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宫砂


  素琴下楼,将桑黛领上楼,藏在自己房内。此时外面火已救息,那两个看守之人,仍至空房外看守,见门已大开,锁落在地。进内一看,桑黛已无,急忙去报游龙。游龙大怒,立刻同张春仪到空房内一看。张春仪向游龙说:“此人不能自行逃走,必是宅内有人放起火来,此为调虎离山之计,暗将他救去。且须各处去搜一搜。” 游龙依言,带领家丁各处搜了一遍。并未搜后宅,焉能搜的着呢?只得回归书房。到了夜半,各处皆关门。素琴便至自寝房内去看桑黛,此时桑黛惊魂已定。一见素琴走来,暗自赞美俊俏婢女,随站起身形说道:“多蒙恩姐拯救,请教恩姐高名上姓,此处却是何地?”素琴见问,便将他父亲曾受恩惠,及听见小童私语,一一言明。此处乃是小姐绣阁。桑黛闻言一怔,说:“此处难存我身。”素琴说:“那正楼是小姐所住,此是我的住房。我向小姐将此事已言明。” 桑黛说:“今夜姐姐住在那里?”素琴说:“我去与小姐同宿去。” 桑黛说:“ 我必须去谢一谢小姐才是,不知恩姐意下如何?” 素琴说:“ 容我先去回明了,看视如何?” 遂至惊鸿小姐房中,口呼:“ 小姐,婢子适才去看桑郎,见他容貌端庄,居心不苟,目不斜视,正色正言,说要前来拜谢小姐拯救容纳之恩,不知小姐尚肯见他否?” 惊鸿说:“ 男女授受不亲,他虽正色端方,究竟事属嫌疑,还是不见为上。权且令他暂住一夜,明日设法放他逃生便了。” 素琴说:“小姐之言是理。但则小姐存着躲避嫌疑之心,此人虽在婢子房中,却是在小姐楼上一样,不知者自然毫无议论,万一稍有泄漏,小姐虽西江水不能濯也。即便见了,只要无人泄漏,彼此毫无邪行,亦无妨碍。婢子因他是一片至诚,出于天性,不得不代为转达。”惊鸿闻言,沉吟不语,也不答言,也不推辞。

  素琴见此光景,已知暗允,即转身出去将桑黛领来。说:“ 这是我家小姐。” 桑黛偷眼一看,见生得美貌无比,便远远的深深一揖,低声谢道:“蒙小姐相救之恩,某当铭感五内。但今朝事涉嫌疑,也是权宜之计。惟虑孤男寡女,万一泄漏,某死不足惜,恐有污小姐清名。某只可在厢楼效古人秉烛达旦,所谓以明我心。万一事出意外,究竟可对神明。”晋惊鸿闻言,又见他那种美貌,暗羡不已,遂口呼:“桑君既如此用意,奴当衔感不已。惟恨家兄作事,殊属荒唐,定遭报应不爽。君自请便,明日便当设法救君家离此是非窝。”桑黛连连称谢,退出,回到厢楼,将房门闭上,遂秉烛达旦。

  惊鸿同素琴主仆二人,也挑灯夜话,并不安寝。惊鸿问素琴:“这桑公子明日有何法放他出去?”素琴口呼:“姑娘不须忧虑,婢子已思得一计。明日可将殷家小姐接来,将桑公子扮作丫环模样,送与殷小姐,就说新买来的,因大爷看他生得体面,要他作妾。奈大奶奶素来强暴,恐怕不容,徒然带累他受罪,莫若送与你作侍婢。殷小姐必然允之。候殷小姐带 去,令 桑 公 子 在 半 途 逸 去,岂 不 两 便?” 惊 鸿 说:“此计虽好,恐桑公子不肯易弁而钗,如何是好?” 素琴说:“小姐勿须多虑,婢子自有令他首肯便了。明早小姐前去救骆家小姐去,带至上房,与老安人大奶奶说明,将骆夫人接来,以杜后患。若将骆小姐送回庵去,大爷必定还要设计图谋,那可救如未救。” 惊鸿说:“此话甚合吾意,我明晨将骆小姐救出,你去设法将桑公子改扮起来,你便去接殷小姐来,令他领去,好半路逃去。”

