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宫砂


  不一时,进了招英馆,众人便与那先生施礼已毕,分宾主落座。从人献茶,李广口尊:“先生,未领教道号仙乡。”那先生说:“贫道姓萧名子世,绰号小神仙,家住天台、雁荡之间。曾从终南赤松子游,因此稍知过去未来之事,今奉吾师之命,特来拜访。” 李广闻言大悦,口呼:“ 先生,某等何幸,得遇神仙,请先生代某仔细一相。” 毕竟萧子世说出什么话来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  第三十二回 略说因缘半明半昧 试观动静疑假疑真

  一着羊裘便有心,虚名传诵到如今。当时若披蓑衣去,烟水茫茫何处寻?话表李广口呼:“先生奉劳,代某一相终身如何结局?”萧子世说:“君家何必要相,你为人正直,日后登坛拜帅,晋爵封王,富贵双全,天下第一。闺中内助,却是两个齐眉。但这位二夫人出身奇怪,与君家同一封王晋爵,血战沙场,乃是千古无双巾帼中的须眉男子。不过目下小有灾难,却毫不妨事。” 李广闻言,颇为疑惑。楚云在旁,一闻此言,直吓得头不敢抬,低垂粉颈,暗想:“这人莫非果是神仙降世么?”又闻徐文炳口呼:“先生,你这相人不当,我李大哥如何肯纳如君?奉请先生相我之祸福否泰?” 萧子世遂相看一遍,口呼:“ 徐兄,相你终身,他日文章大魁天下。惟现在印堂暗滞,谨防月内之缧绁灾。所幸吉星高照,尚可逢凶化吉。” 文炳无言退后,徐文亮口呼:“ 哥哥勿须忧虑,江湖术士未必句句皆应,只可‘ 姑妄言之,姑妄听之’而已。”萧子世口呼:“ 二先生不可如此说法,令兄固有灾难,尊驾不日也要受一大惊。谨防夜半西风,黄河天上。但是遇难成祥,逢凶化吉,一旦仙缘巧遇,便可就武弃文,而且有一绝妙红妆,与君偕老。君如不信,请留为后验如何?”文亮不信,只一笑退下。只见张珏笑嘻嘻走近前,口呼:“先生你相我何如?”萧子世便携张珏之手,说:“你是东方老祖的门徒,与我算是师兄师弟。吾师与尊师时常会晤,为何师弟不认识愚兄了?可惜你凡心太重,不能上入仙班。惟羡你子贵妻荣,尽多乐事。” 张珏闻言,一伸舌说:“你这人鬼话连篇,实在有趣。” 桑黛近前求相,萧子世一见,大笑说:“你是易弁而钗者,何必相?但是既来,不得不奉送几句。君家祖籍苏州,绰号俏哪吒,为人疏财仗义,磊落光明,虽曾易弁而钗,亦属出于无奈。所幸温柔乡里,美女同居,暗室不欺,寸心可表。将来官居极品,命带桃花艳福大,闺中内助却有四美齐眉。他日血战沙场,还有一人相爱。虽如此说,不过徒有虚名。膝下桂子森森,比在座诸君加倍,可羡可羡。” 桑黛相毕,接着甘宁、蒋豹、郑九州一齐都来。萧子世一一相毕,皆是封官的,显位的。胡逵、广明复又求重相,萧子世向胡逵说:“ 君已相遇,何必重谈?”胡逵口呼:“先生,我的终身并未相明。” 萧子世说:“君家勿忧,必然官居显位。”复向广明说:“你日后尚可勉成正果。” 李 广 见 楚 云 坐 在 一 旁,一 语 不 发,遂 近 前 说:“何不求萧先生一相呢?”桑黛遂即走来,把楚云推着,说:“快去求先生一相。” 楚云勉强口呼:“ 先生,相我不可多言,贱性最不耐烦听那罗嗦话。” 萧子世说:“尊相甚不易相,休说君家不愿多言,即便要言,贫道亦不敢直言。” 张珏笑问:“先生不敢直言,莫非他寿短?奉烦先生只相他日后官居何职,家居何处?姓甚名谁?” 萧子世笑说:“ 若问他官居何职,贫道难已就断,可问李孟尝便知。虽然位居极品,可惜终为他人。若问他居址、姓名、祖居,必然近水,姓字一时颇不易辨,日后必知。此便是他终身因果。贫道说于此,下无可言。”楚云退在一旁,李广见此光景,心中更加疑惑。暗想:“先生相我等皆是直言了当,为何相他之言半明半昧?又言他的功名须得问我,真是奇怪。我曾记那手卷面上他的形容,虽然箭袖包巾,却是罗裙低系,难道他果是一巾帼英雄?我今晚必须试探一番。” 便命人摆酒款待先生,萧子世再三辞谢,说:“贫道另有他事,万难陪饮,相会之日甚长。”言罢飘然而去。大家只得入席痛饮,议论萧子世相法如神,互相佩服。独有楚云一言不答,李广更觉疑心。

