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岭南逸史
故妻金花李公主之魂
向东插住,取办香撮土为坛,招魂哭拜毕,取幡焚化,撩衣踊身,正要向危崖跳去,梅小姐到来,一把抱住大哭道:“郎!妾知罪矣!郎如肯恕妾无知,妾愿塑公主像,终身奉祀,以忏罪过!郎若不肯恕妾,郎不必死,乞请斩妾,与公主报仇可也!”言毕大恸。逢玉见此情状,眉头一耸,计上心来道:“尔要我恕尔么,除非同我到鸦髻山收公主尸骸,以礼殡葬,延僧超度他则可。不然,吾惟有索公主于九泉已耳,安能同尔妒妇一日居乎!”梅小姐道;“愿从郎命。”逢玉道;“前在土山所约三事,转瞬食言,瑶人多诈,吾岂能复信尔耶?”梅小姐闻言,向东跪下,指着那轮红日道:“妾若食言,有如皎日!”逢玉见他立矢,方才见了,与他走下山来。左右进人参粥,小姐接来亲用玉匙调和,奉至逢玉面前道;“郎君三日不食矣!望郎勉进一匙。”逢玉以手推开道:“吾喉中嗌塞,食不下去。”梅小姐挨近身边道:“望郎强进一匙。”逢玉凭几不答,梅小姐置盏案上,凭几垂首于侧。逢玉偶回转头来,猛见他惶惶不胜情,一时过意不去道:“小姐梳妆。”梅小姐道;“郎不爱命,贱妾何以妆为!”言毕泣下。逢玉勉强走至案前,取起粥来吃了数匙,梅小姐方命左右取绣墩来,坐在逢玉膝前,使玉箫理发梳妆。传命裨将:“选五百军士,星夜到鸦髻山,搭起草棚三间,礼生鼓乐、祭仪棺衾、工匠人等,俱要整备,我明日同姑爷到来殡葬公主,毋得违误,取罪非轻!”裨将领命前去。
次早,梅英进来,与逢玉见礼毕,向梅小姐道:“闻姐夫要到鸦髻山殡葬公主,待弟同去,庶可相帮行事。”梅小姐应诺,梅英遂挽了逢玉手,出至前寨。用饭毕,一齐上马,前呼后拥,望鸦髻山来。到了山下,进至棚中,军士已把许玉英尸首抹净,改换冠袍,安置棺中,面上覆以红锦,耑候逢玉到来,看了盖棺。逢玉看见,三步作一步走至尸边,掀开红锦,见头面毁烂已不可复认,此时也顾不得臭秽,伏在尸上,就如孔夫子见了麒麟一般,放声大哭.哭到情极,便把头向尸上乱触。梅英忙来扶住,扯在一边,左右急忙盖上棺盖,逢玉犹呼天抢她的哭哩!正是:
圣人哭道,时人哭色,用情不同,伤心则一。
梅英劝道:“死者不可复生,姐夫还当保重贵体,料理公主为是。”裨将进来禀道:“公主吉宅当在何处?乞大王示下,以便兴工造筑。”逢玉道:“必须择一善地,使异日不为道路、不为城郭、不为耕犁所及、洪水所冲的所在方好。”梅英遂挽逢玉手道:“孤与姐夫亲去踏看何如?”逢玉遂起身,与梅英上马,由鸦髻、荔窝一路看来,都云不吉,直看至大箭山口,指着锦石,佯为不识道:“那山是么所在?”梅英道:“此乃锦石山也。”逢玉道:“那山花草至冬不凋,必是个旺气所在,就与大王到彼一看何如?”梅英要顺逢玉的意思,忙应道:“好。”遂渡过南江,登锦石山来。见正西一面江水环绕,群峰拱照,逢玉道;“此处龙回虎抱,足称吉地,就此罢。”梅英举目细看,果然风藏水聚,点头道;“姐夫眼力不差!”就命军士移营在山上扎住,开圹兴工。不三日,筑起巍然一座大坟,迎许玉英棺枢到来,择吉安葬,逢玉又取白布一匹,写起一竿长幡,向鸦髻山招魂,引至墓所,举哀祭奠,梅英亦拈香礼拜,祭毕,颁祭肉于军士,就坟前烫起酒来,大碗酒大块肉欢呼畅饮,直至更尽才撤席就寝。众军士连日辛苦,夜来又多吃了几碗酒,各各齁齁睡去,鼻声如雷。将近三更,逢玉想道:“此时不走更待何时!”悄悄起来,轻轻步出营外,一步步摸下山来,也顾不得荆榛乱石,茅深月黑,拣着小路缘江而走。走过三四个石山,心中慌迫,不提防露湿藓滑,扑冬冬一声,跌下牂牁江里去了。正是:
福无双至.祸不单行。
未知生死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醉园评:不极写公主悲哀,逼不起诸将开解。不极写逢玉情切,逼不起招魂而逃。欲垂故缩,是书法秘诀,亦即是行文秘诀。
谢菊园曰:文写到尽头处,是极险之笔。如逢玉已婚二山,则二山终当必合,但写夭马写到可痛可恨,已走入死巷里去,试思下回如何转合?妙在伏下黄汉不带去,尤妙在伏下缩朒打苻雄,使苻雄怀恨,为下文黄汉策应,遂使负荆一回山回路转,曲折皆成平地。
第 十 回 寻旧盟竟成画饼 控匪赤反自招灾
词曰:
归,洞口梅花斗雪开。人如玉,幽恨尽堪排。 猜,蜂蝶纷纷目去来。人何在,香径长莓苔。
哀,遗恨师雄梦乍回。香魂杳,没兴一齐来。 悲,衙鼓冬冬血肉飞。鸣冤事,今已不须提。 右调《十六字令》四阕
话说逢玉认定李公主已死.乘间求梅花葬祭毕,夜至三更时候,偷出营外,悄悄下了锦石山,拣着小路而走。其夜愁云密布,星月无光,黑魆魆的扒过几个石山,不觉走至一个绝地,进退不得,下面水声如雷。逢玉心中慌张,仰着头,用手搭着一块石板,要从上面扒去,不防石面苔藓被露湿了,滑溜溜搭不住.来一个鹞子翻身,扑的一声跌下危崖去了。
正合着古人两句道:危崖坠危石,势落不能留。幸是跌在水里,若是跌在石上.就不化为肉饼也不免头破耳裂。闲话休题,且表逢玉跌在潭心,似有物托住一般,轻轻送至岩边,攀着一根红龙须扒上去,坐在岩下。幸身上不曾伤损,浑身衣服虽湿,南方天气,十月尚不甚寒冷。坐至天明,举头一望,两岸俱是斗绝的石壁,下面潭深无底,自家也不觉吐舌惊咤道:“这个所在,跌下不死岂非天命!只是怎得出去哩!”正想间,耳中听得橹声咿咿轧轧摇进口来,急睁着眼看时,见两个女郎,一个大约二十余岁.穿件紧身蓝布衫儿,绿巾缠头,立在船头举网打鱼。一个小的约十五六岁,穿紫布杉,梳个懒妆儿,额系一条青绉纱,一手把舵,一手捻着一枝梅花,立在后梢,口中唱道:
手捻梅花春意闹,生来不嫁随意乐。
江行水宿寄此身,摇橹唱歌桨过滘。
逢玉喊道:“两位姑娘救小生则个!”两个女郎听见,摇拢船来,扶下逢玉。见逢玉衣裳皆湿,取件衫裤与逢玉道:“天气寒冷,相公且换下湿衣,奴代尔烘烘。”逢玉接来换了,两个女郎与他绞去水,一面代他烘衣,一面热些酒食来与逢玉暖寒。逢玉吃了,致谢道:“小生落难,蒙贤姐妹恁般救济,小生无物相酬,乞赐仙号,异日好来相谢。”大的道:“我两个是蛋户,救济失水是常有的,何必云谢!请问相公仙居何处,缘何失水?”逢玉道:“小生程乡人氏,因访亲回去,失足坠水,若不遇贤姐妹,要冻死岩下哩!不知这里是甚么所在?到省还有多少路程?”女郎道;“这是牂牁江口,到省还要十多日。”