  一夜无话,已至天明。素琴便来至厢楼,见房门未开,上前扣门,桑黛开了房门。素琴便将同小姐夜间议论的计策言了一遍。桑黛听说令他男扮女装,心不乐意。素琴再三破解相劝,也觉没法,只得应允。只恨两腿被游龙打伤,不能行动,累我易弁而钗。我腿上伤痕痊愈,若不前来报复,誓不为人。素琴也不多问,见他已经允诺,便替他带上门,仍到正楼。与小姐梳洗已毕,一同下楼去救骆小姐。这骆秋霞一见义妹前来,如得明珠一般。彼此说了许多惭愧感谢之言,便一同去到上房。这时晋老安人正同儿媳用点心,一见骆秋霞好生诧异,又见他云鬓蓬松,泪痕满面,因问:“如何这样光景?”晋惊鸿即将前事述说一遍,骆秋霞又哭诉了一番。晋安人与醋大娘子听了这些奇事,几乎气杀,即唤游龙进来,老安人将他骂了一顿。游龙站立一旁,不敢开口。醋大娘子因在婆母面前,不敢施展雌威,便借词将游龙唤到自己房内,立刻将房门关闭,手执皮鞭,不问青红皂白,把游龙按翻在地,褪下裤子,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有几十下。只打的游龙口出哀声:“望娘子宽恕这一遭,下次再也不敢了。”只气的醋大娘子不能开口,坐在一旁只是喘。不知后来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

  第二十六回 桃僵李代设想非常 倚玉偎香坐怀不乱

  铁马声声敲夜月,西风阵阵斗霜城。
  幽人唤醒前村梦,尚有残灯半掩明。

  话表醋大娘把游龙打了一顿,坐在那里喘息,一面骂道:“ 你这无耻的贼,家中现放着美貌的妻,任你朝欢暮乐,你还不知足,还要在外面招引狂蜂浪蝶。近来胆更大,竟敢瞒着我,将人家宦家小姐诓来,要将他作妾。将我置之度外,全忘了夫妻之情,你想该打不该打?” 遂站起来又打,游龙连连叩头,口呼:“娘子饶我初次,我再不敢胡为了。如再胡为,任凭娘子从重责罚。” 醋大娘冷笑说:“ 今日先戒你初次,如再胡为,再说下次的。” 游龙再三哀求说:“可怜打的我屁股肿疼,须晓得我的皮肉就是娘子心上的肉。若果真将我打伤,我代娘子想,不免也有些肉疼,还是饶了好。”醋大娘说:“亏你有这副皮脸哀求。打罪可饶,罚罪难免。”喝令“在回廊罚跪一炷香。倘再求饶,定然重打。”游龙没法,忍气吞气,跑在回廊之下。

  此时家丁、仆妇、使女、丫环全都知晓,大家笑个不了。惟有素琴走到游龙跟前,口呼:“大爷你怎么矬了?那半截呢,向那里去了?”言罢,即跑到后面,告知众人。晋老安人又气又恨,惊鸿小姐又气又好笑。大家正然嘈杂,忽听外面报道:“骆夫人来了。” 

  晋安老人闻言,暨率领儿媳、小姐、骆小姐一齐迎接出来。骆夫人一见秋霞,心中方宽。骆秋霞口呼:“娘呀!女儿又得母亲见面,皆赖义母、义妹之力相救,不然竟被污辱,女儿早已死矣。” 遂将上项事说明,骆夫人方明白,不由含泪再三致谢晋安人及晋小姐。晋安人含愧说:“ 这总是不肖畜生,有累小姐受屈。老身实在惭愧,还求太太包涵。” 骆夫人安慰一番,遂一同奔后堂,走至廊下,瞥见游龙跪在那里。骆夫人问:“此是何人?为何跪在那里?”晋老安人接言说:“这就是不肖子,因此事罚他跪。” 骆夫人只得作个面子,求晋老安人饶放他,从今改过了。游龙闻言,羞愧无地藏身,只听晋安人说:“起去罢!”醋大娘喝道:“既蒙骆家伯母讲情,还不起来谢一谢。”此时晋游龙好生两难,欲待不谢,既违母命,又迫老婆之威,无奈走至骆夫人面前拜谢下去,骆夫人将他搀起。醋大娘子令他给骆小姐面前磕头。骆秋霞闻言,已与晋惊鸿走得远了。骆夫人再三拦阻,还了一句“ 公子以后不可如此胡为就得了”。游龙无地容身,一溜烟跑走。骆夫人进内,自有晋安人款待,不必细表。