  席散后,李广假装醉态,走至楚云面前,遂携楚云之手,走到房内,与楚云并肩坐下,口呼:“ 贤弟,愚兄醉了,思同贤弟抵足而眠可否?” 一面说着,那一双眼睛向楚云含笑呆视。楚云见李广目不转睛呆视,暗想:“平日他为人正直,从未戏语嘲人,现时情形全非昔比,语中带嘲。此君若起 私 心,这 绿 窗 人 静,我 怎 得 脱?” 即 向 李 广 口 呼:“仁兄虽醉,为何握住小弟双手?你且松手,请自安寝去罢。”说着,一抬手便欲起身,不料自己的罗衣被李广又压在身下,只急得两颊红涨。李广笑说:“良友抵足,古之常事。况愚兄与贤弟交非泛泛,一向心心相印,与他人不同;即使抵足而眠,不算什么要紧。贤弟相拒甚坚,愚兄相求颇切。今已夜深,愚兄实醉不能支,暂同贤弟同榻一宿否?”楚云闻言,只唬得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,遂正色而言:“兄长平日磊落,今晚这样疏狂,即使酒深,何至于此?枉与你神前发誓。而况贱性虽父母不愿同眠。君 何 不 量 人 情 乃尔?”李广笑说:“贤弟所言之话,可不冤煞人也。你言我戏语嘲人,愚兄何敢相戏;若谓不愿同榻,经权宜自变通,有经无权,是一迂腐酸儒,不你我所宜。出此还望贤弟权宜一宿何如?” 楚云闻言暗想:“这人今晚颇有用意,存心殊属不良,这便如何是好?” 一面想,一面口呼:“ 兄长,小弟不敢与你纠缠,我自可退避三舍。俟兄长明日酒醒,再与你评论亦不迟。” 言毕,掉转身往门外就走。李广堵门拦曰:“贤弟勿急,请坐。愚兄尚有话言,万望容纳。” 楚云面带怒容,说:“有话便请快讲,我实在耐烦不得了。” 李广口呼:“贤弟且请坐下,何必站得脚疼呢?”楚云说:“你由我去,你何由知我脚疼?这是一个笑话。” 李广说:“ 愚兄不过为贤弟设想,尊足既不怕疼,只算愚兄过虑了。” 楚云问:“有话请快讲。”李广口呼:“贤弟曾记日间萧子世先生相面之时,言贤弟之功名,须问愚兄。仔细想来,颇深疑惑。弟有功名,自是贤弟自立,问我何来?又非夫贵妻荣,效那女子,妻随夫贵。这也罢了。所可疑者,未曾相面,贤弟先用言暗嘱先生细言。萧先生随相你之言词恍恍惚惚,彼时贤弟情形羞缩不堪。莫非他说桑黛易弁而钗,贤弟竟是个易钗而弁么?若果如此,不妨对愚兄明言,愚兄自有主张,断不肯有负神明,显欺暗室。” 言毕,目视楚云不已。楚云被李广一夕话,只说得几乎唬去七魄三魂。按定心神,只见他柳眉倒竖,杏眼圆睁,恶狠狠说出几句话来。毕竟所说何言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  第三十三回 因兄念母楚云坠楼 别友省亲文亮落水