逢玉道:“求贤姐妹渡小生上岸如何?”那大的道:“这里上岸,无路可走,须到越城方有大路。相公若不弃,且住舟中,明日我姐妹送相公到越城去如何?”逢玉此时吃了些酒,觉浑身疼痛起来,又一夜不曾合眼,也想睡睡,便答道:“恐怕打搅不便。”大女郎道;“说甚话来。”遂指着铺盖道;“相公且憩息片时。”逢玉谢了一声,打开铺盖,一直睡至日暮。二女唤醒起来,见摆设许多玉珧鱼脍,火酒蒜泥。逢玉惊讶道:“怎么要贤姐妹恁般盛设!”大女郎笑道:“鱼虾是奴饭碗,说不得是么。”说毕,斟酒相劝。饮至更余,大的笑向小的道:“今夜只有一个铺盖,怎样好?”小的低着头微微而笑,大的道:“也罢,待奴睡在火舱里.等阿妹与郎齐睡罢。”逢玉道:“岂有此理,小生蒙贤姐妹相救,复赐酒食,已出望外,安敢复僭铺盖?今夜自当贤姐妹睡在铺盖上,小生睡了一日,当在外舱坐以待旦。”大的道:“郎君不必推诿,奴两个虽是蛋女,颇自贵重。今因奇郎踪迹,故不避羞耻,愿荐枕席,因缘难再,望郎勿拒,但不知阿妹意下何如?”小的低低道:“要睡大家齐睡在一铺罢。”大的笑道:“尔倒知趣。”收了盘盏,取水与逢玉净手,铺床叠褥,挽逢玉就寝。
逢玉此时感念他两个,不敢十分相拂.只得从他云雨起来。两个都是处女,啮指相受。逢玉大为奇异.因问道:“卿姐妹曾受人家聘否?”大的道:“奴两个曾遇异人授服丹药,凡龙蛇恶毒魑魅之类,都不敢相犯,故敢于江海之中独来独往,矢欲如刘三妹,不轻嫁人,随意歌乐。昨宵姐妹两个坐在船头钓鱼,见一朵彩云坠在对岸,光彩射人,姐妹正看间,现出一个夫人,身穿大红袍,头戴冠帔,自称他是许玉英,蒙天帝怜他忠贞,封为罗旁后土夫人,今文曲星君有难,尔两个与他有缘,可速撑船至群牁江口相救,说毕腾空而去。奴两个不敢不信,拢船上来,巧巧遇着郎君,岂非缘分?”逢玉听了那许玉英名字,耳熟得紧,只是再想不起。想了一会.忽然想着道:“是了,原来他也死了!”不觉潸然泣下。二女忙问道:“死了那个?”逢玉道:“卿见那个许玉英是嘉桂山李公主女将,今既蒙卿心爱,料说也不妨。”遂把前后事细述了一遍道:“玉英必从李公主而死,今又来报卿救我.女中有此忠贞,怎不感动天帝!”二女闻言大喜道:“然则郎君为群媖所争夺,果系非常人也!但郎君今欲何往?”逢玉道:“公主已死,到彼亦无益。去年四月,路经梅花村,曾聘张氏为妻,相约小生到了从化回去,举家与小生东归,事出多故,挨延至今。明日便当辞贤姐妹到梅花村去矣!”二女道:“如要到梅花村,奴姐妹竟送郎到博罗如何?”逢玉大喜道:“若得贤卿肯相送,大恩大德当铭肺腑。”三人说得投机,直讲到四鼓,才勾肩叠股而睡。正是:
情因款洽言难尽,话不投机半句无。
次早起来,取路缓缓摇船,望博罗来。凡遇市镇必买酒买肉,与逢玉浅斟低唱,极绸缪之致,夜则三人共铺,畅鱼水之乐,如此者非止一日。已到博罗,大女郎对小女郎道:“阿妹陪郎坐坐,待奴买些酒肴来与郎饯行。”去不多时,带着岸上一个伙家,提着一坛绍兴酒,携了许多果品之类到来放下,叫小的烹调起来,摆满一船。请逢玉上坐.二女左右相陪。饮至数巡,小女郎以手搭在逢玉肩上,把星眸斜视着逢玉唱道:
官人骑马到林池,斩竿筋竹织筲箕。筲箕载绿豆,绿豆喂相思。相思有翼飞开去,只剩空笼挂树枝。
小女郎唱完,大女郎蹙着眉道:“阿妹怎么唱出这歌来!待为姐唱尔听。”
云在水中非冐影,水流云动非冐情。
云去水流两自在,云何负水水何萦!