  再言素琴抽空即往殷家去接殷小姐。这殷家也是官宦门第,先代曾任封疆,早已去世。韩氏夫人所生一子一女,子名霞仙,是翰林院,带着少夫人在京供职;女名丽仙,依母在家,以守田园之乐。殷丽仙生得如花似玉,与晋惊鸿最为知己。素琴到了殷家,一直入内。殷小姐一见素琴,问道:“你家小姐近来可好?”素琴回答:“我家小姐惦念着老夫人与小姐,令婢子过来给老夫人与小姐请安。并请小姐即刻一到我们家,我家小姐与小姐有事相商。” 殷小姐闻言,即禀知母亲,坐轿一直来到晋家后园门而进。晋惊鸿迎接上楼,遂说道:“今请吾妹前来,因愚姊前日买一婢女,名唤苏沁香,我哥哥要收房作妾,我嫂嫂妒心太甚,贤妹久已知晓。若令我哥哥收房,我嫂定然难容,这婢子必然受苦。因此我将他送给贤妹,又恐哥哥知晓,故请贤妹 前 来 将 他 带 了去。”殷小姐首肯允从。姊妹谈话之时,素琴已将桑黛装扮起来。忽听惊鸿小姐喊问:“素琴可将沁香带来。” 素琴答应,遂将桑黛带至。桑黛偷窥殷小姐,暗想:“惊鸿就十分美貌,今见这位殷小姐较惊鸿尤俊。” 只得近前跪下,向殷丽仙行礼,又至惊鸿前请安。此时晋小姐看着好生不忍,含泪说道:“只因我哥哥不容,将你送与殷小姐,你好生跟去伏侍。”桑黛听话中暗藏着话,随口呼:“ 小姐,我感你相救之恩,今日跟随殷小姐去,我刻刻总将小姐放在心上。若得寸进,定图良报,终身不敢忘也。” 晋小姐闻言,就知他话中有话,自觉含羞,却是深为心许。自己暗想:“听他之言,已有求婚之意,我若得配此人,我之终身有靠了。” 也自暗暗允之说:“难得你终身不忘我,随后再来看你。今日你跟殷小姐去罢。” 桑黛闻言,心中大喜,彼此皆暗暗定下终身。殷小姐毫不知觉,惟有素琴心中明白,遂将一个小衣包递给桑黛,说:“这是你的东西,拿了去罢。” 桑黛接过,殷小姐告别,晋小姐也不相留。素琴送至园门,悄悄向桑黛说:“你可莫忘了小姐临别之言。”桑黛说:“若有负心,神明不佑。奉托姐姐,在小姐前将我的心表明才好。至于姐姐的大恩,候小姐事毕之后,我若负你,也是神明不佑。我都要图一切己的报答。” 素琴闻言,心中虽是大喜,外面红了脸,轻轻的啐了一口,骂了一声油嘴,复回头望他一笑。桑黛跟随殷丽仙轿子而去。素琴闭了园门上楼去了。

  这桑黛随着轿子,走至半途,欲想逃走,怎奈衣包已在轿内,不能近前去拿。没法,只得跟随到了殷家。殷小姐禀明母亲,然后伏侍小姐进了房,这才去夫人前行礼。殷夫人一见甚喜,问道:“ 你姓甚何名?家住那里?因何卖身?”桑黛说:“姓苏,家住西庄,父是秀才,单生婢子一人。不幸三岁母亲病故,父亲视如珍宝,幼学诗书。不料父亲一病身亡,棺殓无资,只得卖身葬父,卖于晋府伏伺小姐。不意晋家公子见婢子欲收为妾,又兼少主母妒心太重。晋小姐恐婢子受 屈,所 以 将 婢 子 送 给 小 姐 的。” 殷 夫 人 闻 言,说:“原来你也是书香门第,又是孝女,若将你为婢,岂不屈终老身。问你书史既通,可晓音律否?” 桑黛说:“ 婢子也曾学过,但不精工。” 原来殷小姐酷嗜弹琴,闻桑黛说知音律,遂问:“你会抚琴否?” 桑黛说:“ 料知一二。” 殷小姐即令丫环将琴携来,令他一抚。桑黛并不推辞,说:“还望小姐指教。”遂理丝桐抚了一曲“ 平沙落雁”,真是宫商合拍,挑剔精工。殷小姐心喜,遂口尊母亲:“女儿意欲与他结拜为姊妹,作为闺中良友,不知母亲意中如何?” 殷夫人说:“当得当得,甚合吾意。” 当下殷小姐即与桑黛结拜起来,桑黛长丽仙一岁,丽仙便以姐姐呼之,即令丫环仆妇群呼苏小姐。

  晚饭后,丽仙与桑黛楼上同宿,桑黛按纳住心猿意马。怎奈并枕同衾,二人卧在一头,丽仙说话,那一阵阵的口脂香。桑黛又见他玉峰高耸,真乃是新剥鸡头,任他鲁男子再世,柳下惠复生,难已禁捺,便思挑逗起来。复又回思:“我若乱了他,不但无以对神明,又怎对晋小姐。” 虽如此想,却是春心已动,何能禁止。不得已翻身背殷小姐,将自己手指放在口内,咬了几下,才将春心按捺下去。殷小姐不知究里,遂问:“ 姐姐你为何不回过脸儿来?” 这一句话,又将桑黛的春心挑动。毕竟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