  碧瓦玲珑碎玉排,风逐瑞雪入书斋。
  梨花乱落争人意,寂寞何能倾素怀。

  话表楚云被李广道破行藏,胡缠了多时。楚云闻言,冷笑一声,遂怒说:“我且问你,当日设誓拜盟,我等皆以你为德隆义重,故此甘拜下风。今乃以弟堂堂六尺之躯,反疑为巾帼裙钗之想,则是兄外具尊严之貌,内隐狎邪之心,不以我为盟弟,直以我为玩具了。兄既不以我为弟,我又何敢仰攀?即请以今宵悔却前誓,是我楚云眼珠未具。不必说我楚云系顶冠束带奇男子,即使巾帼裙钗,干你甚事?怎容得你胡言乱语,视弁而钗。但我楚云被你戏嘲,怨我毫无见识,从此毁盟绝义,你之名誉从此而败。” 言罢,怒冲冲站起便走。李广一闻这番话,惶愧不已。近前深深一揖谢罪,口呼:“ 贤弟,请息雷霆,只怪愚兄饮酒过多,不知自禁,因此胡言乱语,尚望贤弟格外容宥。倘若贤弟毁却前盟,我李广无颜一对天下豪杰,万望勿罪,幸恕愚兄无知。” 言罢,复又一揖。楚云只得还揖,说:“总不怪兄,只怪弟毫无见识,冒昧得罪兄长,明日给兄长陪罪便了。再说,那萧子世先生所说之言,小弟功名须问长兄。兄试细想,非兄提拔小弟,又有谁提拔我来?兄不详审,反起疑心,令人可笑。”李广当即赔笑,说:“愚兄领教了。贤弟若再怒不可遏,愚兄只可跪下求恕。” 楚云口呼:“ 兄长,话已言明,夜已深了,请兄长安歇去罢。” 遂各自回各自之房安歇。这一夜,楚云未曾合眼,思前虑后,此地不可久居为上。今虽被我遮掩过去,难保日久识破行藏。复想起生身母,不免流了许多眼泪。天交五更,方睡了片刻。起来同大家到外厅晤面。李广、楚云彼此见面,俱有些羞愧之态。众弟兄看见颇为疑惑,暗地里互相猜论。

  天到午正,只见张珏从外面匆匆而至,向楚云说:“你去瞧瞧外面,有一饮酒少年,似你模样一般。若是衣冠不差,站在一处,令人难以分别。” 楚云尚未回答,李广说:“你且将那位少年请进来一会。” 张珏闻言,去不移时,陪着一位少年进来。只见少年头戴洒金抹额,身穿水绿绣花罗衣,足踏乌靴,腰悬宝剑。年约十八九岁,楚楚身材,亭亭仪表,面似桃花带雨,眉如柳叶含烟,唇赛涂朱,鼻犹悬胆,实与楚云一模无二。楚云见是胞兄璧人,不由伤感,几乎落下泪来。那人走来说:“那一位是小孟尝李仁兄?小弟这里有礼了。”李广还礼,说:“小弟便是。请教仁兄仙乡何处?贵姓高名?” 那人答道:“ 祖籍淮安,姓云名璧人,先父曾为学士,现尚有家母在堂。” 话犹未完,楚云近前口呼:“云兄尊府可是山阳,尊翁可是单名政字?令堂是范相姊妹否?” 璧人口呼:“吾兄何由得知?小弟尚未请教尊姓大名。”楚云回答:“小弟姓楚名云,只因尊翁与先父最为莫逆。但是尊翁尚在壮年,吾兄何言去世?” 云璧人口呼:“兄台见问,敢不奉告。因小弟胞妹颦娘,十岁时为乳母带出顽耍,不意被拐,不知去向。先父恸女情切,因此郁闷成疾,久而弃世。现在家母思女,不时卧病。弟虽不才,也曾折过桂枝。特奉母命遍游寻访舍妹的消息。今闻此地立擂台,到此观擂,并访舍妹。不意得遇众位英贤,是弟之幸也。”楚云闻言,登时颜色顿改,痛切心肠。不敢涔涔泪下,仰面说道:“‘乡书不能寄,秋雁又南回’,你看这一阵雁呀!”说着掉转身,走上楼去。云璧人一见楚云,心中踌蹰,暗想:“此君模样同我一样,竟有这般酷肖。” 一面想,一面与众人见礼,各通名姓,皆落座闲谈。

