤姐?”低头想了一会,忙叫四个裨将来吩咐道:“昨夜阴云布合,山高路黑,料姑爷去此不远,尔等可分作四路,各带军士,赶回姑爷。”裨将领命.各选快马分头来赶。赶了三四十里,并无影响,只得回来复命。末后一个裨将从德庆州一路回来的,禀道:“启大主,姑爷并不见消息.末将倒探得一事回来。”梅英道;“甚么事?”裨将道:“末将到德庆州,闻得人说李公主不曾死,末将留心访问,一路居民都如此说。”
梅英听了也不回答,但吩咐军士返寨。回至天马山,梅小姐忙出寨接着,问道:“黄郎安在?”梅英道:“姐夫前夜逃去了!”梅小姐闻言,不发一语,转身进后寨去了。梅英分散军士毕,随进后寨,见梅小姐坐在一张白桐几上,手托香腮,对着菱花古镜然然流涕。耐庵子读至此,作一篇古意道:
西邻有佳人,独坐揽明镜。不自画长眉,但见珠泪迸。问之有所思,欲语不肯竟。
梅英见此光景,一时过意不去,因上前劝慰道:“姐姐不必愁烦,小弟随差人往各处体访姐夫下落,务必绊他回来。”梅小姐不答。梅英又劝道:“姐夫虽然薄幸,天下甚大,英雄甚多,岂无一胜姐夫十倍者?姐夫如果不回,小弟愿为姐遍选天下,必得一才貌双绝者为姐姐作配。”梅小姐闻言勃然大怒,叱之道:“孺子何得乱道!梅映雪岂人尽夫者耶?黄郎不回,奴惟有长斋绣佛,结缘来生耳,尔何得乱言!”梅英喏喏而退。正是:
奴心不比壮心淫,夫去还当守女箴。
云外酒炉红杏月,千秋羞照白头吟。
过了半月,连滩副坤闻大刀,使人来请梅英与诸葛同到彼赏梅去了。梅小姐使人寻了黄汉二人进来,问道:“尔可认得梅花村张太公么?”黄汉道:“怎不认得!小仆同相公在张家庄住了月余才来的。”梅小姐大喜道:“李公主既死,我料尔相公必不往嘉桂山,必到张小姐那边去。我今欲同尔两个到梅花村,寻尔相公,寻不着竟到程乡住在公姑处,尔二人以为何如?”黄汉道:“只怕小姐此话不真!如果真心,怕不是古今来一个绝有志气的女子!”梅小姐道:“那有不真?只是尔两个男人,我一个女子.必须想个绝妙的走法,方不致人疑惑。”黄汉低头想道;“小姐虑得极是。真个走得不好,被人识破小姐是天马山下来的,岂不被人拿了?莫若小姐竟扮了男妆,汉二人竟呼小姐为相公,使人捉摸不着。”梅小姐大喜道:“尔想的与我正合。”遂取了千金,藏好在一只皮箱内,捆了一副铺盖,带了随身衣服,与黄汉挑了,命黄聪将逢玉骑来的黄骠马上了金鞍,牵至辕门伺候。自家换了一件淡黄袍,束了一条玉纹鸾带,上盖着大红呢马褂,头戴一顶芙蓉冠,冠上遮着绿呢红里雪帽,带上雌雄宝剑,出至前寨坐下。传令守寨将士进来吩咐道:“奴今要到梅花村访黄郎去,尔等须紧守寨栅,毋得疏失!大王回来,可代奴说知,叫他不要虑我。”众将齐跪下叩头道:“小姐兄弟只有大王一人,既要远离,须俟大王回来一别。”梅小姐泣下道:“奴非不知,但大王回来,必不舍得奴去也。”说毕含泪上马。众将不敢十分相阻,送下山来。小姐回顾道;“尔等须善事大王!”众将跪下道:“敢不如命!”说毕,挥手令回。众将回至寨中,连夜使人到闻大王处报知梅英。梅英急忙回来,问知备细,欲差人赶回,众将禀道;“小姐去志已决,谅赶也不回,不如随后差人打探小姐下落,再差人候问可也。”梅英见说有理,也只得放下不题。