  第二十七回 识破行藏盟山誓海 相逢邂逅握手谈心

  粉蝶惜蕊飞不倦,娇莺依柳唤无眠。
  三春夜暖花香暗,明月当空影入帘。

  话表桑黛同殷小姐并头而卧,按捺春心,只得背过脸去,将自己手指放在口内咬疼,方将春心牢拴。忽闻殷小姐口呼:“姐姐你怎不回过头来?” 桑黛按捺春心,假装睡熟,一任殷小姐尽推尽喊,只是不应。殷小姐说:“痴丫头,睡得这样熟。”言罢,转过脸去睡了。桑黛见殷小姐已睡,自己暗想:“我虽是男子,岂肯有负神明,欺了暗室。” 想罢,忽闻樵楼已交三鼓,便悄悄下了床,将桌上灯剔亮,取过自己衣包,脱去女衣,换了包巾箭袖袄,脱去一双八寸长女儿鞋,登上快靴,走到床前,眼望殷小姐低声说:“今夜虽蒙小姐错爱,同衾并枕,某不敢有负神明,渺渺寸心,惟天可表。”话言未了,忽见殷小姐转过脸来,不见苏家姐姐,只见一个武装美男子站立床前。殷小姐大惊,忙忙坐起问道:“你是何人,敢至楼上?”桑黛见问,即刻跪在楼板,口呼:“小姐容禀,某非苏家女子,实系蓬莱馆绰号‘俏哪吒’ 桑黛是也。只因晋游龙在慈云庵骗去骆家女子,某代抱不平,前去理讨。不料误中奸计,将某锁在空房,欲把某烧死。幸蒙素琴恩姐救我,藏在晋小姐楼上。复又设计男扮女妆,假称送给小姐。本拟半途逃逸。因某衣包在小姐所带婢女手内,未便逃逸。只得随小姐来府,得便仍可逃逸。因蒙错爱,结为姊妹,同床并枕。某自知有罪,不敢明言,只得隐忍不敢显露形迹。某在晋小姐楼上是秉烛达旦,不敢乘人不觉玷人芳名。如稍有亏心,某当死于万刃之下。某乃奇男子大丈夫,惟天可表,若有邪念,狗彘不如。某心已明,即此去也。倘有后会,定图良报。” 殷小姐闻他这一番磊落光明之言,心中恨怨晋小姐作事糊涂。我羡慕他言语温柔,见色不乱,真是美男子大丈夫。遂言道:“君家虽如此光明,但我是女子之身,最为贵重。虽君家不欺暗室,究不免白璧无瑕,犹如被污。奴只恨晋家姊太胡闹,奴惟有一死自表,借报君家不欺暗室之心便了。” 言罢,向粉墙一头撞去,桑黛赶近前拦阻,口呼:“小姐万万不可如此,若小姐以圭璧之身,不免有瑕之玷,某心惟天可表。某斗胆还有一说,若不弃嫌某微贱,以白头相订。俟某得有微功,当倩冰人登门莽求,某断不敢有负初心。” 殷小姐说:“ 奴岂无心,惟恐君家相弃耳!倘 能 始 终 如 一,奴 岂 敢 有 负 今 言,而 况 今 夜……”虽停言不语,两颊飞红,泪流如珠。桑黛已知其意,遂接言:“ 卿卿之意,如见肺肝,卿既有心,仆忍相负?”遂跪而誓曰:“我桑黛以虎口余生,得荷玉人垂爱,虽同衾半夜,未负神明。既破行藏,愿订白头之约。倘有异志,必死于万刃之下,或死于水火。皇天后土,实式凭之。” 殷丽仙闻此重誓,芳心顿生怜惜,遂将桑黛扶起,说:“只要情坚,何须发誓。君既如此,奴也不效儿女之态,即以君之所誓,为奴 之 誓。倘 存 异 志,有 如 君 言。” 桑 黛 闻 言 心 悦,说:“ 斗转星移,不能久待,一言为定,幸保千金。仆去矣。”遂将楼窗推开,跳出窗外,越墙而去。殷小姐随闭上楼窗,仍然上床去睡。那能睡的着?一味思想桑黛如何正大,如何温柔,如何见色不迷,如何不欺暗室,胡思乱想,直到天明方睡着。一觉睡醒,已是日上三竿,便起身去禀母亲:“沁香不知何时逃走。”殷夫人只是纳闷而已。