  且言楚云上得楼来,斜倚栏杆,暗自垂泪而叹:“苍天呀!我颦玉实乃命苦,谓他人父,谓他人母。生身父因我而亡,生身母因我常病。必须买棹回淮安去认生母。只为大志未伸,使我抱恨终天。” 前思后想,不觉大恨一声,将乌靴一跌,那知折断阑干,从楼上直跌下来。却巧李广从此经过,猛见一团玉雪,如石家姬坠楼一般。李广说声不好,抢上前接住,趁势向地上一坐,楚云滚入李广怀内。众人皆惊,前来围看。只见楚云秋波双合,咽喉微有气息,真是楚楚可怜,有弱不禁风之状。李广低声唤:“ 贤弟苏醒!” 唤了数声,楚云缓过一口气来,微启星眸,四下一顾,见自身已在李广怀内,不由得满面羞愧。遂立起身躯,便向李广深深一揖,谢道:“适才小弟目送鸿雁,几效坠楼而亡。若非仁兄相接,早已粉身碎骨,已归九泉了。” 李广口呼:“ 贤弟勿言客气话,贤弟且去歇息歇息罢。” 楚云只得复登楼睡下。心中决计作归,稍避嫌疑,再作计议。令伴兰斟一杯茶,喝了一口。李广等人上楼来相看,云璧人也随众人上楼望看。楚云一见璧人,不由含泪,急用话将众人支下楼去。

  李广等下楼来,酒席已经摆妥,让璧人首座,彼此开怀畅饮。忽见萧子世走来,大家让萧子世入席饮酒。李广便将云璧人寻妹之事言了一遍,奉烦给云璧人一相终身。萧子世口呼:“ 云兄,令妹总有相逢之日,但是缘分未到,虽觌面,还是失之交臂。惟羡令妹是千古无双巾帼中一个完人,便是足下功名,也须令妹保护。若问妻财子禄,君家后福甚长,举案齐眉,不止一位。芝兰绕膝,玉树成行。君素情痴,闺中燕婉,较人更甚。虽奉母命寻访阿妹,却有一件,那瑶枝玉 佩,两 美 断 不 能 时 取 诸 怀。贫 道 之 言,乃 谬 谈也。”云璧人深深谢道:“极承指教。”

  酒筵已毕,大家又上楼去看楚云。楚云因此一跌,便害起病来。由此一病经旬,终日只依云璧人为知己。数日已愈。

  这日,徐氏兄弟忽接杭州专丁送来一封家信,信中言母病在床,令其归省。徐氏兄弟惊惶无措,急欲归省。李广等众不便阻拦,雇定船只,以便启行。此时也触动楚云的归思,遂向李广等众言:“ 请以明年元宵为期,当来晤会。”又约云璧人同往,一览秦淮风景。璧人欣然允诺。李广等备下筵席饯行。

  次日,楚云协同璧人及伴兰拜别众人。李广口呼:“贤弟此去,明岁元宵,愚兄拭目而待。幸毋愆期,致使愚兄望穿秋水。”楚云说:“如期必至,定不爽约。”徐氏兄弟也来告辞。萧子世将一锦囊付与文炳,嘱咐道:“至后三日悲苦之际,将此拆开一看,便知明白。待令堂病愈之后,仅防水溅,切忌切忌为要。” 徐文炳尚欲指明,萧子世说:“ 天机何可泄漏,临时自有应验。但须小心,必然逢凶化吉。” 徐氏兄弟二人致谢,拜别众人,登船回籍。徐氏兄弟带着书童小福禄上船。开行一日,行经丹阳湖面,已晚,只得泊船。兄弟二人议论母病之事。天交二鼓,文亮出舱,在船头小便。忽然狂风大作,浪涌船掀。文亮站站立不稳,掉入波中。毕竟文亮性命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