小女郎低头嘻嘻而笑.逢玉不觉泣下。大女郎取巾与逢玉收泪道:“阿妹戏言.郎何认真!”逢玉道:“小生诚负二卿,但卿若能从小生东归,小生颇有家私,尽供养得起,不识二卿意下如何?”大女郎摇着头儿唱道:
拨棹珠江二十年,惯随流水逐婵娟。
青萍下种君莫种,烟雨堪怜君莫怜。
逢玉拭泪道:“贤卿高致,小生不敢强,但后日小生欲来相访.卿仙踪缥缈,叫小生何处问津?”大女郎道:“郎不必来访,奴两个异日自会来寻郎。”说毕就寝。次日,二女各出白银十两相赠,逢玉洒泪上岸,二女拨开艇儿自去。正是:
人心未尝同,不可一理区。
宜各从所好,未用相贤愚。
话说逢玉别了二女,取路望梅花村来。行了数日,一阵香风过处,现出没上没下、粉雕玉琢一般的梅花来。逢玉不胜感叹道:“去年到此,青子满枝绿荫遍地。曾几何时,梅花再发,又别成一个境界了!”逢玉此时也无心玩景,飞跑至张家庄来。到了庄前,见一所庄院被火烧得七零八星,牡蛎墙倒在一边.只剩东边一间,又户破窗倚,寂无人声。逢玉心中老大惊疑道:“难道岳父待我不至,径自搬移去了不成?只是怎么连房子也放火烧了?”正惊疑间,破户呀的一声响,走出一个后生来,拱手问道:“相公何来?到此何干?”逢玉忙作揖道:“小弟黄逢玉,去岁四月到此,蒙岳父张秋谷把令爱配小弟,约弟到从化访亲回来,就同弟搬移到敝县居住。小弟因事拘绊,直到今日才回,不知岳父几时搬去,连房子也烧了。兄是何人,却住在此?”那后生听了,放声大哭道:“原来兄是吾妹夫!弟张志龙,六月由广西回来,房子已烧了,访问邻人,方知家父母及妹子,本年三月,已被丰湖何足像同饶有,引火带山贼来劫掳去了:”逢玉大惊道;“兄可曾到彼探听下落么?”志龙道:“弟虽去来,只是贼巢深邃,无路可通。回来气愤不过,就到府县告理,怎奈何足像手脚甚长,着人在官府处使了银子,官府都不准审理。妹夫到来甚好,怎么设个计来救取父母妹子则个!”说毕又哭。逢玉闻言,以身投地恸哭道;“天乎!黄逢玉何罪,直使我所遇皆穷,一至于此!”两个哭了一会,志龙扶逢玉进破屋里,取张折脚凳与逢玉坐下,炙些粥来与逢玉吃。逢玉那里吃得下,两人相对坐至二更.逢玉道:“明日莫若同兄到军门去告,并求发兵征剿,方能有济。”志龙道:“小弟带回些银两,两次告理,使费已尽,欲往军门,无盘钱奈何?”逢玉道“小弟蒙友人赠白银二十两在此,明日便同兄去告。”商议定了,解衣就寝。逢玉既伤张小姐,又恸李公主,伏枕流涕,那里睡得下!挨至天明,梳洗毕,志龙收拾铺盖,同逢玉出至河口,搭船到省。寻下寓所歇下,逢玉写起状子,候得督府出衙拜客,守在辕门等候督府回来,将状递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