且说梅小姐来到南江口,渡过海,主仆三人取路望梅花村来。行了两三日,将近马墟,早有许多接客牙人走拢来,拦住道;“客人到我家歇去,我家的床铺洁净,不比他们的龌龊!”那一个道:“相公到我家方好,我家的茶儿也香酒儿也热,不比他家的滥恶!”纷纷的来争马缰,嚷个不了。梅小姐从来不曾出门独走的,见了这个光景.不知他们怎的,正要发作,黄汉走来喝道:“投宿要人情愿,怎么这般罗唣!”说犹未了,内中一个后生喊道:“黄客人,尔回来了么!”黄汉举眼一看,认得这个是夏间同逢玉往大绀时,歇在马墟的王小二。黄汉大喜道:“就生不如就熟,小二哥,再到尔店中住罢。”众牙人见他们有老主人,遂一哄而散。王小二大喜道:“黄管家,尔老人家面孔还是一样的,怎么尔家相公比先反觉嫩了些?害我一时睬不来!”黄汉笑道:“我相公是清闲人,走在亲戚家里.住了许多时,自然会嫩起来,怎比得我!”小二道:“是。”遂来代黄汉挑了担儿,一径进店来。见店中先坐着一个秀才,身长膀阔,满口胡须,戴万字巾,身穿千金裘,把梅小姐上下一看.但见:
鼻倚琼瑶,眸含秋水。眉不画而自绿,唇不抹而自红。
杜义凝脂,尚输一天风韵;何郎傅粉,难同两朵桃花。更兼妆体风流,真个令人骨碎。
那秀才看见.魂不附体,忙出位向梅小姐作揖下去,梅小姐忙回礼,相逊至客座坐下,拱手同道;“仁兄高姓大名?贵干何处?”黄汉从旁代答道;“我相公姓黄名玉山,要到惠州梅花村访亲。”那秀才哈哈大笑道:“小弟与仁兄恁般有缘!”黄汉道:“怎么说?”秀才道:“小弟姓钱名子干,生平好习武,前科蒙张大宗师取入批首。去岁有个舍亲,住在惠州府城外,屡次着人来请小弟到彼教他儿子武艺,因小弟是个清闲惯的人,经不起那道途的跋涉,屡辞不往,近日又着一个家人,具了百金来请,不得不去。思量邀个读书中朋友相伴同行,但今隆冬时候,各各思量暖妻抱子,那个肯出来冲风冒雪?因此闷闷不乐,信步到此撞撞,或者遇着惠州朋友要到家去的,就便搭伴同行,也免得去时的冷淡,不意就遇着仁兄,岂不是有缘么!”黄汉道:“原来如此,钱相公尊府何处?”子干道:“就在前面,去此不远,今夜要扳仁兄主仆到舍下歇息,明日作伴同行了。”黄汉把眼来看着梅小姐,梅小姐道:“承兄雅意,既要小弟同行,兄回去作速打叠,小弟就在此候兄便了。”钱子干那里肯,三回五次,苦苦相邀,梅小姐总不肯去。王小二听见,走前来相劝道:“既钱大秀有此美意,黄相公不可不去。三位不知,我钱大秀做人极好哩!家中有十余万家赀,极肯救济贫人,交结豪杰,又学得一身武艺,百十人近他不碍,真是当今一个豪杰,他肯相留,黄相公当即命驾为是。”原来梅小姐也是不怕人的,今天改了妆,暗自忖道:“只要自己检点些,料他一时看不出来,店中也是男人所在,就到他家一走,有何妨碍?”梅小姐遂起身道:“既然如此,就去罢。”钱秀才见梅小姐允了,不胜大喜,相拱出了店门,请梅小姐上马。梅小姐道:“府上既不远,就与兄步行罢。”钱子干苦苦请梅小姐上马,梅小姐只得上马,跟着钱子干缓缓而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